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死絕的穿山甲，和吃不夠的中國人
編者按：這篇稿子沒有一個類似權健或鴻茅這樣明確的打擊對象，也不關乎個人的生死，但是一樣有血淋淋的事實，並且真實地關乎地球上一個瀕危物種的存亡，所以我們希望它火。這篇稿子很長，你可以跳著看，但是我們希望你儘可能多看一點。
看到題目你可能會想：「又不是我吃的，你跟我說管什麼用？」「你怎麼知道那個『吃過』的人不在你周圍呢？」
中國既是最常參與穿山甲走私的國家，也是走私穿山甲的主要消費國。
你猜為了莫須有的「養生」，功效不明的「通乳」，以及一時的口腹之慾，中國「食客」們每年要禍害多少穿山甲？
2018年9月，廣州海關工作人員在對一票花崗岩毛板例行檢查時，發現貨倉的花崗岩毛板下藏有大量穿山甲鱗片，共計7.26噸[1]，這只是鱗片的重量。
但7.26噸不是近年來最大的一起，2017年查獲的一起穿山甲製品走私案涉案重量在10噸以上。
這意味著每年有數萬隻穿山甲被殺害。
更可怕的是，根據國際刑警組織的披露，被海關繳獲的鱗片只是冰山一角，可能僅占實際走私量的10%~20%[2]。
|圖：捕甲人用鈍器一下一下地將穿山甲敲死，接著扔到開水鍋里燙過後撕下甲片，還有不少穿山甲未被敲死而是
你敢想像中國人吃掉幾萬隻熊貓嗎？其實穿山甲的數量比熊貓還瀕危。
瘋狂走私的同時，穿山甲在國內還被允許入葯，粗略估計2008年-2018年僅「合法入葯」就消耗了57萬頭穿山甲。
瘋狂的數字背後有盲目，有欺騙，有無知，有自欺欺人，有鋌而走險，也有尸位素餐。
一、吃不夠的中國人和快死絕的穿山甲
穿山甲沒有毛皮，它的作用基本上只剩下一個——「吃」，當然也分直接吃和入葯。
我自己也是中國人，無意搞內部對立，所以以下儘可能用「我們」來代替「中國人」這個叫法。
我們有多愛吃穿山甲呢？根據既往的新聞，筆者做了一個粗略的統計，肯定不是最完整的。
|圖:2009-2018年媒體紕漏的穿山甲走私數量整理|
看著眼花？提幾個比較大的：
- 2017年11月，深圳海關破獲全國最大宗穿山甲鱗片走私案，繳獲鱗片11.6噸，意味著
24839頭穿山甲
死於非命。 - 2016年12月，上海海關查獲穿山甲鱗片走私案，重達3噸，共
6424頭穿山甲
不幸遇難。 - 2015年，國內各地海關陸陸續續查獲了穿山甲案共23起，共計
13949頭穿山甲
被殘害。[4][5]
如果穿山甲跟雞鴨一樣多，我們大可不必為這組數字感到震驚，但事實上，穿山甲的處境比大熊貓還要危險，離滅絕只差臨門一腳了。
早在2014年，穿山甲的8個種群中的6個種群就被划進了「瀕危（EN）」，剩下的2個，中華穿山甲和馬來穿山甲，被划進了「極危」[6]。
|圖：極危之後就是滅絕|
二、山珍？良藥？穿山甲如何走向滅絕
然而在上世紀70年代，穿山甲還是非洲和亞洲比較常見的動物，短短40年，從常見到瀕臨滅絕，人類脫不了干係，中國人的野味食趣和藥物需求更是充當了中堅力量。
70-90年代，本土穿山甲迅速衰竭
70年代初，國內捲起了一股捕穿山甲熱潮，一部分是出於世界範圍內對鱗片製品、食用、中成藥製品的需求，另一部分是為了滿足中國人食用穿山甲和將其入葯的傳統習慣。
於是短短20年間，由於毫無節制的捕獵，國內穿山甲迅速衰竭。當時捕穿山甲的熱潮高漲到什麼程度呢？
據調查，僅廣東省英德市石窟塘鎮連山村方圓100km的地方，70年代末到80年代至少獵捕了5000~6000隻穿山甲，熟練的獵人一年能捕捉百頭以上。
從90年代開始，受訪獵人表示穿山甲變得難抓，2000年左右，即便是熟練的獵人也只發現了1-2個新鮮洞穴。
國內穿山甲研究權威學者吳詩寶估計，從上世紀60年代到2004年，中華穿山甲共減少了88%-94%，由常見動物變成了極危物種[7]。
|圖：荒廢至少5年的穿山甲洞穴[8]，2017年|
在中華穿山甲消失殆盡的關頭，我們開始引入洋貨
吳詩寶在接受錢江晚報記者採訪時簡述了找不到中華穿山甲之後，我們將手伸向世界的現象。
上世紀90年代中期，中華穿山甲就已經商業性滅絕了。「本土的穿山甲吃完了，就開始從東南亞走私，東南亞的也要吃光了……」[9]
