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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連科:我們一直在疏忽父母和長輩的生命

又到了返鄉探親、全家團聚的時節。也正在這種時刻,代際鴻溝、城鄉差異等一系列話題總會被反覆提起,人與人之間的裂痕彷彿以光速擴張,矛盾重重,難以調解。

閻連科筆下的四叔,跟千萬父母長輩一樣,為子女操心了一輩子,在年老力衰時終於可以享受子孫輩的反哺;跟千萬農村人一樣,在城市打工數十年,年老後退休回到故鄉,反而活成了「異鄉人」,難以適應……

如何面對長輩,如何面對生死,也許我們能在這篇文章中找到一點答案。

01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因為對家庭和文學的投入和狂熱,讓我不去順理思忖「鄉下的日子」和「城裡的生活」那問題,也不去辨析自己成家立業後,過的是「日子」還是「生活」那問題。

所以,四叔寫信讓我完婚後「一定把日子過好」的話,我並沒有深究和思慮,只把它當成了長輩的一般交代和囑託,也沒去想四叔為什麼要反覆強調「過好日子」的話,更沒有去想,那些年四叔的生活是「生活」還是「日子」的區分和混淆。

直到有一天,我出差拐回老家裡,四叔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才知道四叔退休了,知道四叔已經五十八歲了。他退休回來由女兒素蘋接了班,而他自己完全從新鄉回到老家賦閑在那一隅村落和院里。

那時候,四叔的五十八周歲退休在家像一灣河水突然地掉頭逆流一樣,讓我覺得唐突到無法相信和接受。

我不敢相信,原來在工廠行走生動、時常加班的四叔已經將近六十歲。

不敢相信,原來滿頭烏髮的四叔竟是滿頭白髮了;原來說話聲音洪亮、滿面紅光的四叔,這時說話有些氣喘了,臉色也有些萎黃了。

這讓我想到我們這些做晚輩兒女的,總是要把父母對我們少年的疼愛無休止地拉長到青年和中年,只要父母健在,就永遠把老人當作當年三四十歲的壯年去對待,永遠把自己當成少不更事的孩童去享受父母給我們的心懷和疼愛,哪怕自己已經是壯年,而父母長輩們已經步入老年的行列里。

因為這種疼愛河流一樣淵遠而流長,我們便以為那疼愛是可以取之不竭的;因為取之不竭,用之不盡,所以我們也並不把那愛放到心上去。

許多時候,甚或把那疼愛當作累贅和包袱,當作煩瑣和厭惡,想把長輩的疼愛扔掉就像扔掉長在我們背上的瘤。

直到有一天,長輩老了,父母病倒了,我們才明白父母和長輩,都早已為了生活和兒女、日子和碎瑣,精疲力竭,元氣耗盡;而我們,也已經早就不是了少年和青年,不是了青年和壯年。

對父母和長輩生命的疏忽,如同我們常年在暗暗吮吸著父母和長輩的血液而當作可有可無的水。到了這時候,我們想起我們原是父母的兒女了,是長輩的晚輩了。

父母和長輩,在此之前,他們為我們做了他們能做的一切。可我們,能做的一切卻都不是為了他們呢。

現在,他們年邁了,不能下田耕作了,不能到車間工作了。而陪伴他們的,只能是賦閑的無奈和一日日的衰老時,甚或從他們迎面走來的日子裡,只能是疾病和死亡時,我們該明白我們的角色不光是自己兒女的父親和母親,不光是妻子的丈夫、丈夫的妻子,不光要為自己的事業、貪念努力和鑽營,我們還應該把我們慾望中的努力拿出那麼一丁點兒給他們,把我們十個指頭中的二十八節指骨分出一節來,讓他們使用和撫摸。應該讓他們清楚地感覺到,他們這一生,是確確鑿鑿生過兒女、養過兒女、有著兒女的。

