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元宵夜為何扶乩迎紫姑？
元宵夜扶乩迎紫姑
中國民間神話是一個龐大駁雜的系統，除了那些官方祭祀的高級神祇，還有大量低級的民間小神，執掌人類生活的各個領域，從田頭、灶頭、床頭到燈頭，萬般俱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就是分管廁所的女神紫姑了。她在木版畫里的形象，是一位豐腴端莊的女性，頭戴紅色帽冠，身穿綉有花卉的紫色美服，手捧鮮花，腳踩代表祥瑞的雲朵，身旁還有兩位手持祭品的侍童。
令人費解的是，紫姑的職能，跟出恭、廁所建築、用廁衛生及其腸胃安全都毫無干係。她的唯一使命，是負責回答占卜者的問題，而她之所以被視為廁神，是因為她平常就住在廁所的深處。這實在是一種匪夷所思的趣味。我們不僅要問，為什麼一位酷愛鮮花、潔凈美麗的女神，要以污穢濁臭的廁所為家？在這種蹊蹺的選擇背後，究竟有什麼難以言喻的秘密？又有誰能為我們拆解這個千古謎團？
據南朝人劉敬叔《異苑》記載，當時有所謂紫姑神，相傳是某大戶人家的一位小妾，遭到大老婆嫉恨，經常被迫干各種臟活重活，結果在正月十五那天在廁所里「激憤而死」。儘管具體死法語焉不詳，但人們完全可以推導出一個自殺的結論。中國鄉村的廁所，大多是以毛竹和茅草搭建的簡陋茅坑，不僅臭氣熏天，蒼蠅雲集，而且還缺少遮蔽隱私的護欄。好在紫姑嫁入的家族屬於上流社會，所以死在那間廁所，還不至於太令人難堪。
紫姑崇拜的最早源頭，據說出自南北朝時期，但還可能有著更為深遠的歷史淵源
但這則自殺傳說經過多年流傳加工，最終在唐代演化為謀殺新聞。新版本的女主角，是萊陽人氏何媚，小名叫做紫姑，博通九經，洞曉五音，是女子中少有的才女。公元687年，壽陽刺史李景相中紫姑，將其強行納為自家小妾。他的老婆是一名惡毒的悍婦，對才貌雙全的新人心生嫉恨，不僅百般折磨，還在正月十五日那天，下令僕人將其秘密殺害，把屍體拋入廁所的糞池裡。不僅謀殺，還要辱屍，其用意之狠毒，真是令人髮指。
可憐的紫姑，以如此悲慘的方式死去，當然是死不瞑目，其亡靈久久徘徊，不肯離去，彷彿要向殺手討回自身的公道。其家人每次如廁，都能聽到時隱時現的女人哀哭，還有刀戈碰撞和吶喊吆喝之聲，可見她的怨氣和殺氣，都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關於這個記載，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原因，五大新聞元素齊全，已經算得上是件完美的新聞了。可惜的是，歷史文獻沒有錄下關於破案之類的後續報道，無法滿足我們對於故事結局的好奇。
令人深感意外的是，唐代民眾對廁所謀殺案的興趣，似乎遠高於其他事件，他們甚至從中發展出一種奇異的祭奠儀式。每年正月十五那天，老百姓會編織出一個草人，用白紙貼在臉部，繪出女人的眉眼口唇，再穿戴紫色頭帕和衣衫，安放在廁所里和豬欄邊，以此召喚她的亡靈。這看起來很像是一種標準的模擬巫術。要是偶像的份量變得沉重起來，那就意味著她的靈已經降臨，此時祭者就應擺下酒果供奉，向她占問吉凶，大約是因為非常靈驗，紫姑術就此迅猛地傳播開來，成為一種普遍的奇異風俗。這位非凡的紫姑，生前得不到必要的尊重，死後卻成了民間信仰的焦點，這實在是件令人感慨的事情。
到了以簡潔美學著稱的宋代，邀請紫姑神的方式也得以簡化。人們放棄工藝複雜的偶像製作，代之以用筷子在鋪滿細沙或米粒的筲箕（木盤）上寫字，而問神的對象，也從紫姑擴展到占卜者親屬的亡靈。在後世的文人手裡，這種占卜術還演變為鬼魂的才藝表演。占卜師熱衷於召喚已故詩人的亡靈，由他們在沙盤上寫出膾炙人口的詩詞。這就是廣泛流行於東亞的扶箕占問模式。而一旦進入問事、算命和寫詩的程序，紫姑跟廁所的關聯，就變得漸行漸遠起來。
