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上海是一座深不可測的森林,我一直在霧中
可能一覺醒來,我們打開窗戶,
看到的城市都一個樣,
甚至都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對於城市規劃者而言,
需要意識到這種危險信號,加以警醒。
金宇澄
上海小說家,《上海文學》執行主編,被稱為小說界的「潛伏者」。2012年以改良滬語完成描寫上海生活的長篇小說《繁花》,被中國小說學會評為該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榜首。2013年12月4日,《繁花》獲首屆魯迅文化獎年度小說獎。2015年8月16日,《繁花》獲茅盾文學獎。
在《繁花》榮獲茅盾文學獎後,金宇澄曾說:
我雖然寫了《繁花》,
卻越來越不明白上海,
它是一座深不可測的原始森林,
等於我一直在霧中,
在有限範圍里看清附近的輪廓。
在《繁花》中,他用1500個「不響」給上海留下無數解讀的可能。
上海作為文學靈感的深層土壤,令小說家與城市形成某種特殊的關聯,如同博爾赫斯與布宜諾斯艾利斯、帕慕克與伊斯坦布爾、海明威與巴黎、老舍與北京。金宇澄感慨:「城市就是我的故鄉。」在他的字裡行間,城市即等同於上海。
嘗試用滬語寫作的金宇澄,意在強調上海本土文學的思維。
方言是一種自然生長的語言,
能給作家提供最自在、
最形象的表達語境,
它的節奏、句式,
甚至思維習慣,
都能成就一種辨識度很高的地域特性,
文學正要求這樣的生動表達。
在金宇澄的眼中,上海每天經歷的巨變,都落實於普通市民的世相,生活樣式一點一滴的細微更替,繁星閃爍,才形成了一座耀眼的大城,它緊密維繫周邊各古老城鎮的文化根脈,同時又磁石一般把最有能力的人吸引過來。
城市最大的魅力在於曖昧——
它的生態是看不透的,
而鄉村是一眼見底,
容易被傳統眼光所限,無處可逃。
一般意義上,一個有能力、有生命力、
有好奇心的年輕人,
肯定要到城裡、到上海來生活,
他要融入這私密的大海,
既能保護自己,也能養活自己。
跟金宇澄長談的2個小時里,始於文學,也不局限於文學。在小說家筆下,活色生香的上海飽含著高速發展所帶來的種種話題。作為地道的老上海,屬於金宇澄的那些已消失的都市印記,難免諸多感慨。回望歷史來路,他認為對城市設計規劃的功過,進行仔細的總結,才是真正意義的緬懷和激勵。
他的非虛構作品《回望》中,有一張自繪地圖,標出了父母於1965年之前所居住過的地點,竟有近30處,包含了上海的「上只角」「下只角」,縱貫南北,遍布市郊。這些地標形成一張密集的、枝繁葉茂的圖譜,可見城市並不是一般概念的「水泥森林」,城市街區和人的記憶完全是緊密相連的。他希望對上海生活的評述更客觀,更有情感,因為上海是一塊海綿,吸收和保存了無數輩人最難忘的記憶和場景。
生活周刊×金宇澄
金宇澄像 攝影:王寅
Q:上海人對自己的文化擁有很強的身份認同感,你覺得這是上海城市精神的自覺嗎?
A:上海的魅力,是歷史上外來人等組成的——我的觀點,上海是所有人的上海。實際上,上海是最寬容的城市,它難免會遭到一些誤解,說上海人這裡不好,那裡不好,我覺得,那是因為外地朋友對上海的要求特別高——因為它是中國城市化最早的代表。我們看上海的發展史:1910年上海大概有100萬人;到1920年,200萬人;1930年是300萬……它的人口數大約是以每10年100萬人的速度遞增的,這意味著這座大城是一塊巨大的吸鐵石,並不是冷酷無情的水泥森林,以往的文學書寫,忽略了它事實上豐富的魅力。用改良滬語寫《繁花》,也想打通上海與其他地方因為方言障礙產生的誤解,請外地朋友來我上海家裡看看。意思是上海和其他的城市,尤其市民生活,有非常多的共同點,但它也確實是中國城市的代表,象徵意味的存在,有非常別緻的生活方式,獨特的魅力。
Q:你眼中的上海城市精神最核心的部分是什麼?
