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和胡適是怎麼斷交的？三首詩斷恩怨
1967年5月6日下午。北京西城區新街口的八道灣衚衕11號，這座周家兄弟的老宅里，被紅衛兵囚禁在廚房一角的周作人病發猝死，走完了「壽高多辱」的一生。而在五年前，胡適在中研院酒會上心臟病猝發病逝。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兩位執牛耳者，可能從未想到，自從1938年9月21日斷了來往後，最終還被命運如此巧合地安排。
《新青年》同仁合影，
從左到右為劉半農、胡適、
陳大齊、馬裕藻、錢玄同、周作人等
周作人與胡適的交往始於1917年，同為北京大學文科教授的兩人，結緣「卯字型大小」休息室。蘇雪林回憶：「如其說周作人先生是個文學家，不如說他是思想家。十年以來他給予青年的影響之大，和胡適之、陳獨秀不相上下」。新文化運動中，周作人以《人的文學》扛起大旗，與胡適《文學改良芻議》、陳獨秀《文學革命論》一起奠定了五四文學的基調。
此時的周作人是如此風光，以至於魯迅次年發《狂人日記》時，時人都介紹說「作者是周作人的哥哥」。
雖然胡適與周作人都是新文化運動中的革新領袖人物，同屬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兩人的性格與處事卻大為不同。
留學美國的胡適偏「熱」
，樂觀、自信，喜歡介入政治，儼然「國士」，
胡適自言「我相信多事總比少事好，有為總比無為好」，信奉積極入世的人生態度。
留日的周作人偏「冷」，內向、悲觀，一生信條是「疾虛妄」，
只願就他所會意的常識，深情款款不厭其煩的頻頻致意。周作人提倡苦茶主義，自稱老僧，「當於瓦屋紙窗之下」，「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在不完全的現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
周作人是二十世紀的中國對消極自由理解很深的人，這或許是胡適真正在骨子裡與周作人深契的原因，是他們互有好感且深深念及的理由。
周作人、胡適、林語堂、郁達夫、
徐志摩等於北海松坡圖書館合影
1937年盧溝橋事變後，抗戰全面爆發，北京大學撤離北京。周作人則滯留北平，一是迫於家累，一是受北大校長蔣夢麟之託照看北大圖書館。儘管魯迅生前，兄弟二人早已決裂，但周作人仍被眾人視為魯迅之繼承者，文壇之精神領袖。老僧雖欲飲苦茶，雨庵卻難擋風雨，各方政治勢力都在關注周作人的選擇，並試圖通過各種手段（甚至暗殺）施加自己的影響。
1938年8月4日，胡適從倫敦寄來「海天萬里八行詩」，勸周作人「飄然一杖天南行」，誠懇忠告周氏南下昆明，勿為日本利用：
藏暉先生昨夜作一夢，
夢見苦雨菴中吃茶的老僧，
忽然放下茶鍾出門去，
飄蕭一杖天南行。
天南萬里豈不大辛苦？
只為智者識得重與輕。——
夢醒我自披衣開窗坐，
誰人知我此時一點相思情！
此時，面臨山河破碎，國勢飄搖之危局，胡適「吃掉」了自己「二十年不入政界」的戒條，入世從政，接任美國大使，只是因為「此時當一切一切以國家為前提」。
胡適的信9月20日才到北平，21日周作人便作詩，「略仿藏暉體」：
老僧假裝好吃苦茶，
實在的情形還是苦雨，
近來屋漏地上又浸水，
結果只好改號苦住。
夜間拼起蒲團想睡覺，
忽然接到一封遠方的信，
海天萬里八行詩，
多謝藏暉居士的問訊。
我謝謝你很厚的情意，
只可惜我行腳不能做到，
並不是出了家特地忙，
因為菴里住的好些老小。
我還只能關門敲木魚念經，
出門托缽募化些米面，
老僧始終是個老僧，
希望將來見得居士的面。
周作人以家累之故解釋自己不能南下，感謝胡適「很厚的情意」。自己對日寇的對策是「關門敲木魚念經，出門托缽募化些米面」，守住自我，「老僧始終是個老僧」，希望此後能見的胡適的面，亦能見得天下人。這算是周作人對胡適的一種承諾。
1938年9月30日，周作人將此番唱和詩刊載於《燕京新聞》第一期，冠名《方外唱和詩鈔》。所謂「方外」，是相對「方內」而言。《莊子?大宗師》篇曰：「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方，乃塵世，世俗秩序、邦國律法之謂也。
胡適與周作人雖以「居士」「老僧」相稱，此番唱和卻恰是做給「方內人」看的，未能超然於世俗禮教之外，實則受制於「方內」秩序。這組唱和詩，對盧溝橋事變後滯留在北平的周作人個人，對華北文壇，乃至抗戰初期整個文化界而言，都是不可輕視的宣言。
周作人將此詩隨信寄予胡適，信封上寫「華美協進會轉胡安定先生，Dr .A. T. Hu c/0 China Institute 119 West 57th Street, New York City, U. S. A.」。然而眾人不知胡安定即為胡適，此信就靜靜地躺在信箱中。
1939年元旦，自稱是周作人學生的李姓客人求見周作人，見面後突然掏槍將他擊倒。子彈命中銅扣，周作人僅受輕傷。關於刺客身份，周作人認為是日寇派出，對他進行恐嚇，也有人認為是抗日誌士恐他「落水」投靠汪偽政府，還有人說這是軍統特工所為，莫衷一是。
隨後，周作人決定接受汪偽職位，並做「元日感事詩」寄給胡適。有趣的是，前後兩封信箋一同交於胡適，對此，胡適在1939年12月13日作詩：
兩張照片詩三首，今日開封一惘然。
無人識得胡安定，扔在空箱過一年。
「今日開封一惘然」似呼應周作人「元日感事詩」中的「回首冤親一惘然」，是胡適對周作人違背一年前「老僧始終是個老僧」的承諾，決然接受偽職行為的無限悵惘。
這是周作人收到的胡適的最後一封信。1945年，抗戰終於勝利，周作人在北京被捕。胡適作為新任北大校長，替他證明有保全北大的圖書和設備之功。然而胡適、周作人從此終究未曾再見。
二十餘年後，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稱，「詩里所說的事全然不清楚了」。
轉自 網易蝸牛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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