扶箕，又有扶乩、扶鸞、降筆、卜紫姑等的叫法，據說它最早在唐宋兩朝傳入日本，並在幕府時代，由日本傳入唯一的友邦荷蘭，再逐步蔓延到歐美各國，它的英文叫Sciomancy，並形成研究扶箕的專業組織「靈學會」，還擁有主持扶箕並與神交流專業「靈禖」，吸引許多著名社會人物如總統、大學教授和生物學家的熱情參與。美國第28任總統伍德羅?威爾遜就是扶箕術的愛好者，他參加的一次扶箕降神活動，也不知請來了何方神聖，箕盤上居然出現許多古希伯來文，令現場的參與者深感迷惑。著名無神論者恩格斯為此撰寫文章《神靈世界中的自然科學》，對此大加嘲弄，可惜只羅列了一堆現象，卻未能罵出什麼究竟。
在臭氣熏天的廁所和神聖算命之間，真有某種不可思議的古怪聯繫。這情形不僅出現在東亞，而且也流行於北非和西亞。古埃及人崇拜昆蟲蜣螂（中國人俗稱屎殼郎），他們認為太陽的東升西落，是由一隻巨大的聖甲蟲以滾糞球的方式推動的，它是偉大的朝陽神，叫做凱布利（Khepri），其地位與主神阿蒙或拉並駕齊驅。聖甲蟲所託起的太陽光芒，照亮了金碧輝煌的宮殿、金字塔和法老的神聖權力，也給平民眾生帶來福祉。它可以將死者護送到冥界，保佑其在往生的途中一路平安。
古埃及的聖甲蟲凱布利神的威武造型
蜣螂塑造、編織和推動糞球的行為，原本的用意可能只限於求偶和自我炫示，但其爬行的速度、行走軌跡，以及糞球的大小、外觀和質感，卻被視為一種神聖的預言。有人據此推測，在古埃及，利用聖甲蟲的糞便進行占卜，曾經是一種重要的與神溝通方式。
而在西亞地區，也就是東方神秘宗教（如祆教、密特拉教、諾斯替教）流行的區域，除了腸卜、鳥占、塔羅牌和占星術，一種源自聖甲蟲崇拜的「糞卜」（Scatmancy，應該是英文扶箕術Sciomancy的來源），至今還在各地流行。它的基本方式，就是由占卜師查看人類糞便的形狀，再仔細品聞其氣味，最好還要用手摸一下，測試它的溫度、濕度和質感，最終才能確定所問事物的吉凶。哪怕卜物臭氣熏天，卜者都能臨危不懼，保持淡定的神情。
無獨有偶的是，偉大而萬能的中醫學，採納了這種古老的生命探究方式。通過對糞便顏色、氣味和形狀的探查，醫師就能獲知疾病的類型、病因和診療方式。而小寶寶的尿液，甚至被列入天然藥劑的譜系，成為滋陰降火、涼血散瘀的良品。
不僅如此，早在春秋時期，糞便探查就已發展為一種驚人的政治禮儀。據史書記載，越王勾踐被吳王夫差打敗之後，為了表達自己作為奴僕的卑順和效忠，竟然不惜用舌頭品嘗夫差的糞便，為其診斷疾病，而夫差欣然接受了這種近乎變態的自貶儀式。如何正確面對領袖的糞便，曾經是辨別忠奸的重大標尺。
聖甲蟲不僅是古老飾品的原型，更是西亞糞便占卜的源頭
在另外一邊，藉助全球化貿易、戰爭和政治，古埃及人的聖甲蟲崇拜，遍及歐洲和亞洲各地，只是其功能遭到大幅度的拓展。它原初只是太陽出生和再生的象徵，以後則演化為護身符、辟邪物和咒語，成為隨身佩戴的吉祥物、飾品、私人印章（封印）以及死者的守靈物，而製作聖甲蟲的材料，通常是滑石、樹脂、青銅、象牙、瑪瑙、石英、紫水晶、天青石和綠寶石，因為只有這些珍貴的礦料，才能充分展現這種昆蟲的華麗儀容。
蜣螂作為自然界的成員，身披堅硬的盔甲，閃現出紫色、青銅色、翠綠或者深藍色的光芒，威儀堂堂，魅力四射，是整個昆蟲系的王者，也是主管糞便之類低級排泄物的勤勉官吏，儘管置身於生物鏈的低端，卻沒有人膽敢藐視它的存在。人們不難發現，在埃及蜣螂和中國「紫姑」之間，有著某種不可思議的對應關係。紫姑，就是穿著紫色華服的女人，而這正是蜣螂的擬人化象徵。中國人跟古埃及人的最大不同，就是更鐘情於柔弱至死的女性角色。紫姑的傳說表明，無論生死，女性都是人類生命中最重要的顧問，它籲請我們傾聽來自她們的預言和忠告。
本文圖片皆來自互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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