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火了，我們到底該如何對待科幻中的「科學設定」？

本專欄按：本文作者是天文學專業出身的科幻小說作家。

隨著《流浪地球》的大火，以及其帶來的各種爭議，微博、貼吧、豆瓣以及微信都掀起一股對電影中各種科幻設定的討論，科學家、科普工作者和科幻愛好者都加入到了這場討論中來。對電影科幻設定的現實可行性，以及表現出的一些科學錯誤的討論佔了其中絕大多數。

很多人有些迷惑，有如此多科學錯誤的科幻，還能叫科幻嗎？那麼，就讓我們藉機來探討一下，應該如何對待科幻中的「科學設定」吧。

如何對待科幻中的「科學設定」？我個人認為，總結起來，就是以下三句話:

看時別較真

事後去較真

全程別當真

看時別較真

這一點其實是一切虛構作品的共同要求，科幻與奇幻在這點上並沒有什麼本質區別。幻想作品的魅力之一，就是使用想像力創造了一個全新的世界，而這個世界擁有自己的規律和法則。身為讀者，我們能夠做的，就是接受這些規律和法則，默認他們是幻想世界中不言自明的真理，是不容置疑的。

這一點是一切的前提，也是最最重要的一點。後文將證明，只有接受它，我們才能真正感受到科幻的魅力。

有人說：「道理我都懂，但有的作品實在是太垃圾了，它的設定完全就是狗屁不通。」那就讓我們暫且壓制住吐槽的慾望，等到下一步再做討論吧。

事後去較真

看完第一點，有的人會反駁，你這麼說，那科幻和奇幻在設定上還有啥區別？科幻設定的科學性和真實性難道不正是科幻區別於奇幻的特點之一嗎？

這話沒錯，而且其實還不夠，不如說，科幻設定就是要讓人們去較真的——但這一切都應該發生在「事後」。

何謂「事後」？事後就是指「在閱讀完或看完科幻作品，並且從作品中的幻想世界回到現實以後。」注意，這一點和單純的「看完」、「讀完」是不同的。一部優秀的科幻作品，會無可避免地讓人在觀賞時沉浸其中，彷彿身處小說或影視中的世界，並把那個世界的規律當做現實，這是無法避免的。而處於這個狀態下的我們，是不具備真正理智地去較真的能力的。也就是說，只有我們的理智重新回歸，情感上慢慢擺脫了科幻作品帶給我們的震撼和感動之後，才能有效地去較真。

首先，必然是要求這部作品在邏輯上是自洽的，這可以稱為「內部較真」。好了，現在我們可以抒發一直以來壓抑著的吐槽慾望了，對影片邏輯上的問題盡情地批判和討論吧——這種討論直接和小說電影評價掛鉤，任何缺點和遺憾都將降低作品的評價，而任何令人難忘的優勢也會大大提高作品的評價，也就是說，「內部較真」的結果，才是評價一部科幻作品設定是否合理最重要的論據。

然後，讓我們從現實的角度看看作品中的設定吧，這一步可以稱為「外部較真」。到此，我想你已經意識到我都做了什麼事了：我們不知不覺地，將設定的科學性與設定在作品中的合理性分來開了。現在讓我們來分辨一下吧，到底我們想吐槽的是設定的不科學，還是設定在作品中的不合理？我們到底無法接受哪一點更多一些？就我個人而言，在閱讀或觀看時是更在意後一種的。

科學性並不是科幻設定最重要的特徵，因為它首先是幻想設定，然後才是科幻設定。對於科學性的討論，應該交給專業的科普工作者與科學家進行，我們讀者自己當然也可以通過查資料、與周圍人討論來進行，但大多數人終究不是專業的，也不具備進行深入討論的能力。也就是說，「外部較真」是科幻價值的外延，它連接著科幻、科研和科普三個領域，是整個科學界都可以參與進來的活動。通過進行「外部較真」，科幻的價值可以被極大提高，這也是科幻最接近「科」的地方。

全程別當真

最後，我們絕對不能混淆科幻和科學的邊界，尤其不能隨便就把科幻設定當做現實中可行、存在的東西，這是違背科學精神的。

這一判斷主要基於以下兩點：

1、科幻不是科普

這點已經成為越來越多科幻作家的共識，尤其是那些經歷過上世紀八十年代「科幻浩劫」的老一輩科幻作家。

指望一部幻想作品能夠普及科學知識是不現實的，因為科普的前提是保證知識的真實性，而我們已經看到，在幻想作品中，這一點是無法保證的——我們甚至已經把它們看做是另一個世界中的東西了。

