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詩》頭條詩人|耿占春:當一個人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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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占春,文學批評家。80年代以來主要從事詩學研究和文學批評,主要著作有《隱喻》《觀察者的幻象》《敘事虛構》《失去象徵的世界》《沙上的卜辭》等。另有思想隨筆和詩歌寫作。現為大理大學教授,河南大學特聘教授。
主持人語
作為一位詩人,耿占春的這一身份往往被他的批評家頭銜所掩蓋,甚至在「附記」中他自謙為一個「心不在焉的詩歌作者」。實際上,他的詩極具份量,他是少數富於「熱情的沉思」的詩人之一,在他的作品中,總是關注著時代的肌理、歷史的流變以及在此過程中自我如何得以塑造,人的尊嚴如何得以保存,並在這些宏闊的主題中透出經驗和智性的回聲。在這些感知力和洞察力得以完美平衡的作品中,形成了一種有意壓低了的中正、莊重、坦誠的聲音,一種可貴的聲音。
——江離
耿占春詩選
當一個人老了
當一個人老了,才發現
他是自己的贗品。他模仿了
一個鏡中人
而鏡子正在模糊,鏡中人慢慢
消失在白內障的霧裡
當一個人老了,才看清霧
在走過的路上瀰漫
那裡常常走出一個孩子
挎著書包,眼睛明亮
他從翻開的書里只讀自己
其他人都是他鏡中的自我
在過他將來的生活
現在隔著霧,他已無法閱讀
當一個人老了,才發現
他的自我還沒誕生
這樣他就不知道他將作為誰
愉快地感知:生命並不獨特
死也是一個假象
Roy Lichtenstein
碎 陶 片
就像龜甲在火焰中
符號顯現,模仿了啟示錄
詩不再是發現真理的方法
它發現一顆隱喻的種子
讓語言呼吸
對神靈的發明是為了與死神
和解。知道的,都已沉默
能夠安慰我們的神,已
過於衰老。老掉了牙,說出的話
成了風。現在,是風在吹
不是形而上學,現在
是一隻鷺鷥的低飛,在荷塘上
提供了含義,靈活,短暫
論 詩
在小小的快樂之後
你甚感失望:寫詩尋找的既非真理
也不是思想,而是意外的比喻
為什麼一個事物必須不是它自己
而是別的東西,才讓人愉悅
就像在恰當的比喻之後
才突然變得正確?人間的事務
如果與詩有關,是不是也要
穿過比喻而不是邏輯
才能令人心誠悅服?而如果
與詩無關,即使找到了解決方案
也無快樂可言?如此
看來,真理的信徒早就犯下了
一個致命的錯誤:雖然
他們謹記先知的話
卻只把它當作武器一樣的
真理,而不是
一個賜福的比喻
《失去象徵的世界》
論晚期風格
晚期這個概念
總讓人想到一種不幸的經驗
然而,我想像的晚期是一種力量
但即便不是指向
疾病,它的陰影也向耄耋之年傾斜
而它仍然不過覆蓋了全部失望經驗的一小部分
我知道一種悲哀,是他的年歲
比他生活的大部分街區都更古老一些
這意味著一片落葉不可能找到根
這意味著湖將要出發去尋找河流
就像古老的史詩所敘述的起源和原始事件
逐日接近戴著面具的神祇
歌德提供了定義晚期的另一種
可能,「我們要在老年的歲月里變得神秘」
或是一種出發的意志
向著一面巨大、緩慢而陌生的斜坡
湖進入河,河進入溪,溪流進入源頭的水
一座分水嶺:晚期
出現在個人傳記里,一部
必須參照慾望和不幸加以敘述的編年史
然而,晚期風格
只存在於一個人最終鍛造的話語中
這就是他的全部力量,在那裡
他轉化的身份被允許通過,如同一種音樂
論 神 秘
一切沒有意識的事物都神秘
海浪,森林,沙漠,甚至石頭
尤其是浩瀚的星空,一種
先驗的力量,叫啟蒙思想顫慄
而那些疑似意識的物質,在白晝
