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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加德滿都遇見來自台灣的地下村長

撰文/陳念萱

由於父親從嘉義空軍基地退役,我們得以搭乘雙排板凳式座椅軍機,搬家到台北,一下飛機就吐了,那年代的飛機晃得人頭暈。再度有機會坐飛機已二十年後,朋友給我綽號「陳大膽」,竟獨自出遠門,無依無靠,手上拿著一封信,便飛去了陌生的「落後」國度。說人家落後,並非無緣無故,彼時台灣也不過是開發中區域,沒有多進步,到了加德滿都才發現,人還可以更原始地活著。

尼泊爾人在收割(作者供圖)

所謂原始,亦只是貧富差距的現象。1985年的加德滿都,有咖啡有冰淇淋,一旦離開王宮大道的柏油路,塵土飛揚,上街一分鐘便灰頭土臉,恨不得從頭包到腳才出門。而這條唯一的柏油路,據說是中國大陸捐贈的。

因緣際會,做信差,讓我可以在全然陌生的國度免費打尖,卻仍然驚險萬狀地虛驚一場。走出機場,打仗似地上了三輪車,全身綳得緊緊的,拉扯身上衣服包住嘴臉,抵擋迎面撲騰扎人的飛沙,還有多餘的心思,擔心手上地址不管用,害怕車夫亂跑,神經兮兮地告誡自己,萬一,一定要備好萬一。

從前,總以為自己如此依戀老師,是因父母早早離異,且幼年失怙,而像個有待彌補的大洞一樣,渴望長輩們疼愛。直到自己也老了,才終於明白,即便父母雙全,九成九的人並不懂得彼此憐愛疼惜,在與不在,都是洞,差異微乎其微。朋友中,有許多真心疼愛孩子的人,跟他們在一起吃吃喝喝,沒做什麼,便獲得了極大的滿足,甚至是療愈。有時,看著便足夠,不一定要自己擁有。

落後環境,相對容易遇見純粹的純樸,我的一路自我驚嚇都是多餘,後來才知道。多年後的尼泊爾,觀光客越來越多,國際救援的入駐,讓人心浮動,錢,在空中飛,無論你從事什麼行業,都會不安,包括本該靜靜坐在閉關房裡的人。

正在維修的Boudhanath佛教遺址(作者供圖)

風塵僕僕地抵達大佛塔,彼時自由進出不收費,雖有季節性的朝聖人潮,怎麼也比不上如今的觀光客人流。沿途人不多,地面泥濘砂土滿天飄揚,到處都是穿著紅袈裟的小和尚奔跑嬉戲,大點的孩子們甚至就著地面玩大富翁賭錢,地面上,散落著狗屎牛糞,沒有人在意,仿若那就是泥土的一部份。大小孩小小孩們,完全是沒有大人在家的野蠻生長,那畫面,人畜不分。就在一驚一乍間,好心的車夫沿途詢問,很快找到了收留我的人。

飽讀詩書的嬉皮們,眼中的香格里拉,長這樣?我想起台北英語老師們,充滿渴望地描述始終嚮往的尼泊爾,年年往返,存錢,只為了去喜馬拉雅山腳。

加德滿都的天際線

身穿白衫與粉紅秋巴(藏族款式長袍統稱Chuba)的女人,笑臉盈盈地拿著我的信,看也不看就說:「你住我隔壁吧!房間剛好空著,妳運氣好,裡面的人剛搬走,床鋪棉被都是現成的,我剛洗完曬得香香的,你放心住下吧!」自幼不喜歡粉紅色的我,瞬間改變了對顏色的偏見。她說:「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反正大家都叫我阿姨,西藏人也這麼喊我,在這裡,我的名字就是『阿姨』~」我說:「那封信~」阿姨手腳利落地幫我搬行李入住:「別緊張,先住下來再說,收信人住很遠,你今天見不到,安頓好了再商量怎麼送信。」她不看也不打算還給我,那封信很忐忑地掛在心間遊盪。

就這樣躺在一張陌生的木板床上,雙目圓睜,腦門清澈,愣愣地看著窗外黑夜裡不太真實的滿天星。想起父親走後,我被帶到華興育幼院,一夜又一夜地失眠等候,也許,父親就在窗外招手,立馬就能讓我離開「牢籠」。一直以為,那是住進了監獄,離開後,才明白那是唯一的家。

翌日,睡眼朦朧中,阿姨敲門:「快起來吃早點,我都做好了,趁熱吃!」帶著鄉音的親切語句,將初入異鄉的不安掃盡,我匆忙更衣到門外廊道上打水洗嗽,略微修整便走入隔壁冒熱氣的房間,阿姨竟然就在窄室里安放炭爐小灶,堂而皇之地在屋裡正中央,烤完四片吐司,做了炒蛋與荷包蛋,還有切得很整齊的西紅柿與小黃瓜,看樣子,是自助式三明治。

