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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億種中國人的孤獨

撰文/葉揚,作家

我是讀翻譯小說長大的,當代中國小說看得特別少。去年意識到這總是個問題,請各種朋友推薦他們認為好看的中國小說,其中一位推薦了《一句頂一萬句》。

劉震雲創作的影視劇在我看來是另外一個領域了,我對他小說的印象停留在上中學的時候每天中午在我媽辦公室聽小說連播里有人讀的《一地雞毛》,而這本書與我的印象完全不同。一開始,我一天看一點,沒什麼太大感覺……清明節假期的一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讀《一句頂一萬句》,很少有一部小說能讓我廢寢忘食,讀過之後我還向好幾個朋友和我媽都推薦了它。

一看書名,不少人以為是講文革的,實際不是。小說的語言是絮絮叨叨的,並不是說這語言不好,它很特別帶點兒方言的特性,帶著特別的節奏,在我看來,他小說里說出的話都是摺疊的。說xxx是xxxx,又說xxx是xxx不是因為這個這個,也不是因為那個那個,而是xxxxx。

比如,小說剛開始:

「賣豆腐的老楊,和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是好朋友。兩人本不該成為朋友,因老馬常常欺負老楊。欺負老楊並不是打過老楊或罵過老楊,或在錢財上佔過老楊的便宜,而是從心底看不起老楊。看不起一個人可以不與他來往,但老馬說起笑話,又離不開老楊。」

說話像疊瓦,前後壓著,好像話往半截吞,其實又鋪陳開去。

《一句頂一萬句》劇照

小說的前三個字就交代了他要寫的男主角,可一閃,開始講男主角他爸老楊的事,由此,拉出一大堆人物。他們沒有具體名字,都叫老某,老楊、老馬、老李、老段、老裴、老汪、老曾、老孫、老董……每個人都有點兒關係,一個老某的故事伸向另一個老某,由一個人攀到另外一個人——父母、妻兒、親家……像一個鎮子上放飛著許多無人機,高空俯瞰,從這家的鏡頭切換到旁邊那家,人人有自己的故事,每張臉各有特點,每個家庭有自己的問題。作者的每句話都概括、有力又以疊瓦的句式描畫了細節與因果,辨不清要聚焦在誰身上,似乎沒有一個主要著墨的人,可人人都有趣,人人的生活又都帶著睏乏,那深處有著求不得的欲與難。

終於,無人機在鎮里繞了一圈圈,把家長里短的故事都掃了一個遍,回到楊家,回到楊百順身上。漸漸地,焦距才開始對準,似乎要講他的一輩子顛沛流離、曲折離奇,也講了不少,他的理想、期望、受寵、被逐、婚姻與家庭。突然,他的故事戛然而止,一轉,說起了另一個時代的事,這些事,往前倒才能和楊百順的人生接上。

劉震雲自己和萬萬千讀這本書到開悟的人都反覆說這裡面描寫的是中國人的孤獨。是的。

讓我著迷的不只這個孤獨的內核,而是他的寫法。

他的寫法讓這孤獨到骨頭裡了,無藥可救。

說無藥可救,是因為他在小說里用了窮舉法。太多小說寫人生而孤單,寫一個特殊的人,求索不得,遇到的都是帶有某種特別之處的人,誰都不是對的人。那麼,這個畢生孤獨的感受雖然能帶給讀者許多點狀的同感,卻似乎又是一次次特例,一次命運的總捉弄,偶然性疊加的產物。

《一句頂一萬句》劇照

《一句頂一萬句》卻不是這麼寫,不是寫楊百順一個人的問題,對,他寫了這一個人的反覆碰壁。第一代主人公不算為了找個說得上的人,只為了找個活下去的路,窮盡了他能嘗遍的所有辦法,在這過程中,是一次次失望和絕望:父親說不上、兄弟說不上、老師說不上、師傅說不上、媳婦說不上、鄰居說不上、恩人說不上、孩子說不上。何止主人公們嘗百草似的找出路,所有人都在找,在楊百順的整個生活空間,他周圍存在的人、遇到的人,有的心裡空空如也,有的藏著信仰和希望,有的愛慕別人的妻子自己,這些父親、兄弟、老師、師傅、媳婦、鄰居、恩人、牧師、孩子,沒一個充盈幸福無孤獨,通通藏著心裡的不如意和苦。

《百年孤獨》沿著一個家族沿著時間往下捋,《一句頂一萬句》要說一棵樹,結果捻一片葉子開始往樹榦說,中間遇到一片葉子就要講一番事。先將一個地方的所有工種、所有人際關係都窮盡,再沿著一個家庭的線索往下活,主人公的父親輩、他自己這一輩、不是他孩子的孩子這一輩、這孩子的兒子這一輩,四代人,幾十上百人,移步換景,改朝換代,聰明的、笨的、拙的、正直的、算計的,但結論是一樣的……每個人都沒有辦法。

《一句頂一萬句》的窮舉營造了一種極為豐富的感覺,中國鄉村那麼多種人、那麼多個工種、那麼多種關係,讓人著迷;七十年後,中國的城鎮又那麼廣大,人們的機會更多了,能跑幾千里去找一個人幫著解惑。如果《一句頂一萬句》沒有七十年後那一代人的後半段故事,容易把這沒辦法歸結為時代,時代不容人,容不得楊百順的順。可後半段的故事,讓這結論真正鑿實。

如同在對著一整幅——不,是立體、多層、跨約幾十年時空的《清明上河圖》,一個個人划下去,你看他們倆交情好吧,我給你講講他們怎麼掰的;你看這夫妻二人看似齊眉舉案吧,那是你不知道他們背後彼此的嫌棄……於是,親情、友情、愛情,父子、兄弟、師生、師徒、夫妻、鄰里、施救與被救,整棵樹上老葉、新葉都被揪掉,整幅畫面所有人被畫×,所有關係中的好與親密都浮於表面、不經考驗、時間短暫,脆弱到不行,沒有任何關係能夠讓人感到綿長的踏實。那孤獨,無人倖存。

這是真正的沒辦法。

這沒辦法里,還有一種溫柔,因為破壞親密與好的東西,雖然有權宜之計、互相利用,卻並不是每次關係的破裂都能找出個壞到底的敵人,終究是每個人都有點兒連帶責任,帶著怕和躲閃,狠與恨都做不徹底,大家終究是抹一抹傷口就湊活著過。過著過著,偶爾,說不上的人又重新聊得來了,又帶著點兒對過去的對立的遺憾。

各種自然而然、行雲流水般的人性,樸素的人生哲理和各種各樣微妙的心魔與諒解,再加上逃不脫的厄運在哪個時代都在日常生活里添油加醋地翻滾著,人們內心求索的東西——對那孤獨的解法到哪一代都沒變。因為「你總不能說,你心裡沒憂愁」,而總是免不了「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說得著的人千里難尋」,可是,明知這苦澀的結論,卻還是要找,「得找」。

如果有人說《一句頂一萬句》是中國人的孤獨,我想,可能就是這個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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