也直抵聖靈,花朵和雪花
它微小的對稱,會喚起
蘇菲主義者的智慧。其次是
意識的懵懂狀態,小動物
在奇蹟的最後一刻停止演化
並且一般會把這些神秘之物
稱之為美。神秘是意識的蛻化
鄉俗不會錯,必須高看那些傻子
和瘋子。這首詩也必須祈求諒解
辯 護 詞
據說最終,完善的智能機器人
將取代人類。它對最後的人
作出最終判決:在這個星球上
你們的使命就是創造出我們
現在,這一遊戲可以結束了
對絲毫不差地解決機器問題
人力就是添亂。在龐大的數據
系統里,人的消失是完美的設計
就像詩人所做的,他們渴望消失在
文本之後。就像上帝之死。最後的
辯護詞,不會出自軟體設計師
喜歡大數據的人已陷入可怕的瘋狂
面對最後的審判,從文本後面
漫遊奇境的愛麗絲將再次說出
最終的辯護:可是我會流淚
我的心會悲傷,身體會感到疼痛
Arkhip Kuindzhi
停 頓
最後,落日可以被長久注視,陽台
一片橘黃。一點黃褐色的光斑
落上書頁,我享受著時間將逝
橘色光,幾乎不動,溫暖,安然
有如母性。似乎荒謬的規律
善意地疏忽了生活的一個角落
蒙古女歌手的聲音升上聖歌的雲層
在混淆的黑白浸染橘色草場之前
無人。雨後的水窪,猶如時間之迷
仁慈地,停頓在一個人的身邊
清晨的思想
就像一個人的冥想,小樹林
在清晨最早的薄霧裡浮動
再一次,世界的表面
帶來了所感。事物恰如所思
無論新月如鉤或圓潤如鏡
都不是實體且只以表象
相似於我們的魂魄,僅次於清晨
漸漸模糊的神話和宗教之夢
雖說一再地,星座、山,沙漠
帶來難以理喻的胡大的慰藉
而我們的城市和故鄉提供的
是固定的偏見和疲勞的視覺
如一部反覆觀看的紀錄片
被膠帶之外清晨的一陣細雨更新
人之所愛也是,能夠擁有的
僅為表象,從不是被允諾的實體
相似於我們飄渺的靈魂,清晨的
宇宙,遲疑地,提升著生存的尊嚴
不 朽
在開寶寺側門入口處,站立著
兩列宋代石雕群,獅子,綿羊
馬,虎,和睦地並立千年
你發現另一種時間磨光的工藝
粗糙的石頭潤澤閃亮,幾乎成為
風中抖動的鬃毛,揚起打著響鼻的面孔
動物柔順的靈魂被經久的歲月磨出
在輕輕地吐出初冬早晨的團團哈氣
這得歸功於孩子們和早已作古的
歷代孩童,他們曾經騎上
這些盤角的綿羊、配鞍的石馬
朝著虛無進發,從一個朝代向下一朝代
孩子們騎上爬下,每一瞬間
都在打磨鑽石一樣的光。時間的消逝
不再磨損,它在經驗世界的身軀上
打磨出一道永恆的亮光,像孩童們
在遊戲中,把一種磨損的力量
變成永無終結的耐心的磨出
騎在這些復活的石頭身上
彷彿依然能夠追趕清明上河的集市
在古城老街的一條青石路上
過往的全部歲月坎坷依舊在
被水潑濕的磨光的石板上閃閃發亮
似乎這就是那條路,將通向不朽
窗外的雪
我深睡時大雪在下。冬天已準備停當
備下仁慈的禮物。雪霰已伸進
沒糊嚴實的窗縫。大雪新停,清晨的太陽
如耀眼的雪球,滾落在變得簡潔的村莊
雪地上些微鳥跡,晶瑩的樹梢
再次突然抖落,雪霰中奔跑的孩子
已無蹤影。我是一個隱約的軌跡,且不連續
在一場冬天的大雪與一場熱帶風暴之間
在書寫中,我已變成一系列的他者
如果歲月的每一分鐘孩子的臉
都沒有可見的改變,童年如何可以消失
在大雪之後?如何身陷一座海島
想念大雪封門的冬天?想念寒冷
懷著腸道因飢餓而產生的熱
歡迎凜冽的風雪中站著的清晨
一盆新蒸的裂口紅薯成為一家人的盛宴
一首詩是從沉默開始說出的話,從消失的雪
這裡的每一個字都想抓住那已消失的
此刻我寫下的,僅僅是記憶陰面的
一片積雪,在久遠的,在生活的一切灰燼之上
Paul Gauguin
白 沙 門
一個從前陌生的地方
已住滿記憶,暖如日暮的光
颱風剛過,北方來的孩子
在渾濁的波浪中嬉戲
長腿姑娘踩著腳踏車
穿過紫色三角梅和木麻黃
海浪的音節,混合著針葉林的風聲
從往日將盡處斷續地傳來
一些事物在遠方變暗,你試著
重新把它打開。下午五點鐘