我們應該讓他們的日子過得和生活一樣,讓他們的生活過得確實和日子不一樣。

02

我想到了我結婚時,四叔一再強調要我把日子過好的話。

想到了四叔這一生,在日子和生活中搖擺、苦悶,甚或是掙扎的尷尬和勞累。

想到他終於退休了,可以在人生中好好喘口氣,就像河流上總是漂來盪去的船,終於可以靠在岸上躲風避雨地平靜了,可以從那船上走下來,抽支煙或者不慌不忙地喝口小酒了。

四叔是個愛喝酒的人。他的兩個兒子也都品行周正,為人敦厚,非常孝順體貼他,孫子、孫女也都每天異常可愛地圍在他身邊。

每月有著一筆退休金,大半生都因為「一頭沉」的生活和我四嬸天南地北地分居著過。

退休了,終於可以團聚在一起,享受晚年的天倫之樂了,且四嬸又是最能體貼四叔的。

我以為四叔是終於過上平靜的幸福生活了,可回去和我四叔在我家面對面坐了兩個多小時,說了許多有關人生厭煩的家常話,及至談到他的生活時,四叔的臉上怔一下,掛著僵黃的笑,用很輕的聲音說:

「在外大半生,真回到老家覺得哪兒都還不適應。」

接著沉默一會兒,又輕聲補充道:「主要是覺得和誰都說不到一塊兒。」

我一時不知該應和什麼了,也沒有理解四叔這兩句話的真正想法和含義,只是在四叔走後才隱隱覺醒到,四叔這一生,他是一個在外漂泊的人。

在城市,他是一個鄉村人,他因為根在農村而很難真正融進城市裡;在農村,他是一個城裡人,他因為離開土地過久,身上的多半血液都已城市化,所以也再難真正成為一個鄉村的人。

他是我們這個社會城鄉夾縫中的生存者。

如果城市在鄉村人眼中是高懸的天堂,而農村是土地上的地獄的話,他將近四十年的最好人生,都是懸在半空中。

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生活和生存,已經成為他熟悉的、不可更改的生活往複和狀態,正如被掛在樹梢籠子里的鳥,它在那梢上的籠里生活了將近一生後,在它年老時,你把它放出來,它既無法適應藍天,也無法適應大地了。

它所能適應的,只能是樹梢上的天空和陽光,只能是隨梢擺動的和風與細雨。

四叔也這樣。他既非一個城裡人,也非一個鄉村人。他一生過的既不是城裡人的生活,也不是鄉村裡的日子。

他是居住在城市的一個鄉村人,是那個城市沒有身份證的長期暫居者,在城市樓群的縫隙中,過著非城非鄉的生活和日子,終於有了獨屬於他和他那樣的群體的生活和方式。

他們有自己的朋友和圈子,有自己言談的主題和意識,有自己對人生、命運、國家、民族這些巨大的無法把握的命題的解答和體會,也有他們自己對油鹽醬醋和兒女情長的理喻和答辯——他們是一群離開土地,為了到城市淘金而一生都在物質上困頓、精神上顛簸、鄉愁上千轉百回的人,是我們這個民族中世世代代離開土地到了城市的鄉愁者,也是因為鄉愁的牽扯而無法真正融入他地城市的流浪者。

沒有鄉愁的人,是我們這個民族中的幸運的人。擁有鄉愁的人,對於寫作是一筆財富,而對於生活和日子,卻是精神的累贅和臃腫。

擁有鄉愁的牽扯而你不寫作,那種浪費就像擁有大把粗製的金條,可自己連一個精美的戒指都沒有。

當然,擁有鄉愁的城裡人,最幸福的是那些奮鬥的成功者,達官貴人、巨賈商人,因為自己曾經出生在某一塊土地上,那塊土地曾經給過他無盡的辛酸和回憶。

有一天,哪怕他已經多少有些年邁了,可他終於成為了一個離開土地的成功者,金轎紅頂,前呼後擁,無論是要回到生他養他的土地上省親探望,重溫舊事,還是人生途中最為得意的錦衣歸里,葉落歸根,這都是人生的一種兌現和目的,是最後輝煌演出的謝幕和返場。

