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寧浩32歲,他決定拍科幻了
終極一戰。
猴子歡歡戴上能量環,被外星人附體。
他手持鐵棒,口吐獠牙,頭頂「金箍」,腦袋後凌空飄起的褲子如同戰袍。
像極了孫悟空。
看一眼快被「泡透」的軀體,「外星大聖」仰天嘶吼,向人類宣戰。
在他身後,是人造五指山,再往外,還有惟妙惟肖的微縮版世界八大奇蹟。
小小的世界公園裡,一場真正的「大鬧天宮」敲下第一棒。
在外星文明面前,人類毫無抵抗之力。
直到……
他們拿出了鑼鼓和香蕉。
不過片刻,鄙視鏈顛倒又顛倒。
原本耍猴的,被猴耍了一遭;原本被外星人當蟲子碾壓的中國人,反過來把外星人給同化了。
在不斷打亂重構的文化鄙視鏈中,外星人、外國人、中國人都可能成為被耍的那隻「猴」,又互為彼此的五指山。
巴普洛夫與五畜奶奶交相輝映,荒誕感撲面而來。
這是《瘋狂的外星人》最荒誕的一幕,也是最中國的一幕。
是荒腔走板的作者性表達,也是神來一筆的高光時刻。
二刷至此,才真切體會到寧浩所說的:
「我們真的做到好萊塢拍不了(《瘋狂的外星人》),只有中國才能發生這樣的事情。」
採訪中,他身體慢慢前傾,乾脆直接趴在桌面上,眼睛裡浮上笑意。
我點點頭,的確沒有第二個把外星人拿來泡酒的國家。
短期內也沒第二個敢這麼拍的導演了。
01.「錯位」
《瘋狂的外星人》開場幾分鐘,許多觀眾以為自己走錯了影廳。
太空、飛船、外星人、建交儀式……
背景音樂是《2001太空漫遊》中經典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怎麼看怎麼像標準的好萊塢式科幻大片。
外星人飛船、防護服都是《降臨》同款
直到「自拍神器」一閃,故事走向驟變。
套路式的高大上被摁在中國小城的破敗角落裡摩擦。
C國特工變成了「耍猴的」,飛船變成了人造五指山,地球級貴賓外星人變成了「剛果騷騷猴」,地球人挫敗外星陰謀的故事變成了外星人長江流域幾日游……
笑聲頓起。
「熟悉」的寧浩來了。
但這真的是你認為的「寧浩」嗎?
不同於大眾印象中對喜劇的擅長和執著,寧浩每每強調,他拍的是「荒誕主義」。
「出發點就是我看好萊塢設計的外星人,設計來設計去也就是一個靈長類,最後就是靈長類統一全宇宙,我說那要是這樣的話,外星人落我們手裡那不就是一猴嗎?不就還是個靈長類嗎?所以就從這個點開始延展這個故事。」
《瘋狂的外星人》改編自劉慈欣的科幻小說《鄉村教師》。
當然,你可能從電影里看不到一丁點原著的痕迹。
九年前買下《鄉村教師》影視改編權,寧浩就一直在做劇本。
一直寫,一直改,前後有七八個編劇參與,但時間太長,「不是所有人都能從頭到尾地堅持下來」。
最終劇本出來後,劉慈欣一看,跟他筆下的故事關係不大。
寧浩卻堅持掛上署名。
他心裡清楚,電影和小說最「核心」的精神質是相同的——
「中國的市井文化和西方現代文明衝撞出的荒誕感,這個概念是對的。我的電影是源起自這個部分。」
他打比方,就像「星球大戰遇上孩子王」。
要拍,就得拍出一個「一看就是像在中國發生的故事」,所以一直努力地找切口和本土氣質。
最後確定了,白酒、雜耍、西遊記語境……
生動細緻的本土氣息與宏大神秘的外星文明之間,擦碰出別具一格的喜感。
你見過科幻片里人類上來就把外星人一綁,教他握手、作揖、騎單車、走鋼索……的嗎?
甚至還要練金槍鎖喉你敢信?