海平線上黯淡的層雲涌動
城堡似的積雲閃亮一個瞬間
那裡似乎依舊閃爍著過去的時光
像某種物質的未被磨損的回憶
哀 歌
你的軀體那麼輕,疼痛已遠去
一陣光的顫動,穿過最黑暗的門縫
連同你的黑衣服,鑲紅邊的黑披巾
你的身體成了風。靈魂的行裝
從來簡捷。從一隻蝴蝶的夢越過
一生的行程。焦慮拐彎遠去了
你已經和自身分離。名字
落在紙上,身體飄入空氣
唯余書頁里的文字,黯啞的書寫
無人整理,散落於人世的記憶
逝者只是部分的死,倖存是部分的活
迷路的靈魂,穿過街上的人群
說著風的語言,一個黑色的神靈
不停止回來,穿越人間最陰暗的節日
史書中的巴格達
一個少年坐在底格里斯河
在夜晚的巴格達,歌唱
火把的河流
從巴格達條條衚衕里湧來
尋找岸邊的歌聲。此刻
江洲司馬在另一條流放的河上
聆聽琵琶。尼伯龍根之歌
還沒有在鐵匠鋪的火鉗中誕生
巴格達最美的女歌手
在一家羊肉鋪子里找到了他
她拋出自己的珠寶和媚眼
從他的爸爸那裡贖買了少年
此刻,集束炸彈正在映紅底格里斯
不知是上帝還是安拉的憤怒?
一個少年走在底格里斯河岸邊
在夜晚的巴格達,輕輕嘆息
Albert Dubois-Pillet
世界的表面
清晨,幾棵楊樹,搖響枝葉
那兒傾注著往日的寂靜
高壓電纜上的一隻黑鳥
停落,飛走,是兩個世界
荷塘升起一片蓮花,一個形象
否認暗喻,渴望清新
坐在窗前,望著世界的表面
手在鍵盤上,像一隻獵鷹
意念一出現就將其抓獲
清晨,我正經歷著言語的飢餓
然而鳥叫,狗吠,風吹過楊樹的
言語,擦過世界的表面還是深處
誰存在著?誰在播散它的聲音
和氣息?跟上它,現實正在
熹微地演進。一個形象是一個
夢。一個人的黑夜還在延續
夏至清晨
夏至移動薄霧中的身影。清晨
就要消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虛無
每一片葉子都閃著萬物有靈的光
群鳥在叫,從未改變,幾近婉轉
野雞不時發出變嗓子少年的聲音
夏至的清晨在薄霧中移動身影
失敗的工業所拋棄的城鄉邊緣
幾乎自然。它安然接受人的缺席
鳥、野雞和樹,依然把窮鄉僻壤
當作自己往昔繁茂的祖國
我記錄一秒鐘如何消失
在下一秒之中,像晨霧滴落土地
我看著一切在如何慢慢在匯入
一種以萬物為代價的虛無
夏至的清晨遠逝,一首詩
既不能阻止也不能取代清晨的位置
一首讚美詩
來到南詔國遺落的江山裡
來到大理國剩餘的時間裡
你的世界,就只剩一首讚美詩
就再也沒有重要的事務
就再也沒有野心和抱負
你的生活,就只欠世界一首詩
無須想歷史在如何循環
無須問禍殃像季節熱衷於重複
浮雲詭秘看蒼山,憶起一行詩——
附 記
作為一個心不在焉的詩歌作者,真的沒有什麼創作談好說。我整理了一些筆記,或許與詩歌寫作有關——
1911年舊制度的崩潰伴隨著宇宙秩序及其符號象徵體系的最終解體。儘管舊制度的解體是瞬間的事件,類似於新聞事件,而舊秩序、一種宇宙論秩序的解體是緩慢地發生與持續著的隱性事件。在此意義上,白話文不僅意味著語法結構的解放、散開與邏輯化,白話意味著從語言符號的原始象徵主義返回到語言的現實主義場景。一種經驗論的思潮在取代思想中的先驗象徵含義。一種早已墮落為暴力秩序的統治秩序所籠罩著的宇宙論的、象徵主義的符號的有效性在知識階層的觀念里徹底破滅了。而這套符號象徵主義在下層階級中、在脫離了權力秩序之後,依然會混合著新的利益化的意識,成為底層社會的精神元素。