可是,對於我四叔,卻不是這樣兒。

他一生平淡,過得拮据而急迫,在外工作四十年,達到的目的只是把兒女養大了,給他們蓋了迅速過時的土瓦房,和許多在家種地的人一樣。

而有所不同的,卻是那種被擠在樓群縫間的生活和方式,在成為他血液中必不可少的流動時,這種生活方式不得不被切斷或者改變了——住房、衛生、醫療、街道、公交、商店,下班後的那種和老工人們相聚的談天與說地,品茶與飲酒,還有即便一生不去卻總是伸手可及的超市、大廈、電影院、白領公司和匆匆從自己身邊走過的城市裡談情說愛的年輕人,以及總是被父母開車接送去上學讀書的孩子和車流,這些表面看來和四叔的生活沒有任何關聯的「他」和「物」,當四叔到了只能在心裡遙想它們時,他明白了它們和他密不可分的聯繫了,早就融進他的生活、生命和血液之中了。

尤其是在那種環境中已經成為四叔的連四叔自己也理論不清的、被生活方式養育著的人的精神和靈魂,如同一個一生都在寺廟中晨鐘暮鼓的僧侶或尼姑,寺廟在時他或她並不覺得寺廟是他或她的精神或靈魂,他們只覺得寺廟的古樹舊磚就是他們的家。

可是有一天,倘是寺廟突然坍塌了,不在了,被人搬走了,或是廟還在,他們被趕到了廟門外,他或她被置於了田野或幾棵古樹舊磚下,到這時,他們才真正明白那廟、那磚、那單調乏味的晨鐘和暮鼓,不僅僅是他或她的家舍房屋和生活,而且還是他們真正的精神和靈魂。

四叔似乎也只能用酒和麻將來填補他生命中因為寂寞的空蕩和失落的缺憾。

03

二七年的國慶節,農曆八月二十一日的一天里,我母親突然來了長途電話,說讓我抓緊趕回老家裡,說我四叔已經不在了,因為打了麻將又去喝了酒,喝多後,回來跌倒村口空寂無人的地溝里,摔了許多傷,引發了別的病,及至送到醫院兩天後,四叔就離開這個世界了。

接著是我哥打來電話催我快回去,是我姐打來電話催我快回去。匆匆地收拾了行李買了火車票,到老家已是四叔離開人世的第二天,和兩年前守著我大伯的靈棚一樣,我在路口守著四叔的靈棚、棺材和再也不會與我感嘆一句命運和人生的四叔他本人,直到把四叔送進祖墳,讓他與他的兩個哥哥——我的大伯和父親並排相鄰地躺在一塊兒。

從老家要回北京時,我去看了哭得兩眼紅腫,因為不斷磕頭行禮已經磕爛膝蓋的我的長科弟,長科弟和他妻子在我面前沉默了許久才說了一句話。

他們說:「爸爸退休後要能留在城市而不是回到農村就好了。」

說他的生活方式因為城鄉差別,幾十年間已經養到了那邊去,可又因為這城鄉,他老了又必須改變回來時,爸爸已經不再是了年輕人,他什麼都已形成了,再也改變不回了。

說這第二次生活方式的改變,改變的不光是他的生活和日子,而且還改變了他的生命和命運。

說完這些時,我弟弟長科眼裡已經沒淚了。他顯得平靜而明白,彷彿關於城市和鄉村、人生和命運、婚姻和愛情、生活和日子,這些農村人因為永遠都身在其中反而不深思熟慮的事,他都已洞明與經歷,都已經做好了應對未來和人生幻變的準備一樣。

從那兒望出去,我們都已可以清楚地看到死亡了,可以聽到死亡走來的腳步聲,可以聽到死亡在路上的交耳言談和細語,可以看到死亡手持的通知和預告。

這樣兒,我們就不能不正面去考慮與它的答對、應酬了,不得不去考慮今後面對命運與死亡時的態度和同死亡答對、爭論、打鬥時的說辭和尊嚴。

因為活著終歸是要有著最後那一日;因為終歸有著那一日,也才必須要認真地去考慮、安頓那些活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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