這還是理想主義者的代表。
現實主義者更可怕——
沒有什麼是不能吃的,沒有什麼是不能盤的,沒有什麼是不能拿來泡酒的。
堂堂外星人,一手能捏爆地球的高級存在,就這樣被兩個地球人「盤」得明明白白。
忍辱負重練猴戲,卧薪嘗膽喝大酒。
這些看似不合常理的錯位,恰恰在現實中都能找到準確的印證。
比如,沈騰上煙、倒酒、叫大哥的一連串表現,都是酒桌文化,而外星人竟然習慣了這種文化;
比如,雷佳音飾演的警察表示,外星人也得辦暫住證;
比如,黃渤和沈騰在片中吃的火鍋——任何食材都可以扔進去一鍋煮,且只要煮得久,都會變成一個味。中國特有的「染缸文化」,同化力和消融性之強悍無法言喻。
所有獨屬於中國社會的文化一層層將外星人「包裹起來」,形成深刻的魔幻現實主義荒誕色彩。最終,荒誕消解了意義。
02.「站著」
鄙視鏈是逃不開的話題。
外星人——人類——猴子。
甚至,人類之間也是階級分化的。
C國人——中國人。
文化歧視無處不在,這是寧浩唯一想批判的。
在《瘋狂的外星人》里,馴化和被馴化、歧視和被歧視的關係被一個能量環顛覆。
高傲的外星人不得不臣服於人類的香蕉與鞭子;手握高精尖武器的C國特工,最後帶著銅鑼去剛果。
最妙的還是處於鄙視鏈最末端的猴子歡歡,戴上能量環一秒變身,反過來狂虐人類。
而下一刻,這「山寨孫悟空」又被香蕉制服了。
表面上是巴普洛夫條件反射,實際上,無意間拯救地球的黃渤,每晚拜的還是五畜奶奶。
好萊塢科幻片里,不會出現這樣的主角——
沒什麼文化,沒什麼本事,一門心思鑽在「過氣」營生里,滿腦子焦慮。
寧浩說,他喜歡寫這種「落伍的人」。
「《瘋狂的石頭》里的包世宏(郭濤 飾),哪有保衛科長,早就淘汰了,上一個時代的餘暉了。」
「被淘汰的焦慮,被淘汰的危機感,就是每個人都在拚命地追趕這個時代,都害怕被這個時代甩掉。」
黃渤飾演的耿浩,在「寧浩宇宙」里已經經歷了三輪被淘汰的焦慮。
《瘋狂的賽車》里,耿浩是一名過氣職業車手,靠開車運送水產為生。
《心花路放》里,耿浩是一名沒紅過的小歌手,自顧自拋棄夢想養活愛情後又遭愛情拋棄。
到了《瘋狂的外星人》,耿浩是一名生活在城市邊緣的手藝人,想要延續猴戲祖師爺的香火,卻沒錢沒地位,瀕臨被社會淘汰。
焦慮是紮根土地的,甚至,是與生俱來的。
「中國在用一百年的時間在干西方要干四百年的活兒,所以我們發展速度是極快的,新生事物層出不窮。我們是經歷了一個從什麼都沒有,從0到什麼都有了,萬花筒的一個時代。我們小時候街上連飯館都沒有,你想想。天天都有各種各樣的新事物在進入我,每天,所以其實總有一種被淘汰的焦慮。」
寧浩舉了個最近令他「心驚膽戰」的例子。
「我記得我小時候聽到什麼CEO這種詞,就覺得自己落伍了,我怎麼不知道這個詞啥意思呢,後來知道叫總經理,哦,我就安全了。前兩天又聽說什麼比特幣,我就又緊張了……卧槽這完了,又被淘汰了。你就不停地被這種新事物刺激,就老害怕被淘汰,你覺得這個也得學,那個也得學,這個太可怕了。」
「《瘋狂》系列」都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奔跑戲。
在寧浩看來,他的主人公必須奔跑。在這個飛速變化的世界中,一旦停下就有可能被淘汰。
個體被時代裹挾,焦慮已經不是一種選擇,而近乎於宿命。
宿命之下,信念成為區分人與人的介質。
「我喜歡那種無論怎樣都要堅韌地活下去的人,哪怕被淘汰,哪怕並沒有跟這個世界與時俱進。但他的信念是對的,就值得獲得勝利,就有可能改變世界。」
正如黃渤在影片中跟外星人強調的「人人平等」,和他最後吼的那句「我就是個耍猴的」,都是在堅持他的信念,並為此討回一份尊嚴。
「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價值,要尊重每一個不論什麼階層的人,干好本職工作,他就有價值。」
寧浩尊重他們的堅持和價值。
他願意讓他們贏到最後,哪怕看起來笨拙又不合時宜,
電影尾聲,黃渤構想的新猴戲意外成真。
外星人騎車上天,作為中國圖騰的龍在後追逐。
這處首尾呼應的神來之筆,被解釋為「寧浩對不合時宜的小人物的柔軟,也是兩個文明的角逐。」
