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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魯湘撰 郭怡孮繪畫藝術論(下)

色與墨

郭怡孮的畫給人印象強烈的當然是色彩。他給我們創造的這個色彩世界,一片燦爛,甚至比陽光下的那個世界還要繽紛強烈,賞心悅目。這個郭氏色彩的秘訣到底在哪裡呢?我的心得有兩點:

一路看竹到幾峰 160cm×220cm 2003年

1、色平面的大塊疊置

如果用彩瓷來比擬,郭怡孮的用色更像康熙時期的硬彩,而不像乾隆以後的粉彩。粉彩受琺琅彩的影響,通過在顏色中摻鉛粉,使顏色出現由濃漸淡的變化,於是花葉一改硬彩的平面效果而顯出濃淡暈染的立體效果。晚清到民國的花鳥畫,這種粉彩化的傾向很時髦,事實上人物、山水也都這樣。當中國藝術向這種立體化轉變時,歐洲後印象派卻發現了日本浮世繪所表現的色平面的藝術魅力。於是差不多整個現代繪畫運動都試圖擺脫上千年立體透視的影響而追求平面化。郭怡孮的色彩從一開始就顯出在平面上追求豐富性的努力。他的畫,一般能分出兩到三個層次,但並不刻意追求深遠的感覺。他是通過色平面的疊置來顯出層次,並非追求遠近距離的效果。從色飽和以及色純度的角度看,他的物象其實都在一個平面上,只是由於疊置而顯示了前與後。所以他的所有色彩都在顯現,都在表演,都處在燈光的照耀之下,沒有誰躲在影子里。可能有的占的色平面太,有的占的色平面小,有的色相本來就亮,有的色相本來就暗,但都各領風騷又秩序井然。

仲夏怡園月三更 118cm×93cm 2006年

2、純色的衝撞

古典繪畫都有一個灰度,如西方古典油畫的醬調子,俄羅斯油畫里的「臟」,中國山水畫的淺絳。但中國民間繪畫尤其是套色版畫和法國印象主義的外光派,都講究純色的衝撞。郭怡孮為了保持色彩的清新,多是讓純色在紙上直接衝撞。色彩通過覆蓋、流漾、集結、沉積,保持色純度的穩定,互相融合、滲透,產生類似釉色窯變的不可控效果,流光溢彩。礦物質顏料用大水墨潑灑,色彩如夏雨滂沱,畫面因此而清新活潑,富有朝氣。

蒲節景象 118cm×93cm 2006年

郭怡孮的用墨,容易被色掩蓋,其實用心良苦。他用墨的地方,主要在花的輪廓,葉的筋脈,樹的枝幹和背景的山石。把一張畫撐起來的骨架子是用墨線搭起來的。但墨的作用顯然不只是用鐵線搭一個架子,它有時候也是作為色彩使用。比如淡墨常常摻合到顏色的衝撞中去。在顏色將干未乾之際,某些局部的墨被色水排擠,沿著細小的短線向一側撕出牛毛皴之類的肌理,使短線出現一種浮雕的效果;或者在色團外圍的水痕邊緣洇出一圈淡淡的墨痕,出現黃賓虹晚年追求的漬墨效果,從而給畫面增添一種渾厚華滋的神韻和幾分斑駁的蒼古氣息,而淡墨則偶爾作為一個灰底反襯主色。也許人們很容易忽略郭怡孮畫中的焦墨,其實表達郭怡孮繪畫精氣神的東西,正是焦墨。如果說郭怡孮的畫,出彩是在色,出韻是在淡墨,那麼出神則是在焦墨。焦墨不僅在色塊之間穿針引線,它更多地是作為一個不怒而威的主宰因素而存在。它要麼在枝葉花朵的間隙處像漆器的黑底那樣不動聲色地托起群芳;要麼就在嬌嫩欲滴的色面上粗暴地橫拖直拽,從而使那些「深宮佳麗」「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平添些許「風塵之色」。在這個意義上,郭怡孮不管把色彩用到何等輝煌,他都沒有脫離中國畫的本色——墨,墨始終是他畫中的當家色。

