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成:顏真卿是否超越了王羲之,誰說了才算
[ 本文共計3555字 · 建議閱讀7分鐘 ]
文 /劉正成
眼下東京國立博物館正在舉辦的「顏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筆」展覽,截止本月24日結束。自1月16日開展至今,與此有關的爭議話題就從未中斷過,吸引了不少國人遠渡日本一探究竟。
這種現象,讓我時常會有一個不體面的想法:展中國人的東西,賺中國人的錢,這會不會是日本展方設下的一個大大的「局」?
至少,我知道的,國人熱議顏真卿確實已成定「局」。但是,如果只看到「顏真卿與王羲之」書藝的比較,而忽略了有關藝術風向標等諸多深層次文化的因素,未免太過粗淺。
為此,我們選了來自澎湃新聞一篇劉正成先生的觀展體驗,或許可以幫助我們更直觀地看清一些事情。
——施晗
中國傳統藝術,是不是重新崛起了
我是一個書法家,或者說我是一個中國書法史學者,我從我半個多世紀的閱歷來談一個文化層面的感想,提供大家思考。
上世紀七十年代日本著名的安田保險以3900萬美元買下了梵·高的《向日葵》,此事當時不僅在日本,也不僅在亞洲,而是在全世界引起了一個新聞風暴。
王羲之《 大報帖》 局部
要知道,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國的書法根本不值錢,如沈尹默、啟功先生這樣的書法家也只能用毛筆來抄寫「大字報」,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反應是天方夜譚!
以後又陸續買入西方名畫,1990年,大昭和紙業公司董事長齊藤良平以1.606億美元,收購了雷諾阿和梵高的兩幅畫,其中雷諾阿那幅7810萬美元,梵高的《加歇醫生像》8250萬美元,創下當時油畫交易史上的最高價。
蘇軾《行書李白仙詩卷》局部
這些個新聞風暴也有一個指標性的文化意義,即西方藝術佔據了絕對主流的世界文化地位,東方藝術只是一個支流,中國傳統的書法藝術可能連支流也談不上!
近幾年先後在日本同一個博物館所舉辦的如此轟動的中國古代書法作品展覽,是否標誌著這個世界已經發生河東河西的變化了?東亞的本土文化、中國的傳統藝術是不是重新崛起了,甚至成了當今世界文化的時尚潮流?
今天的年輕人怎麼想我不知道,而我這樣經歷了中國傳統文化無可再低的低潮的老人,心裡的確洋溢了一種民族文化的自豪感。
旅日篆刻家鄒濤(左)、作者(中)與東京國立博物館策展人富田淳(右)
顏真卿是否超越了王羲之
我想談談關於顏真卿是否超越王羲之的問題。
常言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文化的價值衡量是沒有量化標準的,任何比較方法都只能說明一個問題的某個方面而已。
顏真卿《千福寺多寶塔碑》局部
這次我會見了日本的策展人,他說2012年開始籌備時,曾經考慮了一個展名「王羲之後的唐代書法」,立意是以顏真卿為代表的唐代書法是王羲之書法的發展。我說:這個展名和現在的展名其本意應該是一樣的,因為超越就是發展嘛!
我又補充道,在北宋初年,對顏真卿的評價並不太高,所以宋太宗時王著主編十卷本《淳化閣帖》時二王佔五卷,而顏真卿的作品一件也未選,什麼原因?
褚遂良《雁塔聖教序》局部
唐太宗定王羲之為「書聖」,而王著持有了初唐的主流觀念,沒有看見其後顏真卿對王羲之的繼承和發展。過了不到一百年,北宋後期的蘇軾看到了顏真卿對王羲之的發展。他有了一個著名的論斷:
故詩至於杜子美,文至於韓退之,書至於顏魯公,畫至於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
《祭侄稿》展廳現場
也就是說,前面雖有屈原、司馬相如、陶淵明等等大詩人,但現在的詩歌高峰是杜甫;左丘明、司馬遷、班固等均是文豪,但現在的文章高手是韓愈;從前有顧愷之、陸探微,但現在的畫聖是吳道子。
蘇軾當然是「二王」的超級粉絲,《西樓帖》中所刻拓的《文與可字說》等,年輕時所寫二王風格的小楷,幾乎可以和二王亂真。然而他在此時沒有提到王羲之,僅僅提到顏真卿登上了書法至高之境。
唐玄宗書《紀泰山銘》展覽現場
古今通人如蘇東坡,不可能否定屈原、司馬相如、陶淵明,也不可能否定左丘明、司馬遷、班固和顧愷之、陸探微這些詩、文、畫史上的古聖先賢一樣,去否定王羲之、王獻之,當然也包括張芝、鍾繇在內這些書法古聖先賢。
他在這裡所談到的顏真卿,就是談到和書法藝術的古聖先賢一脈相承而登上一個時代新高峰的顏真卿。顏真卿既是王羲之書法最好的繼承者,同時也是最好的發展者和開拓者!