我倒覺得,它還象徵著這部根植於中國土壤、體現市井文化的寧浩作品與大眾認知中的科幻概念的一個正面對峙。
寧浩對這部作品最自豪的地方在於,「它存在著真的創新的部分,存在著真的好萊塢幹不了的活兒。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深切地了解到民族獨特的文化性。」
借著科幻喜劇的殼,寧浩深入逼真地記錄我們這個時代的風貌;借耿浩那句「活人還能被尿憋死」的口頭禪,寧浩又點明中國人的堅韌特質和文化自信。
不冒尖又不服氣,只要還喘口氣,總能找到辦法。
「我就奔著一個方向去的,我就必須把這事兒完成。他(耿浩)有一種打不死的小強精神,那種頑強,是我特別喜歡的一種精神。」
存在於現實語境的強大的生命力,支撐著一個人。
即使落伍,他始終是站著的。
拍電影亦該如此。
03.「孤島」
寧浩喜歡「耿」這個姓——
它代表剛直、明亮。
而我在結束與他的對談後才發現,這個字也有不安、悲傷的意思。
多矛盾的美。
「一切都是矛盾。」寧浩發現,中國人自相矛盾的事兒太多了,但大家又都特別能明白。
甚至於他自己的思考,他作品中人物的選擇,也都是自相矛盾的。
一方面,他頌揚小人物的掙扎;另一方面,他又明晰這種掙扎沒有結果。
「荒誕主義或者是結構主義,就是人不勝天嘛,你戰勝不了命運,都是命運在擺弄你。在命運面前每個人都是渺小而卑微的。你以為按照你的努力你就能把它實現了?不是,那只是某一個命運的某一刻奇奇怪怪實現了。你以為是你戰勝外星人了?最後你拿香蕉戰勝他了?其實也不是,到最後他就是喝斷片走了,你可以自己雄起你可以自己嗨,但是你也就是自嗨。這個世界上的矛盾都是稀里糊塗的解決了,沒有什麼誰靠誰的努力把它給辦了。」
哪怕是「猴在前面飛,龍在後面追」的一幕,也意味著「夢想的實現也是荒謬的,根本不以你認為的形式出現」。
而結尾外星人回歸自己的星球,黃渤和沈騰的日子重新上了軌道,在寧浩看來,依然是「無序,混亂,被命運不停在擺弄」。
「只不過就是好人得到了一種自信,似乎就是那麼一點安慰而已,對吧,沒有什麼本質上的變化,外星人也沒有轉變,外星人就是愛上喝酒了。」
劉慈欣很喜歡這個結局。
他告訴寧浩,這是「他看到外星人最特別也是最好的告別」。
在籌備《瘋狂的外星人》的九年中,寧浩拍了《心花路放》。
那是過氣歌手耿浩(黃渤 飾)和好哥們郝義(徐崢 飾)一路艷遇一路療傷的故事。
片尾,兄弟倆似乎都找到了新的幸福。
但回過頭再想,你會發現,這結局其實很絕望。
它告訴人們,當你視為信仰的「愛」消失了,除了讓自己「放下」,別無他法。
《瘋狂的外星人》的結局看起來更絕望——
人人皆孤島,從未達成所謂的溝通。
「每個人都最終走在他自己那條線上,這電影裡頭也是,都以為自己理解了,然後每個人都還固執地走在自己的路上。電影結束了沒有任何人改變。」
一個悲觀主義者,用荒誕消解意義,用狂歡闡釋孤獨。
你能從文本中讀出悲憫,也能體味他的嚴肅和痛苦。
大約在創作中,孤島的孤獨更為嵌入骨髓。
我訝異於《瘋狂的外星人》的視聽語言相比前兩部「瘋狂」更為克制。
寧浩主動換了個詞,「講究」。
「鏡頭語言實際上不是亂給,一定要有它的章法,為什麼這麼拍是有道理的。」
他不給出過多分析,因為「這種東西都是會拍電影的人才注意的事情,其實幾乎甚至是拍電影的人當中少數人才注意的事情。」
之前王家衛看完了,跟他說了句,「會拍」。
「觀眾肯定是不care這事兒。」寧浩似笑非笑,「這是對自己的要求。你之所以是導演,而不是一個隨便什麼人都來做的事兒,要對自己有要求。」
除了劇本,拍這片最大的痛苦還在於特效。
正式開拍的五年中,寧浩說,每天都在崩潰。
他點點自己髮際線不算高的額頭:
「你看我這頭髮全白了。拍這部戲之前沒有白頭髮。」
「每天有各種各樣的問題,天天在琢磨我為什麼要拍這戲,我幹個輕鬆的活兒不好嗎。」
全片一千多個鏡頭,有九百多個鏡頭有特效參與。
其中,製作外星人的生物特效是屬於難度最高的A類特效。需要採用面部捕捉技術,抓取徐崢的表情。
技術沒什麼,難在「情緒完全不一樣」。
電影中的外星人,被寧浩賦予了許多只有中國人能理解的情緒和表演。
比如「喝酒的時候面帶威脅」、「笑裡藏刀」、「含沙射影」。