A:覺得可能是「獨立」。上海人比較願意「自家管自家」,不給別人添麻煩,不喜歡扎堆,保持判斷,《繁花》講的那些人,一切事情都由自家判斷做主。
有句話大家很熟,說上海人把錢算得很清楚,全國人民都知道,1分錢算得很清楚,接下來一句話其實更有意思:1分錢算得很清楚,往往100塊卻不知道用哪裡了。這是完整的上海態度。在上海的複雜節奏中,人人都希望彼此算清楚,互不相欠,心安理得,關係就變得單純一點。
其實,是講究一種效率和狀態。包括上海人講話常常講到一處會用「不響」來概括,代替大量的解釋。明白人是不必多言的,是一種效率。因為節奏快,三十年代外地作家說,上海人走路叫「跑路」,重視效率。接受近代西化的影響,對生活品質都有自己要求,「螺螄殼裡做道場」,生活空間即使再小,毫不馬虎,有滋有味,非常積極的生態。我小說里只有細節化場景,每個人自己有標準構建故事,我不會告訴讀者結論,只是講細節,眾聲喧嘩的各自判斷。對於一座城市而言,這狀態就非常複雜。上海究竟什麼樣?是以細節組成的,人情交往,是心知肚明的分寸感,崇尚契約,各有見地,有品位。
Q:在城市迭代升級的過程中,你如何看待歷史文化的保護和傳承?上海還可以在哪些方面做努力?
A:當下來說,上海的舊建築和老房子,是最值錢的風景線,等於你在新房間擺了幾件老傢具,才有文化。城市發展不能跟割麥子一樣,毫無保留,割掉了歷史時空,是沒辦法復生的。
上世紀30年代,上海按西方標準,配套建了20多座立體小菜場,基本3層的專用建築,最有名的是虹口三角地菜場,有人說,如果它還在,就等於西班牙某經典老市場,遊覽勝地,但這菜場已不復存在,原地建一幢瓷磚大樓,上海人卻不記得。「三角地菜場」仍是上海話地標。
我問過同濟老師,如今是否能設計一種只有上海才有的房子?因為100年前造了大批上海特點的石庫門,代表上海的地域特色。老師說,現在怎麼可能?只能設計全國差不多的50層高樓啊。全國一樣,上海的特點在哪裡?我們需要情感和歷史的特色,拆與留,都需要專家的論證,需要反思,需要強調審美的素養,借鑒國外的成熟經驗,給專家評審,更多審定老建築去留的空間。我們要建世界一流的城市,需要一流城市的規劃思維,一流的文化標準的提升,需要對上海的特徵有足夠的敬畏感。
創意說
金宇澄像 攝影:陳漫
關於青年的期望
對於年輕人來說,如從事現實主義文學的話,請關心上一輩人;哪怕從事其他的工作,也要關心上一代人的狀態。需要了解「我們從哪裡來」。這是我們文化的根源,於此,我們才能知道將去往何方。
關於上海的未來
希望蘇州河開闢各種商業航運,體現曾經紛繁的魅力,保留更多一般意義的老房子,包括市中心的「本地房子」——是因為我們的城市越來越相似,城市的聲音(語言)也越來越相似,沒有了個性。如何跳脫出來?這些方向都是最值錢的城市特質,上海真正的溫度。
延伸閱讀:
本文刊載於《青年報》總第10982期,《生活周刊》第1764期。圖片由受訪者提供,版權歸原作者所有。轉載請聯繫,並註明「來自生活周刊,微信號lifeweekly19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