但使用穿山甲不會因為亞洲穿山甲的消失而終結。「由於亞洲穿山甲種群衰退，而今非洲的穿山甲正在成為國際貿易的對象。」WCS的資深研究員馬杜·饒（Madhu Rao）博士說[10]。
截至2014年，根據《IUCN物種紅色名錄瀕危等級和標準》推斷，因為走私，非洲的六種穿山甲種群數至少減少了70%。離中國最近的馬來穿山甲更是減少了90%[6][7]。
現在，中國既是最常參與走私的國家，也是走私穿山甲的主要消費國。
|圖：走私穿山甲的主要路線|中國是最常參與走私的國家，還是世界範圍內穿山甲鱗片和軀體的主要目的地[1
三、穿山甲入葯一直冠冕堂皇，但藥效不清不楚
前面我們已經提到，穿山甲在中國的主要價值，一是食用，二是藥用。
60-70年代吃穿山甲多是由於食物匱乏，而到了當代穿山甲早已不是果腹的必需品，而是一道不可多得的名貴菜，吃穿山甲成了一部分中國人為了展示金錢實力的無聊喜好，食用已經是不那麼合理的價值了。
但藥用的治療價值卻從古至今看似合理、不容置疑。
可是實際上穿山甲的藥效到底怎麼樣？
《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記錄，穿山甲的功能和主治包括：活血消癥、通經下乳、消腫排膿等等。
|圖：《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2015版|
現在應用最廣泛的領域還是催乳。
|圖：某網店在售的「石葯生乳汁」，截圖時間2019年1月4日|
穿山甲能催乳的說法來自李時珍。他的邏輯很簡單，穿山甲能穿山，會打洞，所以能通乳。[12]按照這個邏輯，蚯蚓、蛇甚至老鼠都會打洞，那它們是不是也可以通乳呢？
這個400年前的老祖宗留下來的古話，顯然經不起推敲，但在今天仍然是穿山甲入葯能下奶的證據。但我們討論藥品的現代醫學作用時，應該參考臨床醫學數據，而不是古老的繞口令。
|圖：不否定李時珍的研究精神|
從現代醫學的角度來看，穿山甲鱗片的成分並沒有特別之處，主要成分為β-角蛋白，跟人的指甲、頭髮沒有區別。
關於穿山甲催乳的研究，也並沒有具有參考價值的數據，實驗例數遠遠達不到一款藥物投入使用前需要達到的要求不說。在少數可查到的論文里，都只是粗暴記下「多少人吃過」、「多少人有效」，結果令人難以信服。[13][14][15]
催乳如此，宣稱它能活血、消腫等也是這樣，沒有足夠的證據支撐。
退一步講，就算穿山甲真的能催乳，中醫也有相關實驗顯示，它完全可以被豬蹄甲替代[16]。既然如此，為什麼不用更加低廉、更容易獲得的豬蹄甲，卻一定要用快要滅絕的穿山甲入葯呢？
四、豬蹄甲才值幾個錢，穿山甲可比象牙貴
批准穿山甲入葯的相關部門、使用穿山甲入葯的醫生都沒有對公眾做出合理解釋。
我們不清楚為什麼要用，但狩獵者知道為什麼要殺——穿山甲鱗片比象牙還值錢。[17]
|圖：穿山甲甲片比象牙更值錢，BBC紀錄片|
世界動物保護協會調研發現，印度偏遠部落地區出售一隻穿山甲獲得的收入等同於當地人四個月的平均收入總和[18]。
而對於走私犯而言，利益也是顯而易見的，在非洲當地穿山甲鱗片的收購價，每公斤300到500人民幣不等，而走私到國內後，這些鱗片的價格就能翻十倍[19]。
2016年的一項調查顯示，藥材批發市場每千克甲片的平均價格為：熟甲片 3565 ± 920 元/kg，生甲片 3349 ± 1038 元/kg。而中藥店的零售價約是批發價的2倍，熟甲片為 6576 ± 2025 元。
我們用藥材市場生甲片的均價計算，中國海關從2016年至2018年3年間收繳的甲片，價值就高達7千7百萬元。注意這還只是海關收繳的，其他並未被收繳直接流入黑市的甲片數量我們無法準確估計。
但可以明確的是兩者之間的差距是巨大的，國際刑警曾披露過，2013-2014年間繳獲穿山甲的數量僅佔到總走私量的10-20%。
那麼2016-2018年，實際走私量又是繳獲量的多少倍？走私金額是7千7百萬的多少倍呢？
除了價格貴，甲片價格的增長速度也是驚人的，2016年甲片的單價就比2006-2007分別上漲了4倍和6倍[20]。不知道如果穿山甲再瀕危下去，這個價格還會有怎樣的變化？