懷素《自敘帖》 局部
蘇東坡站在藝術發展觀的立場來評價顏真卿的這個結論,一千年來幾乎已成定論。
今天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所使用的這個「顏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筆」展名,其實就是來源於蘇東坡的。倘若沒有蘇東坡這個著名論斷,敢談「超越」的人也許更是微乎其微了。
李澤厚在他的《美的歷程》的「魏晉風度」中談到王羲之書法時用「人的主題」來命名這個章節,《蘭亭敘》中「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是從對抗、懷疑中對個體人生價值的肯定。
李公麟《五馬圖》局部
談到杜詩顏字韓文時,李澤厚認為是在三曹詩歌、二王書法、六朝駢文之後的「盛唐之音」代表,顏真卿是新時代秩序的建立者。
這次展出的《祭侄稿》、《爭座位帖》、《三表》、《自書告身》,以及《大唐中興頌》、《顏氏家廟碑》、《裴將軍詩》等,均是一種通過個人命運所表現的「雄豪壯偉」的宏大敘事。
《五馬圖》黃庭堅 題跋
如果從書體演變的視角來看,王羲之從帶著隸書痕迹的鐘繇「舊體」演變為「八法」俱備的「新體」,以《黃庭經》、《樂毅論》等作品創立了小楷標準的話,顏真卿在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中楷的基礎上創立了大字唐楷的法則,從而成為宋以後一千年來取法的典範。
這次大展對顏真卿作品大量彙集是前所未有的,其墨跡中除了《祭侄稿》外,《自書告身》是殊為難得的唐人大楷書作品。
顏真卿《祭侄稿》在展覽現場
唐人楷書幾乎都在牌版中,罕有大楷墨跡傳世,僅有兩件如褚遂良《陰符經》和顏真卿《自書告身》均被後世鑒家懷疑為偽作。
這次有幸得觀《自書告身》墨跡深信其非顏真卿而莫辦,離開作品書法本體的價值判斷,僅以吏部尚書身份而抄寫關於有關自家任命公告的可能性來質疑,可以從原件後面歷代名家題跋中鮮於樞、董其昌等大楷書真跡來反證:不管從筆法力度和氣息風韻均遠遜於本帖,可以說《自書告身》墨跡是顏真卿難得傳世的大楷書代表作。
《祭侄稿》局部
這個展覽很難得地借到了蘭千山館舊藏的黃絹本《蘭亭序》,以及《大報帖》等墨跡,讓我們很容易記憶起整個東晉南朝時代的書法,這樣使我們得以從宏觀的藝術史眼光來比照彙集一堂的顏真卿大量作品,更清晰地看到從王到顏的變化與發展。
《祭侄稿》局部
以小字翰札書卷氣為主體的王羲之,到以大字碑版廟堂氣為主體的顏真卿,不管從作品的書體視覺形式還是精神文化內容來分析,顯然既是一種繼承,又是一種超越。
如果說唐太宗已經一錘定音王羲之為「書聖」,那麼蘇東坡的結論則可以稱顏真卿為「聖之時者也」!
《祭侄稿》局部
展覽中的創意亮點
這次展覽還有博物館策展理念中兩個學術為公眾服務的亮點,其中一個是千古名帖《祭侄稿》陳列的儀式感。
策展人在東京國立博物館平成館中專門分隔出一個展廳陳列顏真卿《祭侄稿》,營造出具有悲劇精神的時空環境。
在本帖展櫃之前,既貼出唐朝安史之亂在河北定州,即今天在石家莊附近的正定縣石門古戰場的實景照片,給觀眾提供一個對歷史故事真實性的想像空間。
《祭侄稿》局部
又從本帖中精心挑選出一些動人文句,按原跡放大印在血紅色的大紙條上(並用圖解注釋文句出於本帖何處),如同古代舉行喪禮時,掛在空中的飄飄長幡,張揚生者對死者憑弔的神聖性和神秘感,讓人更容易進入藝術作品激動人心的語境中。
這個燈光幽暗的展廳中,從開館到閉館總是密密麻麻的排隊觀眾,他們均被紅繩間隔出一層一層的人流緩緩靜默移動,如同參加一個莊嚴的祭禮,觀賞經典書法也實際上就是對古聖先賢致以文化意義上的敬禮!
《祭侄稿》局部
另一個策展創意則是一種藝術普及教育的課堂。
策展人精心挑出某一個字來,按先後秩序從這個字的結構和點畫上,把歐、虞、褚、顏唐楷四大名家原字用動畫演示出變化過程來,讓人非常直觀地去理解顏楷是怎樣演變為集其大成的典範。
這既讓你看到了唐楷四大名家的時代共性,同時分辨出相互區別的個性。這種非常有效的教學式設想,立竿見影地誘導著觀眾,難怪服務大廳中大人小孩擁擠著購買字帖和習字文房用具。
《祭侄稿》局部
當然,這個展覽中讓你興奮的熱點太多,真令人如入山陰道中,目不遐給。例如,驚雷般問世的蘇、黃、米等北宋書法家好友李公麟的《五馬圖》,為了進入「黑老虎」的學術禁區而展示的著名的李宗瀚舊藏四寶名帖,為表現書體演變所展示日本平安時代即中國唐代的宮廷抄經,以及同樣是唐代的《世說新書》殘卷、《古文尚書卷》、《說文木部、口部殘卷》、古琴曲《碣石調幽蘭卷》等,這些均是從日本各處搜集而來的敦煌遺書之外的難得一見的文獻與書法的日本國家文化財。
我在這個短文中就難以逐一點到我之所見,並進而闡釋他們給予我的啟示了!
《祭侄稿》請橫屏觀看
————
劉正成,四川成都人。國際書法家協會首席主席,《中國書法全集》主編,北京大學等多所院校客座教授等。
出品人 | 施晗
主編 | 李妙染責編 | 趙國林 王景
| 特別推薦 |
藝術·美學·品鑒


TAG:走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