生活世界似乎是嘈雜、混亂、無序的,至少對於我們不成熟的理性能力或理解力來說顯得如此,或許它的既定秩序如此不符合人們的意願,與更普遍的社會意志、與一種增長著的社會心智發生著衝突,以至於顯得無序、混亂、紛繁。我們的理解力則儘力去覺察這一顯得無序的社會秩序的樣貌,事實上與感性經驗相反,這個世界在它混亂表象下已經充斥著各種明顯的或隱秘的秩序,有些是鐵一般難以改變的秩序,有些又是相互衝突、相互消解的秩序。在理解、覺察這一混亂無序的狀況時,我們竭力賦予這個世界一種秩序:一種道德秩序,一種政治秩序,一種經濟秩序,或者更超驗的,一種神話般的秩序或一種文化價值秩序。我們竭力弄清楚這個世界已經擁有的秩序是什麼,它以什麼為基礎;我們也想儘力表明,這個世界應該擁有什麼樣的秩序:一種什麼樣的道德秩序、政治秩序、社會倫理秩序是人們願意接受和尋求的。而表達活動,是這樣一種理解力得以發生、是秩序感得以產生的隱秘基礎。表達,即一種話語活動,就是賦予世界以可理解性的環節,是秩序被理解的環節,也是意義從中生成的環節。表達與話語活動,沒有置身於無序的世界之外,也沒有置身於秩序的不協調狀況之外,表達與話語活動就是從世界內部或歷史過程之中闡釋它自身的一種活動。
表達活動或話語活動,意味著這樣一種不安、緊張、焦慮:表達與話語面臨著或置身其中的世界複雜、龐大、混沌到足以使任何對它的測繪、定位與描述陷入無助感。你幾乎沒有沒有可以參照,沒有什麼把握,或者說相反,參照系太多就像另一種符號化的現實世界過於浩瀚而失去了獨一無二的參照坐標。先前存在著的一切宗教的、神話的、詩歌的、文學的、哲學,整個語言的世界都提供了認知參照。那些宗教體系、哲學體系還有現代諸種被標識為科學思想體系的認識論,交錯地橫亘在新的表達、話語與世界之間。有時候,我們自身對現實的真實感知就被這樣一些中介物所隔離了。人們想要研究與表達這個世界,可是最終大多數人們發現自己躲進了先前已經建構起來的某個符號表達系統:那個符號系統比眼前的世界顯得更具誘惑力,歷史上已經完成的符號化表達常常顯得意義更自足,更充分;相反,沒有進入符號化過程、沒有進入表達活動、尤其是沒有進入某種宗教的、神話的、道德的乃至美學表達活動的現實,顯得更蒼白,更缺少現實性。
在表達活動與現時性之間充斥著過多的符號體系的一個結果是,我們表達思想就不得不變成對思想史的表達,對觀念的表達就是對觀念史的表述,這樣還好,假如不是由此錯過了對我們自身置身其中的社會生活史的體驗與反思的話,那些思想史與觀念史的表達還是會幫助我們恢復話語能力的。
更為常見的是,在貌似進行關於現時性的表達中,充斥著過多的中介物或符號中間層,充塞著過多的已經固化的表徵體系,而人們對於現時性的實際體驗被一些符號隔離了。因為,說到底,想讓我們自身的經驗獲得符號化畢竟比使用現成的符號體系輕便多了。
表達活動是一種可謬性的實踐。在宗教符號中,世界獲得了幾乎恆定的意義,然而這些表達符號也會在歷史的某個時刻逐漸解體,意義從中流失。而唯有藝術符號,能夠從遠古時代穿越解體的力量,保持著它的意義結構。
宗教神話或文學,如同它的符號體系不再能夠闡明當下的語境,如果這些符號不再能夠闡釋新的體驗,那就意味著它已喪失了活的隱喻。
理論不能企圖在發生著的體驗中完成最終的符號化,即將經驗徹底主題化,就像運動變化著的現實經驗激活的是更複雜多變的體驗,它同時也有一副諷刺性的面容:質疑任何最終的將世界知識化、客觀化的企圖。
書寫或思考的真實性不意味著最終將流動的生活世界客觀化、即通過符號化使之客體化與知識化,那是過去時代里宗教創立者的願望,就今天而言,歷史性的真理只會在緊張、不安的主體性中有著片刻的閃爍。
——咳,在寫下這些句子的時候,我似乎感覺到剛剛突然萌發的新的理解力隨著句式的放緩而遠去了。這就是理解力或話語表達在追尋繁複、混沌的現實性面前的那種學步感。
……接下來他該寫寫現實了。
於是,他握著想像之手,走進現實。
於是,成就了未來的詩歌。(阿多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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