五、穿山甲的 「合法地帶」疑點重重
穿山甲從數量眾多到數量銳減，再到今天的瀕臨滅絕，國際法規一直在不斷完善試圖保住這個物種。但我們國家始終有使用穿山甲的合法地帶——入葯。
我們發現這個合法地帶存在兩個巨大的疑點。
疑點一、2007年我國要儲備57萬頭穿山甲的甲片量，才能滿足2008年-2018年的合法用藥，可是真的有這麼多庫存嗎？
2007年我國全面禁止狩獵穿山甲，但是林業局規定：
獲得許可證的定點醫院和藥廠可以用穿山甲鱗片入葯。
2008年開始，林業局每年向社會披露穿山甲的消耗控制量[21]，也就是每年批准使用的量，這個數字穩定在每年在26500公斤左右，相當於5.7萬頭穿山甲。如下表。
|因無法確定甲片的來源，所以此處使用466.99g/只的通用標準進行計算[3]，計算結果遵循四捨五入
批准使用的穿山甲片從哪來呢？
不讓打獵了（其實也沒什麼可打的了），入葯的穿山甲片只能靠進口和庫存。
合法進口數遠遠達不到。
聯合國環境規劃署-世界保護監測中心（UNEP-WCMC）的 CITES 貿易資料庫記錄2001-2014年間，中國年均甲片（商業、科研、教育）進口額僅為446千克，即便把它們全拿來入葯，也只是年消耗控制量的1/60[20]。
庫存能補齊嗎？依據官方說法，這個差額是庫存補齊的，但是官方從未公開展示過各地庫存量究竟有多少，庫存是否能補齊每年60倍空缺？更弔詭的是，2016年開始，林業局連消耗控制量都不再公開了。
鑒於2016年後含穿山甲的藥品還在市場流通，林業局也並未發出減少控制用量的通知，我們姑且按官方數據估算，2008-2018年的消耗控制總量約為27萬千克甲片，合約57萬頭穿山甲。
也就是說2007年時我國至少需要儲備近57萬頭穿山甲的甲片量，才能滿足2008-2018年10年的用藥量。
但2007年時，我國真的有這麼大的庫存量嗎？2016年開始為什麼不公布數據了？庫存里現在還有多少甲片？還夠合法使用多少年？我們希望穿山甲的信息能透明化，給我們一個確切的答案。
|圖：2014年廣東珠海查獲冷凍穿山甲，956隻|
疑點二、養不活穿山甲的人工養殖場，是不是為洗白非法貿易提供的煙霧彈呢？
國家林業局曾在林護髮[2012]227號文件中明文表示：
「下達的年度消耗量不能滿足需求的，有關企業可選擇依法購買合法養殖企業提供的人工養殖所獲的原材料。」
可是穿山甲的人工養殖場看上去更像是一個笑話。
2007年停止獵殺穿山甲後國內穿山甲養殖公司如同春筍一般崛起。
專家看來，人工養殖極難成功，因為穿山甲對人工圈養環境適應性很低，很容易生病。在過去的150年里，全球有超過100家的動物園或者養殖場做出嘗試，但是絕大多數穿山甲都在6個月內死亡，極少數能活過兩年。
2017年3月澎湃新聞走訪了國內幾個非常有名的穿山甲養殖基地：雲南鯪鯉公司、東莞慶豐園藥用動物研究所、西雙版納慶豐園穿山甲養殖基地。發現這些基地都由藥廠投資或與藥廠合作，只聽聞養殖，甚至大肆宣傳養殖成功的現狀。但無人見過穿山甲的實體。
註：雲南鯪鯉公司的合作單位：四川國強中藥飲片有限公司；東莞慶豐園藥用動物研究所、西雙版納慶豐園穿山甲養殖基地的投資方：北京三和葯業有限公司投資。
當記者要求看穿山甲，負責人表示「白天在睡覺，去了也看不到。」
同時，養殖廠都把地址選在了靠近邊境，靠近有野生穿山甲的地方。
|圖：西雙版納慶豐園穿山甲養殖基地，大門緊閉，沒有任何標誌|圖源：澎湃新聞|
2017年末，澎湃記者再次走訪了當初火熱的穿山甲基地，養殖場已經沒有工作人員了，相關人員表示，引種計劃均以失敗告終。[22]
竟然突破不了養殖技術的瓶頸，甚至連最基礎的引種問題也解決不了，國內的穿山甲人工養殖場，究竟是做什麼用的呢？是否如動物保護團體所言，只是為洗白非法貿易提供煙霧彈呢[23]？
關我什麼事？
BBC紀錄片《穿山甲：被捕殺最多的動物》中，動保人士估算，如果不加大保護力度，這種可愛的小動物將於10年後徹底消失[17]。
看到這兒，您可能會想：「又不是我吃的，關我什麼事？誰吃的你找誰去啊。」
是的，我們中的絕大多數沒吃過穿山甲肉，也吃不起。但是如果你的親朋好友里有產婦，你就會發現買到含穿山甲片的製品輕而易舉——包括催乳藥品或者偏方。不經意間我們就會成為穿山甲交易鏈的源頭。
