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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代名家注杜詩,金聖嘆獨開一法

宋代是杜詩學的興盛時期,從這時起杜甫被尊稱為「詩聖」,杜詩被視同「六經」。人們對詩歌本質、功能、價值及創作主張的論述往往集中於對杜詩的分析和評論上。同時,對杜詩的整理和注釋蔚然成風,形成「千家注杜」的壯觀場面。流傳下來的重要著作有《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集》等。

歷代名家注杜詩,金聖嘆獨開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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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浦起龍在其《讀杜心解·發凡》中說:

「注與解體各不同:注者其事辭,解者起神吻也。神吻以事辭出,事辭以神吻為準。顧體宜勿混,而貴用相顧。」

「神吻」也就是文章內涵神理的意思,「注者其事辭」「解者起神吻」,如此「注」與「解」就正式分開了。為使重「注」者不致「釋事忘意」,重「解」者不致玄遠虛無,又把二者科學地聯繫起來。

注杜之風大興於北宋,後漸成為專學,直到南宋末年劉辰翁首倡評點一路,與傳統的整理注釋大不相同。洪業在《杜詩引得·序》中說:「宋人之於杜詩,所尚在輯校集注,……顧惟劉辰翁以逸才令聞,首倡鑒賞,於是選雋解律之風大起。」劉評杜詩集中保存在《集千家注評點杜工部詩》中。

劉評不同於之前諸家對杜詩的注釋,有兩個鮮明的特徵。首先他非常重視對詩藝和詩風的探討,如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況懷辭大臣,白鷗沒浩蕩」後批道「沒字本不如波字之趣,但以上下語勢,當是沒字相應。」聯繫語境指出用字的恰切。劉氏評點大多比較簡潔,惜墨如金,高度概括,如評《高都護驄馬行》只是於篇末書一「俚」字,集中概括了該詩的語言風貌。劉辰翁還喜歡用比較批評的方法,如《別房太尉墓》「近淚無干土,低空有斷雲」批曰:「鍾情苦語,著『低』、『來』二字,惟孟東野有之。」說明他對眾多詩人的語言風格和藝術特色有深切的體會,而且意識到後世詩人對杜詩的學習和繼承。劉氏評點的另一個特徵是批評者自身主體意識的凸顯。評點是讀者自身的體悟,也是一場與作者的心靈交流。就杜詩《蜀相》他評曰:「全首如此,一字一淚矣。寫得使人不忍讀,故以為至。千年遺下此語,使人意傷。」又《寄江左草堂》「幽貞愧雙全」後評曰:「流離困走中,常有失身之懼,非經歷變態,不知此言之悲也。」在這種心會心的交流中,評詩人獲得了和作詩人平等對話的權利,使得評點作為一種獨特的藝術批評形式獲得了獨特的地位與價值。這種評點批評法與以前的注釋註解大不同,後者往往注典故、注名實、注出處,少有藝術分析,更不會對作者的心理狀態做深入的揣摩與再現。

歷代名家注杜詩,金聖嘆獨開一法

不難發現同樣是對經典的闡釋,「注」、「評點」和「解」是三種各有偏重的文體。而它們又不是截然獨立的:據仇氏「內註解意」說,「解」和「內注」就比較接近;從更注重分析經典藝術性,對作者創作心態深入揣摩與再現角度看,「解」是在「評點」基礎上發展起來的。

清初怪傑金聖嘆 以《莊子》《離騷》《史記》 《杜工部集》《水滸傳》《西廂記》為「六才子書」,並加以評訂。其解杜詩與劉評杜詩有內在關聯,如他們都非常重視對詩藝和詩風的探討,撇開傳統繁瑣的註解;批評者自身主體意識凸顯,以己意說詩;都很注重探究詩人的創作心態。而事實上金聖嘆分解杜詩已經超越了劉辰翁評點杜詩的階段,劉評往往用隻言片語就會意處予以蜻蜓點水似的點撥,用筆極省,雖精彩處確實一字傳神,開拓了杜詩的意境,但他點到即止並不詳細分析,讀者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難免會如墜雲霧。

看他們分別評杜詩《魏十四侍御就敝廬相別》(《杜詩解》卷二):


有客騎驄馬,江邊問草堂。

遠尋留葯價,惜別到[2]文場。

劉辰翁於句下批曰「『葯價』甚雅,『文場』過矣。」《杜詩詳註》說:「倒文場,意氣傾倒於文場」,又引《高士傳》曰:韓康常游名山,採藥賣於長安市中,口不二價。劉辰翁直接評價不做任何解析,也絲毫不提背景,難免令人費解。


