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辦教師的粉筆生涯—學生給我當鬧鐘
學生給我當「時鐘」
剛開始教書的那些天,與其說我是個教書的先生,還不如說我是個學習的學生。一切都從摸索著開始,就像盲人摸象、瞎子點燈一樣,純粹憑感覺。
我首先學習的是木工技術。
報到那天,校長王老師轉了兩個教室,才給我騰出了一張舊課桌作為我的辦公桌。他把這張課桌上坐的兩個學生硬生生插加到另外兩張課桌上。一張桌子上原來坐兩個學生,現在變成三個,那兩張桌子上的六個學生都不樂意了。孩子很單純,心情是明顯的,不加掩飾地寫在臉上。挪書包課本鉛筆文具盒時嘴撅臉吊,使性弄氣,行動相當遲緩,有點消極抵抗的神態,只差罵娘了。弄得我們幾個老師,象舊社會的窮人揭(過不了年,借)富人的年麥,倒象求學生似的。當時看著那情景,我想起了兩句地方方言:「閻王爺還不嫌鬼瘦」。(這是過余厲害的意思)。「土堆爺(土地神)哄吃娃的饃蛋蛋」。但他們有什麼辦法呢,我的地位是先生。先生是管他們的老師。搬桌子時,我們也內疚,但無能為力,打桌子需要材料。我們沒有材料。校長沒有,我也沒有。買桌子需要人民幣,同樣校長和我都沒有。瘦虎搜山,我們只能筷子裡邊拔旗杆了,家門裡邊搬桌子了。
說起來,我們學校還是有一部分課桌的,這還是十多年前,我在村子上小學時,教我們的王老師找木匠打下的。這些桌子滿打滿算,甚至五寸拽一尺,才能勉勉強強滿足學校四,五兩個年級學生的需求。桌子的結構是老式的,周圍是厚點木板的邊框,打了卯榫裝上桌腿,中間的桌面是鑲進去的,象如今人在窗框裝玻璃一樣。每個桌子兩個桌兜,有底板,兩兜之間沒有隔板。
「咱學校這條件不好,先湊合用著吧,等條件好了,買新的,買新的……」也許校長也覺得太不像樣了吧,不停地解釋著,有點不好意思。
那張課桌終於被學生抬到了我的辦公室,這是爭奪得到的,甚至包含了搶的成份。
桌子是王校長在學生坐的課桌裡邊挑選的梢子(頂好的),桌面上沒有窟窿,只是邊框和瓤子介面處有明顯的縫隙,記得我後來把報紙摺疊如扇子合併後的樣子,填塞進去,對縫隙進行了處理。桌面上原來的紅漆由於年久已經斑駁得近乎完全脫落,顏色演變成了不是漆色也不是木色,黑不黑,紅不紅,近乎一種陳醋色。整個桌面色調不一致。由於學生長期爬在中間做作業,手摩肘壓,中間木板本色濃一點,細看可以看見木板上的年輪。周圍綹綹道道的,使人想起關中方言:烏馬敬德(髒得不均勻)。唯一好的地方是桌腿的卯榫沒有鬆動,敲起來是一個囫圇聲。
年輕人都有體面的心態,剛開始那幾天,每每看到別的老師都爬著帶有抽屜的辦公桌,坐著帶靠背的辦公椅,儘管那些辦公桌有的還是白胎子(沒有油漆),有的辦公椅卯榫已經鬆動,坐上去咯吱咯吱叫喚,但總比我的強。特別令人嫉妒是旁邊的李大先生,還時不時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太有比較了,我坐的是和學生一樣的板凳,爬的是和學生一樣的課桌,和學生的區別就是我的桌凳是挑出來的,不缺胳膊不短腿。
一間房子三個老師辦公,人家「砰」的一聲擰開鎖子,「咣當」一聲拿開檔板,「刷啦」一聲拉開抽屜,取出東西後,繼而又是一次「刷啦」一聲推進抽屜,這次,還要加一聲「鐺」,這是抽屜板碰上桌面框的聲。同樣,「咣當」一聲套上檔板,「咔嚓」一聲鎖上鎖子。這些聲音,連貫而清脆,簡直像對我進行一次次炫耀。
那幾日,一坐在辦公室批改作業,我最不願看到他們開拉抽屜的動作,更不想聽那些刺耳的聲音。我覺得不光是刺我耳,甚至還刺我心。
我開始在我家找木板了,我以前見過有人給課桌兩個桌兜加了兩塊木板,分別把木板和桌腿用活頁釘上,給桌子中間的桄上再買兩副門扣,用一個付扣,兩個主扣,這樣兩個主扣重疊起來壓加在付扣上,同樣可以「咣當」一聲掛上檔板,「咔嚓」一聲鎖上鐵鎖。和他們只差「刷啦」一聲拉開抽屜,但我可用力大一點,那打開的木板會「啪」的一聲撞擊到桌腿上,雖然像自己手打自己臉一樣,不夠響亮,但還是有聲音的。我同樣可以掛上鐵鎖。不同的是人家是內鉗式的往出抽,我這是外掛式的往外開,像打開兩扇門。雖然說是屎巴牛攆黑卧車,加不上油,但我和他的形狀是一樣的,功能也上不差三,下不少四。
說實話,當我把那兩扇「門」訂上後,非常高興,覺得我也能「咣當」了。儘管當時沒有什麼值錢東西,鎖住桌子和不鎖沒有多大區別,我還是高興。現在想起來實在可笑。
我木工活的第二件產品是:粉筆盒。
學校里原來的粉筆盒被原來的老師佔用完了,我來得晚沒有了。叫花子(乞丐)進門,也有先來後到,我是後到的。
說到這裡,想起一個不是笑話的笑話。
