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好成就名山偉業——記屠岸先生的翻譯事業
屠岸先生的名片上始終印著三個「頭銜」:詩愛者,詩作者,詩譯者。他不自稱「翻譯家」,但2010年12月2日,在「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暨資深翻譯家表彰大會」上,他和另外四位先生被中國翻譯協會授予「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這是全國翻譯行業的最高榮譽獎。
翻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
從1940年算起,屠岸在翻譯領域已斷斷續續耕耘了70年,碩果累累。在其口述自傳《生正逢時》里,他坦然道:「我翻譯英語詩歌,最初由於愛好,後來也帶有使命感。」而他愛好的英國詩人主要有莎士比亞、彌爾頓和濟慈三人。《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是其成名作,《濟慈詩選》是其巔峰之作,彌爾頓的《失樂園》將是其收官之作。
屠岸最早翻譯的詩是英國詩人斯蒂文森的《安魂詩》。在1940年11月20日的日記中,他用五言十二句和七言八句來譯這首詩,押韻不太嚴格。後來他重新將之譯成語體新格律詩,並將之收入譯著《英國歷代詩歌選》中。這是他愛好英語和詩歌自然而然的翻譯行為。
1948年11月,屠岸自費出版了第一本翻譯詩集《鼓聲》,其中選譯了惠特曼在美國南北戰爭時期歌頌北方的詩。時值解放戰爭時期,屠岸翻譯出版這部詩集,其用意是支持在北方的延安和西柏坡,用這種隱晦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政治態度。從此,他的翻譯帶上了某種與現實政治相結合的使命感。
1940年代中期,早在翻譯惠特曼之前,屠岸便開始翻譯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那時,使命感還沒有顯現,愛好還是主導心理。用他自己的話說,「被這些十四行詩的藝術所征服」。這樁譯事也夾雜某種人倫因素。由於一個要好的大學同學夭折,屠岸本想模仿彌爾頓之《李錫達斯》寫詩悼念,但沒寫出來,轉而決定譯出莎士比亞這部歌頌友誼的十四行詩集,以表紀念。
1948年,翻譯的使命感一度使他中斷了莎譯工作,後來,胡風的一番話,讓他繼續並完成了這一偉業。他在口述自傳中說:「胡風問我翻譯完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之後打算拿到哪兒出版。我感到當時正是革命激情高漲的時候,莎士比亞十四行詩跟當時的時代氣氛不合拍。所以我說,不能出版,只能作為一個文獻放在那兒。胡風說,你這個觀點不對,莎士比亞的詩是影響人類靈魂的,對今天和明天的讀者都有用。胡風談話很親切,我感到是一位文藝理論家對後進的關懷與鼓勵,也使我對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有了更正確的認識。於是我回家後努力把剩下的還沒有譯出的少量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全部譯出。」
1950年10月,屠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由上海文化工作社出版,成為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流傳最廣的譯本。此前,莎翁十四行詩只有一些零散的、質量不高的漢譯;此後,儘管出版了很多譯本,但還沒有在總體水平上超過屠譯的。就拿同樣流傳甚廣的梁實秋譯本來說,梁實秋是很好的散文家,對詩可能也還了解,但缺乏詩人氣質和對詩歌語言的敏感,甚至還有一定的偏見,認為詩歌尤其是現代詩大多不夠理智和澄明。他翻譯散文是很拿手的,也許是太拿手了,以至於把莎士比亞的詩劇譯成了散文體。十四行詩是西方最嚴格的格律體,他還不至於用散文來譯,但其譯文總令人覺得詩味索然。