典型的尼泊爾膳食

「你就隨便吃吧!這裡沒得挑,麵包也不如台灣好吃。」我尷尬地立即表明:「已經非常豐盛了,我平常也不講究,有時根本不吃早餐。」阿姨似乎很興奮我的到來,熱情招呼著:「我還煮了奶茶,沒放糖,這裡人都在奶茶里放很多糖,我喝不慣,你喜歡甜就自己加。」我也不喜歡糖,其實更討厭有奶的茶,立即不客氣地要求:「我平常喝不加奶糖的茶,其實,喝開水也可以。」

「看你瘦巴巴的,這不吃那不吃的,不行,早餐還是必須吃的。」我乖乖地把放在眼前的食物一掃而光,昨日折騰得幾乎未進食,此時正好異常飢餓。阿姨跟我有很多相似之處,直接,見到陌生人用多話遮掩不安,看別人饕餮似地光碟會很高興,高興得秒變知交。

「吃完飯,我帶你去問租車的,千里迢迢地跑來,至少去幾個聖地看看,才不會白跑一趟,這幾天看看有誰上山去看老堪布,我們就跟著一起去,他老人家在閉關,據說再也不會下山,也不隨便見客,雖然你手上有信要送,也可能讓隨從交給他,不一定能見到本人,除非跟著他的學生。他有幾位非常疼愛的學生,這幾天陸續剛到,你真的運氣很好,我們可以搭便車,他就不好意思拒絕見客了。」既然人家在閉關,不要勉強,反正我也只是順便送信,見與不見,實在無所謂。

「哇!你有沒有搞錯,多少人想見而沒機會,你剛好有借口,光明正大闖上山,還無所謂,我都要巴著你這封信,才能跟你上山見大師耶!笨蛋!」難怪她拽著這封信不放手,「那你幫我送上山好了,我不用去。」阿姨馬上變臉:「不行!你必須跟我一起去,信是你帶來的,要自己送,沒禮貌!」又不是我師父,幫人帶已經很客氣,怎麼變成我沒禮貌了?

加德滿都

「雨季剛過,希望爛泥巴路幹了,你很會選時間,如果是上個月,根本走不動。萬一車子半路拋錨,或者陷進爛泥,就慘了!根本哭天不應叫地不靈,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找村民幫忙拉車,還要擔心會不會被包圍要錢,你千萬不要在身上帶太多錢,都換成小鈔,一點一點地給,不然永遠不夠,完全不給也不行。我先給你換一點放身上。」連珠炮的嘮叨交代,瞬間讓我有如身在台灣,阿姨,就是個地地道道的雞婆台灣人,活靈活現。

話音尚未結束,她人已衝出去,我剛洗完碗盤,阿姨興沖沖地回來:「你是不是一直都運氣這麼好啊?」她找到許久不見的熟路老司機,破車才整修完,四個輪胎是全新的,價錢很公道,包租一天600盧布。當時一美金換22盧布,等於一天車錢台幣千元有找,比去桃園機場的計程車還便宜。但是我租車一天要去哪兒?這位剛認識的阿姨,你怎麼說是風就是雨啊?我兩眼獃滯地看著她,甚至還沒完全睡醒,不知身在何處。

作者在加德滿都(作者供圖)

「我都交代好了,你不用管,司機會帶你走,很輕鬆的。你身上的錢夠嗎?不夠我可以先借給你,回台灣再還就好。」你這個丟掉護照、沒身份、過期居留買假護照的台灣人,根本不打算回家,我如何在台灣還錢給你?

這種拍胸脯說話的姿態,好台,南台灣風情飄落,驚魂未定,卻忍不住大笑。神通廣大的阿姨,其實掌握了方圓百里的住房,外地訪客,給不給住,收不收錢,都是她說了算。

很快,時間像跳蚤,急也好,不急也罷,在你沒感覺的時候,早已溜得無影蹤,或許留下了啃噬的遺痕,證明他來過。阿姨滯留加德滿都已20年,這不算短的歲月,未曾讓她思念家鄉?嫁妝一條街的豪門千金,為何讓自己淪落至此?「我打算回家了,就在今年或明年,父母年邁,再不回去就見不到了,等我確認這本護照能登機,回去就能重辦。」那年她40我27,看著風華正茂即將垂瓣的她,思索著,我40的時候將如何?

才到第一天,阿姨就擔心我錢不夠,這處處爛泥的國度,實在不像是很快就能讓我阮囊羞澀的啊!她似乎看懂了我似笑非笑的表情,立即補充:「你還要住很久耶!這裡廟很多、大師很多、乞丐很多,再多的錢,一不注意,很快就花光了。」喔!初來乍到,要繳稅啊?果然沒有白住的房。「給不給,給多少,隨你!但是很多外地人經常隨手給了,轉頭才發現身上沒錢,要忍住不給,很難喔!尤其是台灣人,我理解,我以前也是這樣,所以後來大家都找我,你不知道有多恐怖,害我一直搬家,到處躲人。」那你為何一住就是20年不回家?想問卻問不出口,寫在臉上。

「我有私人原因,躲情債,改天跟你說。」咦!這句話好熟,卻不像是女人說出口的。「我也覺得自己像男人!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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