「外國人沒有經過我們那種儒家文化的訓練,儒家文化就是教你如何隱藏情緒,永遠要在你的(情緒)外頭包裹一層東西,外國人哪懂這個,就得無數次的跟他們交流,模擬示範,一點點地摳這個表情,眼睛多大,頭低多少……說完之後,他說『好,明白了,導演你回家吧,十五天以後我給你交這個答案。』然後我就去干另外的事兒,十五天以後發現不對,再來。就這麼反反覆復幾十次,哎呦……」
從緊皺的眉頭能看出來,文化隔閡和溝通成本把寧浩「傷」著了。
問他還想不想拍科幻片或者碰特效。
他否定三連:
「不想碰了。不拍電影了都。累死我了,幹嘛還要拍戲啊。」
表情很像在說,「毀滅吧!趕緊的!累了。」
04.「壞東西」
《瘋狂的外星人》有首同名主題曲,出現在黃渤和沈騰追趕外星人那段,由二手玫瑰的主唱梁龍創作兼演唱。
旋律你說不定熟——
改編的是二手玫瑰2006年的一首歌《命運》。
據梁龍說,寧浩當初為這段戲試了一百多首歌,一聽到《命運》,就覺得對了。
寧浩則覺得自己的電影和二手玫瑰的音樂屬於「一個色兒的」。
「大紅大綠,嘻嘻哈哈,不太認真但是有點態度。」
說得更具體一點,這種態度是糙的、奔放的、能碰撞出生命力的。
「像一輛特別破的車走在一條破馬路上,顛顛簸簸的。車上樂隊正在演奏,馬跑起來,丁零噹啷,荒腔走板……」
他這樣形容,音樂立刻有了畫面感。
而畫面中馬奔跑的節奏,與影片本身氣質如出一轍。
煙火繚繞,絕不工整精緻,但也不下流污糟。
兩個男主的配置也是如此。
一個理想主義者,一個現實主義者,很像「沒頭腦」和「不高興」。
都不聰明,幹不了大事,但各有各的頑強和可愛。
影片中有個橋段,致敬了《喜劇之王》最經典的那句「我養你啊」。
台詞一出,影廳笑倒一片。
這種對大男人之間的兄弟情的戲謔,在寧浩作品中最為常見。
他歸結為「小男孩的情感」。
「沒有那麼世俗,沒有那麼功利,還有一點純潔的感情。」
越是真哥們兒,越爭著給對方做「爹」。
就像電影里,沈騰和黃渤一開口,「這麼長時間想你爹不……」
「我養你啊」的粉紅泡泡還沒冒完,就招來劈頭蓋臉一頓罵。
糙話是一種表達。
沉默是一種表達。
推動別人表達也是一種表達。
2016年創立「壞猴子」之後,寧浩開始擔任監製,越來越多地站到文牧野、路陽等青年導演身後。
這讓「壞猴子」成為他的表達載體之一。
寧浩青睞的創作者屬性鮮明:
「本土當代有個性,這三點都是特別重要的。要有個人價值。」
至於商業考量,寧浩連說「搞不懂」。
「但是我相信你只要很認真,你把作者電影做到非常好的話,仍然是有很大的市場。」
他以《瘋狂的外星人》為例,「同樣是個作者電影,我覺得賣到20億沒有問題吧。」
截至發稿,《瘋狂的外星人》上映15天,票房已突破20億。按照增速趨勢,落點應在23億左右。
又一次,寧浩對新的電影類型的探索宣告成功。
但票房永遠不是他衡量成功的第一標準。
他打趣自己的「處女座性格」——
「一直在搞平衡。一會兒你在搞藝術,一會兒你還得給老闆把這錢給掙回來,啥事你都想把它做完美了,後來發現做完美這概率也不高。但是藝術個性這個事兒得是第一位,就必須得探索,必須得弄點新的。」
這是為什麼他給公司取名叫「壞猴子」。
要打破既定規律,又要忠於自我,才能在創作的路上走得遠一點。
壞猴子廠牌總票房突破60億+
05.「星星」
在採訪中,寧浩明確告訴我:
「《瘋狂》系列我也不想拍了,就拍到這就結束了。」
我:「……到這就是終結了?」
寧浩把頭一歪,笑得狡黠:
「差不多了。《瘋狂》系列應該就可以了。李修文(《瘋狂的外星人》監製)說,隨著時代的變化,從現實中尋取這種荒誕的創作會越來越艱難,越來越不容易找到源泉吧,我現在都已經扯到全宇宙去了。所以就到頭了。」
他前幾年說過一句話——
「在每個人都低頭撿錢的時代,去仰望星空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兒。」
所以現在已經到了「仰望星空」的時候?我追問。
寧浩斟酌辭藻,停頓了一下:
「錢不那麼好掙了,仰望會兒星空吧。地上沒錢了,抬頭看看星星。」
我突然想到他說的落伍的人。
在集體恐慌性的狂奔中,落伍的人們又在看向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