幽谷 96cm×130cm 2005年

大與小

郭怡孮的藝術抱負之一是把山水和花鳥結合起來,畫「大花鳥」。傳統花鳥畫的初級階段是「大花鳥」,花和鳥連同它們生長棲息的環境被畫家一同攝入畫面,境界是開闊的,畫面是充實的。後來隨著折枝花卉的興起,「大花鳥」逐漸變成了「小花鳥」。「小花鳥」在繪畫史上功不可沒,它在兩個方面對中國畫做出了傑出貢獻。其一,它解放了筆墨。凡學中國畫的人都知道,要想練筆墨,就要畫花鳥,歷史上有名的大寫意畫家都是花鳥畫大師。其二,它創立了一套畫面切割構成的程式。最經典的例證多在花鳥畫中,尤其是在「小花鳥」中。畫面越小,題材越大,這些原則就體現得越充分。因此我曾經說過,「小花鳥」畫的是畫家的智慧。這些智慧是東方哲學的無上境界,理趣無窮。

春光圖 180cm×400cm 1994年

因此,當郭怡孮想要畫山水和花鳥相結合的「大花鳥」畫時,就不能簡單地回到傳統花鳥畫的初級階段。他必須創造性地吸收「小花鳥」業已取得的美學成就。當他面對那些原生態的山花野草時,他必須善於把「小花鳥」的形式感賦予它們,但又不能太顯形,太刻意,以免損傷原生態的野趣和生機。另外,他還必須處理好山石、水口、塘岸同花草的關係。一般說來,這些具有山水性質的素材,總是作為背景和襯景出現的。它們出現時的形態,或是一角半邊,或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含蓄但很巧妙地擺正自己的位置。但它們絕不可少,一旦缺席,總覺得多了一種氛圍,少了一些深度。恰如京劇舞台上那些跑龍套的,主角的氣派由他們烘托出來了。這與清唱的感覺是大不一樣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折枝一類的「小花鳥」是清唱,郭怡孮的「大花鳥」卻是一台戲,他的「大花鳥」的大,也就大在這裡。

花香深處 180cm×220cm 2002年

當然,僅僅再現大自然的一個角落,或許並不能稱其為大。大的感覺還來自畫面的開闔,來自取勢的大小、筆墨的厚薄,在這些方面郭怡孮的氣質顯現出大將風度。他總喜歡從畫外四邊包抄圍剿,然後或上或下,或左或右,集中優勢兵力從一邊或兩邊強行破邊而入,最後中心開花。因此他的畫勢雖然從畫外直衝畫內,但畫心盛開的花團又往往如地雷開放,團團簇簇的衝擊渡向四邊擴張。這種開闔很大氣,也很厚實。他的畫幅,取景集中,裁切果敢,凡屬視力餘光所及的範圍堅決裁去。因此不管畫幅大小,構圖範圍總在焦距區內,沒有什麼朦朧的影像,形象清晰而飽滿,沒有可有可無的虛空。由於鏡頭逼得很近,對象有迎面撲來的感覺,主體形象在畫面上有充脹感。由於焦距近,角度廣,景深就不夠——而這正好是郭怡孮所要追求的適度平面化效果。這種層面並不要將人的視覺引向縱深,而是要幫助畫面主體形象來共同完善畫面的平面張力。

耐得高寒風雪重

1996年l0月於中國美術館舉辦的郭怡孮個展上,展出的幾幅近作就充分展現了他這種意識的自覺。背景作為一個色平面來填充前景主體形象留下的平面空缺時,畫家幾乎不再考慮通過濃淡深淺等手段來拉開它們的空間距離。在很多地方,背景的色平面反而更活躍,更前凸。比如《赤道驕陽》中的金色和石綠色,《與海共舞》中的灰藍,《日照香江》中的銀粉,它們似乎都不再只是簡單地傳遞一些認識性的信息,如金色是穿過花叢的陽光,石綠是花底的綠葉等。毫無疑問,這種認識性的功能仍然是重要的,這也就是郭怡孮的畫還不屬於抽象繪畫的原因之一,但抒情性的、裝飾性的、構成性的功能可能比認識性的功能更突出了,這也是郭怡孮的最大變化。這一變化的契機應該是他前些年的歐洲之旅。