而一些類似「科幻哪怕再不切實際，也是有一些知識點可以普及給觀眾和讀者的」之類的論點，其實已經違背了上述的結論。科普應該交給專業的科普工作者，科幻只能是一個引子，它自身沒辦法讓受眾分辨何為真、何為假，因為它本來就是真假的結合。我們還不如，將科幻的科學性討論，全部推給科幻的外延價值——也就是上述的「外部較真」身上，這樣才是最優解。

其實，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科幻被扣上精神污染的帽子，一部分原因就是大家分不清它和科普的關係，導致科幻被認為是偽科學。雖然在當前環境下不會發生這種事了，但從社會影響和對廣大讀者觀眾的科幻啟蒙角度考慮，還是有必要將二者分清楚的。

2、科幻沒有預測科學發展的能力，也沒有預測科學發展的義務。

這一條很多人會用凡爾納《海底兩萬里》反駁我：「科幻怎麼就不能預測科學發展了？海底兩萬里中的潛艇不就預測出來了么？」

很不幸，潛艇這個概念早在16世紀就已經被科學家提出來了（甚至已經被製造了出來），只是受制於種種客觀條件，普通人很難接觸到這些新穎的科技概念，而且它們大都是使用數學語言和專業術語描述的，恐怕一般人根本看不懂，也不會感興趣。《海底兩萬里》真正的貢獻，是用藝術化的手法，把潛艇這一概念的巨大魅力和無限可能性，用文學手法展現在了讀者面前，讓它真正成為普通人可以理解接受的新奇概念。

真實的情況是，絕大多數科幻創意都是類似「皇帝用的是金鋤頭」之類的東西，只有極少數創意真的成為了現實。偉大如阿西莫夫的《銀河帝國》，也在假設太空時代的人類使用膠捲來存儲信息。只有像克拉克、卡爾薩根這樣既是科學家又是科幻作家的人，才能比較有效地在作品中描繪一些接近未來實際情況的設定，而這一切也根本不是科幻的功勞，而是他們腦中那一個個數學模型、一條條公式得出的結論，他們做的，其實和凡爾納沒什麼區別，都是把科學中已經討論過很多次的東西，用比較藝術化的方法呈現個普通人。

總之，我認為科幻是不具備預測未來的能力的，它本質仍然是感性的東西，不具備數學的嚴謹性，沒有詳實的推論，更沒有試驗和觀測的基礎，科幻設定更像是從夢中跳出來的白鹿，不必在意它們從何而來，只需要讚歎它的美麗就足夠了。

什麼？你要用「黑暗森林」來反駁我？emmmmm……

科幻的「副作用」

一直以來，很多人對科幻敬而遠之，一些科學家對科幻大加批判，稱科幻作家不過是通過曲解科學來賺錢的騙子，甚至稱科幻為偽科學。這當然是錯誤的觀點，但我們必須看看到底為何會出現這樣的觀點。

答案是，因為科幻具有「副作用」。

無數人把科幻設定當成了現實，他們分不清科幻和科學到底有什麼區別。這種現象很大程度上都是將設定的合理性與設定的科學性混為一談導致的。一個科幻設定，在作品中可能顯得非常合理，但在現實中它並沒有相應的理論基礎和實驗基礎，也就不可能是科學的——沒有實驗依據和理論基礎，再合理，也不是科學。

就因為這一點，科幻與科研圈、科普圈相處得並不非常愉快，這甚至成為了科幻邊緣化的原因之一。但這種副作用真的是一定會出現的嗎？只要我們分清楚科幻設定的合理性與科學性的區別，承認科幻的幻想性和虛構性，並將科學性的討論交給「外部較真」，所謂的副作用，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而讓大家看到「通過改變自身對待科幻設定的態度和方式可以完全避免副作用的出現」這一點，正是我寫這篇文章的目的。

總結:對於科幻中設定的科學性，看時別較真，事後去較真，全程別當真，這個態度我認為才是對的。

作為虛構作品，只要能夠讓人產生足夠的代入感，能夠在自身世界觀框架下做到自洽，就不必苛求設定的真實性，任何以「設定違背科學定律」為理由對科幻作品大加批判，甚至扣上偽科學帽子的行為都是不可取的。另一方面，把幻想中的設定隨便當成現實是更加錯誤的行為，這不僅違背科幻的宗旨，也不符合科學精神，這種行為是最危險的。

而作為含有一定科學元素的虛構作品，在看完或讀完之後，討論其中科技元素的真實性和可行性，其本身不僅也是作品的一種價值和深度，也非常有利於後續科普的進行。科幻不是科學，也沒有科普的義務，但它是不可能和這兩者分割開的，我們能做的，只是讓它盡量同二者互利互惠，而不是相互對立，最終促成科技文化三駕馬車的共同繁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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