購買有多容易呢？和在網上買醬油差不多。
筆者在其他網上藥店仍能輕鬆找到使用穿山甲入葯的生乳汁，而且不需要審核處方可輕鬆購買，定點醫院也會給產婦開生含穿山甲的生乳汁。
我們可以做的是拒絕購買任何你可能接觸到的穿山甲製品，呼籲周圍的人一起抵制穿山甲製品， 可以轉發本文給正在「通乳」的媽媽，或者留下你的評論。
10年後如果我還在做科普，希望蹭不到穿山甲徹底滅絕的熱點。
10年後，希望不會聽到國際社會說：「 穿山甲滅絕了，而中國曾是最大的走私國和消耗國。」
文：大王 夜炫
頭圖來源：央視新聞
參考資料：
1.人民網. 廣州海關破獲特大走私穿山甲鱗片案：今年查獲多起涉瀕危走私案件
2.世界穿山甲日：讓我們攜手保護穿山甲
3.超級生活網 sUperLIFE.ca專訊, 秘密調查揭露令人震驚的非法偷獵穿山甲片段, 2018-12-19
4.周昭敏, 趙宏, 張忠旭, 王澤暉, 王晗, 穿山甲與爪哇穿山甲甲片異速生長分析及其在司法鑒定中的應用,《動物學研究》2012,Jun. 33(3): 271?275.
5.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總署, 媒體聚焦
6.IUCN物種紅色名錄瀕危等級和標準（3.1版）
7.吳詩寶等, 中國穿山甲受危狀況評估, 2004
8.吳丹責編, 穿山甲瀕危始末調查：捕甲人稱有的話還要抓, 第一財經, 2017年3月10日
9.浙江網路廣播電視台. 吳詩寶教授：幾十年來穿山甲經歷了什麼
10.穿山甲：世界上走私最多的哺乳動物, 大衛·羅布森（David Robson）, 2017-05-19, BBC
11.Sarah Heinrich, Talia A. Wittman, Joshua V. Ross, Chris R. Shepherd, Daniel W.S. Challender, Phillip Cassey, THE GLOBAL TRAFFICKING OF PANGOLINS: A comprehensive summary of seizures and trafficking routes from 2010–20158.
12.溫長路, 中華中醫藥學會學術顧問 , 「通乳」良藥穿山甲和王不留, 《中國醫藥報》, 2013年12月20日第002版.
13.谷雲鵬, 翟鳳霞(指導), 翟鳳霞教授治療氣血虛弱型產後缺乳經驗, Clinical Journal of Chinese Medicine 2014 Vol.(6) No.7
14.郭錦橋, 陳綺思, 陳金鵬, 自擬通乳方治療產後缺乳證226例, Clinical Journal of Chinese Medicine 2016 Vol.(8) No.1511.
15.梁文君, 炮山甲免煎顆粒應用於產後催乳的療效觀察, 臨床醫藥文獻雜誌, 2018年第5卷第4期
16.劉冠軍, 王麗雲, 譚永梅, 穿山甲代用品豬蹄甲的臨床應用及炮製方法研究, 臨床醫學文獻雜誌, 2015年8月第2卷第24期.
17.BBC記錄片.穿山甲：被捕殺最多的動物
18.瀕「鱗」滅絕――穿山甲盜獵和非法交易報告, 世界動物保護協會, 2018-12-14
19.上海海關查獲3.1噸穿山甲鱗片, 數千穿山甲疑遭殺戳, 於曉, 央視新聞客戶端, 2017-03-18
20.《中國穿山甲貿易概述》,TRAFFIC China, 國際野生物貿易研究組織.
21.國家林業局. (2008). 國家林業局關於下達2008-2009年穿山甲片和稀有蛇類庫存原材料年度消耗控制量的通知. 11月27日.
22.澎湃新聞記者梁肖, 李珣, 探訪穿山甲養殖「名企」：運作幾近停滯，國外引種計劃擱淺, 2017-03-22 10:16 來源：澎湃新聞
23.國際協定禁止穿山甲貿易，中國投棄權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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