金解曰:彼驄馬上人,是一樣氣色;草堂中人,是一樣氣色。據此兩樣氣色,此去兩人可謂風馬牛,終不得相及也。乃今日江邊遠尋,不忍別去,殷勤眷戀,加人一等者。無他,雲泥一判,日月如馳,老病無常,舊遊若夢。「留葯價」「到文場」妙。今日來尋,須留葯價,甚矣吾衰,知扶幾年:追念少時,共在文場,曾幾何時,衰謝遂極。然則於今再別,豈復思意之所得料。蓋車過腹痛之言,猶未痛於此詩矣。「葯價」字下得極衰颯,「文場」字下得極壯武;「葯價」字寫後會蒼茫,「文場」字寫舊遊孟浪。百年眨眼,只此四字畫絕。

金聖嘆不僅詳細分析了「葯價」「文場」的妙處,而且回顧了他們二人的交情,指出現在地位的懸殊,讚揚他們對友誼的珍視,表達了對時光飛逝人生無常的感慨。金解遠比劉評豐富、深刻、精到,對杜詩的發明意義也更大。可見金氏分解和劉氏評點雖有相關之處,但從手法上看,金批更純熟,意義上也更深遠。

周采泉在《杜集書錄》中評價《杜詩解》說:

「金人瑞批杜詩,在劉辰翁之後,又出現一新面目。蓋人瑞為清初文壇一怪傑,天分既高,涉獵尤廣,目光犀利,才氣又足以達之,故其所批之書,往往有未經人道語,能發人思智。以批才子書之筆批杜,固為通人所譏,但能堪破杜詩旨要,杜詩中不易索解之句,一經分解使讀者豁然貫通,宋人以來注杜、說杜,飣餖陳腐之氣,一掃而空。」

明清時期是杜詩學的全面總結期。在明代對杜詩藝術成就及審美價值的探討與闡發成為杜詩研究的主流。較受關注的代表性著作是鍾惺、譚元春《唐詩歸》和王嗣奭的《杜臆》。到清代,隨著考據學的興盛,「杜詩輯注學」掀起高潮,鴻篇巨製絡繹不絕。主要代表作品有:錢謙益《錢注杜詩》以鉤稽考核史實為務,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以訓釋字句為功,仇兆鰲《杜詩詳註》廣徵博引規模空前,浦起龍《讀杜心解》會心詩旨多所發明,楊倫《杜詩鏡銓》去蕪存菁精簡得要。

其中鍾、譚《唐詩歸》主要沿襲劉辰翁評點一路;錢謙益《錢注杜詩》和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繼續發揚傳統重「注」的風格;王嗣奭的《杜臆》、浦起龍《讀杜心解》更注重「解」;而仇兆鰲《杜詩詳註》則是「注」與「解」兼備,尤其是「注」的方面廣納源流更稱博洽。而金聖嘆《唱經堂杜詩解》則完全不做名物、故實、出處等「注」方面的功夫,集中精力發掘、闡揚杜詩詩藝之美妙、詩法之精嚴,深入揣摩和再現詩人的創作心態,比注重「解」的其他諸家都要做得更深入、更充分、更到位,獨創性更突出。

歷代名家注杜詩,金聖嘆獨開一法

我們看諸家分別解析杜詩經典《秋興八首》(《杜詩解》卷三)其一: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雲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錢箋曰:


招魂曰:「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宋玉以楓樹之茂盛傷心,此以楓樹之凋傷起興也。「江間洶湧」,則上接風雲,「塞上陰森」則下連波浪。此所謂悲壯也。「叢菊兩開」,備別淚於他日。「孤舟一繋」,僦歸心於故園。此所謂凄緊也。《秋月客舍》詩云:「南菊再逢人卧病」,公在夔府,兩見菊花,故有兩開之句。《九日》詩云:「繋舟身萬里」,孤舟一繋,即已辨故園之心矣。所謂遠望當歸也。以節則杪秋,以地則高城,以時則薄暮。刀尺苦寒,急砧促別。末句標舉興會,略有五重,所謂嵯峨蕭瑟,真不可言。公孫白帝城,亦英雄割據之地。此地聞碪,猶為凄斷。[2]