而屠岸是詩人。首先,他尊重並盡量還原詩歌的修辭,不以意譯害辭。如梁譯把第19首中的「the eye of heaven」(天眼)意譯為「太陽」,犧牲了其中包含的暗喻手法。屠譯為「蒼天的巨眼」,不僅恢復了修辭手法,而且文采斐然。其次,莎翁的十四行詩與其劇作一樣,用的都是抑揚格五音步體,每行有5個音步,梁因為不重視原作的格律,把第五、七行改成了4個音步,如「有時太陽照得太熱」和「美的事物總不免要凋落」。梁譯還有漏譯的情況。如「And every fair from fair sometime declines」,兩個fair所指不同,前者指美的人或事物,後者指美貌或美態,梁只譯出了前者。梁甚至有錯讀並錯譯之處。如「By chance, or nature』s changing course untrimm』d」中的 chance和nature』s changing course都是By的賓語,中間的「,」只是語音上的停頓,沒有語法意義,而「or」是一個意義明確的連接詞。梁譯為「偶然的,或是隨自然變化而流轉」,似乎與原文惟妙惟肖,實際上是理解錯了,最關鍵的錯誤是把「By chance」單列出來當做狀語。屠譯則非常準確:「被時機或者自然的代謝所摧殘。」
集英語詩歌翻譯之大成
改革開放後,屠岸的翻譯事業重新走向了愛好的路徑。
屠岸小時候有點「調皮」,這種「冥頑」是童心的表現,他一生都保持著。他在思想上承襲浪漫主義的精髓,認同「天真」比「經驗」重要(來自布萊克),「兒童乃成人之父親」(華茲華斯語)。他自己喜歡讀兒童詩,出訪英倫時曾專門去淘兒童詩集,也喜歡給孩子寫詩、譯詩。1982年,他出版了與夫人方谷綉(章妙英的筆名)合譯的英國斯蒂文森兒童詩集《一個孩子的詩園》;從1994年到2004年,他陸續編譯出版了《英美著名兒童詩一百首》、《英美兒童詩精品選》三種和《英美著名少兒詩選》六冊。這與有「老頑童」之稱的蕭乾有同感和同好。蕭乾曾於1982年10月12日給屠岸寫信說,「病榻上得您新譯《一個孩子的詩園》,喜甚感甚。這樣以童心為題材的詩,是稀有的品種,經你和方谷綉同志移植過來,功德無量……」蕭乾還提出選編一本《童心詩選》的建議。
《濟慈詩選》是屠岸翻譯的巔峰之作,作者用了3年時間譯成,1997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屠岸認為,「真正要譯好一首詩,只有通過譯者與作者心靈的溝通,靈魂的擁抱,兩者的合一」。他跟濟慈之間就有這種靈犀相通之感。濟慈22歲得了肺結核,25歲病歿。屠岸也在22歲得了肺結核,這病在當時沒有特效藥,他感到自己也要像濟慈一樣早夭,所以把濟慈當做異國異代同病相憐的冥中知己,好像超越了時空,在生命和詩情上相遇。更重要的是,濟慈的思想與他的價值觀十分相近。濟慈用「美」來對抗「丑」,對人世的愛就體現在對「美」的歌頌上,認為新生之物因擁有美而有力量。「真即是美,美即是真」是濟慈的名言,也幾乎成了屠岸的座右銘。他的《濟慈詩選》獲得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之彩虹翻譯獎。我作為專家受聘於評委會審讀此書,在評論專文《自然而精當的譯品》中,我曾這樣評價:「《濟慈詩選》是目前最完善的濟慈詩歌的漢語譯本。在數量和體例上,比其他譯本更具有學術價值。」
2007年,譯林出版社推出屠譯《英國歷代詩歌選》。屠岸在口述自傳中說:「對英國歷代詩歌的選譯,想法早就有,四十年代中期看到郭沫若的《沫若譯詩集》,覺得他有開拓,但也有不足處,當時就想,我也可以出一本。這願望在六十年後實現了。《英國歷代詩歌選》的出版是我一生心愿的實現。此書共收入英國一百五十五位詩人的五百八十三首詩,時間跨度是從十六世紀到二十世紀末。這七八百年間英國詩壇上的重要詩人,力求沒有遺漏地都予以收入。」我在當時寫的評論專文中說,此書是屠岸「詩歌翻譯生涯的總結,無論從他個人意義上,還是從英詩翻譯整體意義上,都可謂『集大成』。是目前中國最系統、最全面、最富於學術性的英詩選譯本」。我還總結說:「屠岸的詩歌翻譯內含著三種關係的冥契。首先是詩人身份與學者身份的冥契。這使『他的譯筆忠實、謹嚴』而又『靈動』(見綠原寫的本書『序』)。其次是出發語與目的語之間的冥契,他的中文和外文都造詣極深,這使他的翻譯『舒展自然,通曉暢達』(章燕寫的『序』)。再次是神與形之間的冥契,即,既保持原詩的風格和意境,又體現原詩的形式和音韻。」
翻譯英語詩歌本是屠岸先生幾十年如一日的一大愛好,正是這愛好成就了他的名山偉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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