嫩葉藏青綠 繁葩露淺紅

比與興

「比德」和「類情」,是自易象肇制以來中國人圖像思維的兩大特點。「天人合一」的觀念和「同胞物與」的情懷,使中國人很容易從對象尤其是自然對象中找到與人的品格和情感相類的同道,彼此轉化。文人畫在詩詞文賦的基礎上,最終鎖定那麼幾個對象,以致有終生畫竹或終生畫蘭者。中國文人的精神世界在越蹈越高的時候,也越來越狹隘,最後高處不勝寒,能夠在文人畫的花苑裡生長的品種就少得可憐,文人畫(這裡主要指花鳥)的生態環境日趨艱難。

華夏昌興 80cm×80cm 1984年

因此花鳥畫的變革首先就是題材的突破,而題材的突破則意味著占統治地位的「比德」觀的失勢,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新的美學觀,即花鳥畫應以表現大自然的蓬勃生命力作為自己的宗旨,在這種新的美學觀下,畫家的心境和視野當然就變了。「比」這種傳統的思維定勢讓位給「興」這種更古老卻更符合人類面對自然時更普遍更恆常的審美心理。「比」是一種道德理性思維,應該承認,在人類思維水平上,它是一種高級形態。因為它以觀念為內核,以形象為依託。既有移情,又有抽象。但也應該承認,作為一種審美感悟,它是文明教化的結果,是文化訓練和熏陶的產物,因而其審美普遍性就受到文化的強烈制約。比如竹子同君子之節,幽蘭同隱士之操,不要說不是一個文化共同體的人難以認同,就是同屬一個文化共同體但沒有接受過儒家詩文教育的下里巴人,也難以激發真正的審美共鳴。然而,在《詩經》「國風」諸篇中來自下里巴人的大量歌詞,那種遭遇自然時不假思索勃然而興的「興」體,雖然在思維水平上是一種較原始的形態,卻保留了更為真實更為質樸的人類情感,揭示了人與自然更直接更本質的關係。所以從審美接受的角度,「興」是更普泛、更雋永的。

朱竹白石圖 120cm×240cm 2005年

中國現代形態的花鳥畫是從「比」向「興」的復歸。這一復歸的直接成果是大大拓寬了花鳥畫的表現領域,郭怡孮借用的那句「你的野草是我的花園」應該是這一復歸的詩意總結。

菖蒲引來一年春

郭怡孮的畫也不一定刻意避免「比」,但他在寄寓一種「比」的觀念時,處理得很含蓄,往往將其納入一個悠廣的歷史時空中。如《楚澤之畔》《故園籬落》《灞橋風雪》等,蘭、菊、梅的「文化形象」固然為人熟悉,由文化所賦予的品格通過移情也能理喻,但其語境似乎比文人畫處理此類題材時要寬泛和朦朧一些。無論從意境,還是從色彩、筆墨,那種自然秉賦的美麗和生氣,更直接地引發我們的感興,恰如謝靈運推開窗戶看到一池春草而不假思索吟出千古名句「池塘生春草」那樣。池塘春草顯然沒有什麼明確的寄寓,「謂之有托佳,謂之無托尤佳。無托者,正可令人有托也。」「絕不欲關人意,而千古有意人意自不容不動。」「可以生無窮之情,而情了無寄。」清代大學者王夫之這些論詩的話,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郭怡孮那些美麗的畫卷。儘管他給中南海畫大幅映山紅時題名《春光圖》,畫內羅畢火紅的剌桐花時加了個副標題《我的內羅畢宣言》,畫香港紫荊花時也加了一個副標題《為1997香港回歸而作》,明確表達了他的寄託,甚至超越審美而有些政治化,但這都不重要。映山紅同革命,剌桐花同環境保護,紫荊花同香港回歸,這種意義的關聯是否有助於作品立意的深化,人言言殊,我還是認為王夫之的話更通達一些。郭怡孮在他的藝術筆記里寫道:「這是一個線條和色彩的世界,也是一個奇妙的家園,她的璀璨、明麗和神奇,使我充分展開聯想的翅膀,如同去構造一個美麗的童話。」

一花天下春

是的,一個美麗的童話。正如我在七年前寫的那樣:「郭怡孮的畫,正是中國詩心對自然的現代朗照。」「郭怡孮的畫,沒有特別明顯的一己私情的寄託,這是他的畫同文人畫的根本區別。他的心中似乎總是一片明凈的天空,花不論貴賤,草不論榮枯,一樣有自己的星座,一樣星光燦爛。於是我們信步進入他的世界,徜徉流連,同林中枯藤,溪邊野草,山隈闊花悠然心會,燦然而笑,表裡俱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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