《杜臆》曰:


秋景可悲,盡於蕭森;而蕭森起於凋傷,凋傷則巫山、巫峽皆蕭森矣。但見巫峽江間,波浪則兼天而涌,巫山塞上,風雲則接地皆陰。塞乎天地,皆蕭森之氣矣。乃山上則叢菊兩開,而他日之淚,至今不幹也;江中則孤舟一系,而故園之心,結而不解也。前聯言景,後聯言情。又約言之,則「故園心」三字盡矣。況秋風戒寒,衣須早備,刀尺催而砧聲急,耳之所聞,合於目之所見,而故園之思彌切矣。」[3]

金解曰:


前解從秋顯出境來,後解從境轉出人來,此所謂「秋興」也。○「露凋傷」、「氣蕭森」六字,寫秋意滿紙。前者,蝵也,言天地之氣,正當蝵斂之時也。故怨女懷春,志士悲秋,皆因氣之感然。……若謂玉樹斯零,楓樹葉映,雖志士之所增悲,亦幽人之所寄抱。奈何流滯巫山巫峽,而舉目江間,但涌兼天之波浪,凝眸塞上,惟陰接地之風雲,真為可痛可悲,使人心盡氣絕。

後解先生寓夔,已兩次見菊,故曰「叢菊兩開」。「淚」,言他日,不言今日者,前倒也相忘。他日痛定思痛,則此叢菊亦不堪下淚也。此身莫定,不系在一處,故曰「孤舟一系」;身雖系此而心不系此者,「故園」刻刻在念,有日兵戈休息,去此孤舟,始得遂心也。嗚呼,豈易言哉!因用「叢菊」、「故園」,轉到「寒衣」上去,意謂我今客中,百事且暫放下,時方高秋,江山早寒,身上那可無衣;聽此砧聲,百端交集,我獨何為繫於此也。蓋老年作客之人,衣食最為苦事。無食則橡栗尚可充饑,無衣則草葉豈能禦寒?「催刀尺」「催」字,「急暮砧」「急」字,甚是不堪;乃從先生見聞中寫出二字來,更覺不堪也。[4]

後解先生寓夔,已兩次見菊,故曰「叢菊兩開」。「淚」,言他日,不言今日者,前倒也相忘。他日痛定思痛,則此叢菊亦不堪下淚也。此身莫定,不系在一處,故曰「孤舟一系」;身雖系此而心不系此者,「故園」刻刻在念,有日兵戈休息,去此孤舟,始得遂心也。嗚呼,豈易言哉!因用「叢菊」、「故園」,轉到「寒衣」上去,意謂我今客中,百事且暫放下,時方高秋,江山早寒,身上那可無衣;聽此砧聲,百端交集,我獨何為繫於此也。蓋老年作客之人,衣食最為苦事。無食則橡栗尚可充饑,無衣則草葉豈能禦寒?「催刀尺」「催」字,「急暮砧」「急」字,甚是不堪;乃從先生見聞中寫出二字來,更覺不堪也。[4]

以上可見,錢氏箋注重點在於引用前人或別作成句來映襯本詩的意境,以使它們互相發明,以詩證詩。他也結合作品的意象,具體寫作背景,分析作品的內涵和境界,比傳統純粹的注釋前進了一大步。《杜臆》與錢箋明顯不同,緊緊抓住作品意象,從總體上作綜合的連貫的解析,充分的展開,在通透不在點撥,而且結尾明晰作者創作情懷「而故園之思彌切矣」。金氏分解融合了前人的優點,詳細分析關鍵意象,由表及裡,開掘表象後的深層意蘊。而且他不為文本所箍,大膽調動生活體驗,充分發揮聯想與想像,如他解「淚」:「淚」,言他日,不言今日者,目前倒也相忘。他日痛定思痛,則此叢菊亦不堪下淚也。他還回歸詩人創作原境,合理而又深入地揣摩詩人的創作動機:「催刀尺」「催」字,「急暮砧」「急」字,甚是不堪;乃從先生見聞中寫出二字來,更覺不堪也。雖然錢箋、《杜臆》各有其特色與長處,但金氏之「解」明顯在詳盡、通透、深邃,創意性和開拓性上都強於其他諸家。



[1]《杜集書錄》周采泉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477—478頁。

[2]《錢注杜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第504頁

[3]《杜臆》王嗣奭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第274頁

[4]《杜詩解》卷三,第19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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