我表弟上了一年學,過年到我家出門,我問今年考得咋樣,他說:「挨球的老師心瞎很,把我們一夥娃排成一排給分數哩,把高的給了頭裡(前頭)的娃咧,給到我跟前,剩了一個一,一個六,一在頭裡,六在後邊」。
也許當時我的認知和我表弟的水平差不多,只值一十六分,我給自己又加工了一個粉筆盒。不過這個粉筆盒的尺寸偏大,形狀醜陋,很不雅觀,更談不上美觀了。但總算有了,自己再丑的孩子都覺得乖,我當時也高興。
我還學了音樂,確切地說,應該是複習了我上學時的歌曲。經常背地裡試唱。我的音樂天賦太差,聲音又沙啞,但唯一一點就是我當時膽大臉皮厚,我開始在管我的班,給學生有點大「唱」不慚地教唱《學習雷鋒好榜樣》了。儘管,可能有點不著調,不,肯定是南腔北調,驢頭馬尾巴,但總比沒有歌聲強。
沒有幾天,輪我當輔導員了。輔導員的職責是上早操,打鈴,安排放學。可是當時學校的時鐘壞了,還在我們禮泉縣的「鐘錶修理鋪」住院治療。沒有時鐘,只有一把口哨。
接過口哨的那一刻,我有點慒了。以前上課下課,都是聽別的老師吹的哨音。從不管三點兩點。現在要個人掌控時間節奏,真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來校時間好定,看天明,再說自己就住宿在學校,只要早點打開學校大門就行了。其實當時我們學校的門不大,和普通人家窯洞上安裝的門一般大小,架子車都拉不進去。我們的學校是舊廟宇改造成的。三個教室是搬掉神像的大殿改造的,另外兩個是舊時的戲樓隔開的,並且還在學校門外五十米以外的地方。上課多長時間也好辦,只要我把準備的課講完了,其他老師可能也講得差不多了,就吹下課哨。一節課長點短點無所謂。正像劣等木匠給人解板跑了線,還振振有辭:「不在這邊就在那邊,匠人是不會拿走木板的。」但這吃飯時間就不好把控了。農村學校的作息時間是跟隨農民的耕作習慣制定了,放的遲了,飯等學生,耽誤家長下地;放的早了,學生等飯,耽誤家長幹活。
我一下子犯了難,問這放學時間咋定。校長說:「你看著定,遲點早點沒啥,等鍾修好了,就准了。你實在掌握不了,叫傳縣看一下。」
傳縣是當時坡北小學年齡最大的學生,比我只小一歲。他上學比其他學生相對晚一點,在家呆的時間長。由於父親早逝,他和母親過,經常干一些家務,比別的同學成熟老道得多,甚至在某些方面比我還懂的多。
於是我把傳縣叫來,問他如何確定放學時間,傳縣說,也沒有啥,簡單很,大概三點。一,憑估計,也就是根據老師講課內容的多少判斷。二,看陰影,當時我不知道這叫日晷。只知太陽的光照在教室外邊,牆上總要留下陰影。傳縣心細,每天的陰影到什麼地方放早學,到什麼地方了放午學,他都在地上做了記號。他是根據記號判決的。三,看炊煙。當時生產隊是統一幹活,統一回家的,所以傳縣在觀察陰影的同時,也朝村北觀望村裡各家各戶做飯的炊煙。如果炊煙家家升起來了,就說明大家已經從地里回來做飯了,這時放學,上不差一,下不差二。不能看個別戶的炊煙,個別戶的炊煙升起,是那些家裡有老人的,老人太老了,在家裡看娃做飯,只要孩子一睡著,她就做飯。不管飯遲早,只要人閑了便做飯。
至今記得那一星期我當輔導員,多半是把放學大權交給我的學生傳縣實施的,傳縣說幾時放便幾時放。傳縣確實很敬「業」,上課時尺碼著(判斷著)。
一到時間準會給我說:「看爺(太陽)茬茬(陰影和陽光交匯處),差不多了,村子裡的做飯的煙也升起來了,時間差不多了。」
「好!放學。」於是,我吹響了放學的口哨。
此後,小學課文里有一篇課文,名叫《要是你在野外迷了路》,內容是在野外迷路後如何通過樹木,村莊農人的庄宅坐向,甚至包括樹木的年輪來確定方向。每講這篇課文時,我就想起了我的學生傳縣來。
後來,我也翻看了歷史上人們如何計時的方法,有日晷,有看太陽計算天的,有看月亮計算月的,有通過漏水、漏沙、焚香計算時的……但裡邊沒有通過看炊煙決定放學時間的。把這條沒寫入歷史,簡直有點遺憾。
寫到這裡,我挺懷念那時農村的地凈天藍。那時,空氣沒有污染,沒有霧霾,天藍得白天幾乎能看見天上的星星。田野里,街道上,一個塑料袋也沒有,偶爾才會出現學生娃廢棄的紙張,但很快就被奶奶們揀去做手紙了。裊裊的炊煙一升起老遠就能望見。農村除了做飯燒炕有煙外,剩下的只有老漢抽的旱煙了。不過那煙看不到,聞著倒挺舒服的,因而,我曾一度抽過紙卷的旱煙。
特殊的時代,特殊的歲月,特殊的做法辦法,在那文化革命後期的亂象還沒有完全消除的日子裡,一天天延續著,並一天天開創著新的日月,刻畫著一道道歲月的年輪。雖不怎麼輝煌,但卻值得回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