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黃金年代」的守望者
剛剛上映的《流浪地球》電影票房已經超過《紅海行動》登上中國影史票房榜第二位,成為影史新亞軍,也成了近五年中國電影北美票房冠軍,足見這部電影的人氣之高。無論作品本身水準如何,票房大賣的事實已經讓《流浪地球》開闢了中國科幻電影的新紀元。再加上此前《三體》系列的成功,使劉慈欣及其作品獲得了越來越多的關注和爭論,其中既有常年關注中國科幻及世界科幻的硬核愛好者,也有隻看過《三體》系列或是劉慈欣作品的粉絲,亦不乏對劉慈欣和科幻並無太多了解的普通觀眾。讀者和觀眾對劉慈欣作品的評價頗有兩極分化之勢,而造成這種現狀的一部分原因則是知識背景和審美取向的差異。
電影《流浪地球》
「驚奇感」
說到科幻,許多人都會想到未來、機器人、太空戰爭、人工智慧等等關鍵詞,但實際上它們都不是構成科幻的必要條件。讓科幻之所以成為科幻的核心要素只有一個,那就是Sense of Wonder,即「驚奇感」,而這種驚奇感也是劉慈欣作品最大的幻文學中體會到審美快感。
根據《牛津科幻辭典》的定義,所謂「驚奇感」即是「當一個人閱讀科幻作品時,意識到可能發生的事情的魅力和最重要的評價標準。真正理解「驚奇感」,才能從閱讀以劉慈欣作品為首的科範圍之廣大,或是體會到空間與時間之廣闊帶來的對峙,從而產生的一種驚奇或是敬畏感」。這個略有些繞口的描述精確地說明了科幻作品獨一無二的迷人之處。
而這裡則從劉慈欣創作的諸多作品當中選擇「大藝術」系列為例,說明「驚奇感」在其作品中的重要地位。目前發表的「大藝術」系列作品包括三個中篇小說,《詩云》、《夢之海》和《歡樂頌》。
在《詩云》中,超級文明「神」在宇宙中收集各種藝術作品,對地球上的詩歌產生了濃厚興趣,耗費一整個太陽系的能量吟誦並保存所有可能存在的中文詩歌,創造出如星雲般宏偉的「詩云」奇觀。《夢之海》描繪了外星生物「低溫藝術家」來到地球,用盡地球上的海洋製造出環繞地球的冰晶帶這一藝術作品。《歡樂頌》則描繪了外星文明「鏡子」來到地球,利用太陽和比鄰星演奏宇宙音樂的場景。
這三篇小說在劉慈欣的作品中顯得有些特殊:外星文明既沒有與人類產生什麼針鋒相對的衝突,也對人類毫無所求,它們只是為了創作藝術作品而造訪地球,在完成藝術作品後又翩然而去,為人類社會帶來麻煩乃至災難也只是因為科技差距過大,而並非有意而為。小說重點描繪了外星文明創造並展示藝術作品的過程,而對外星文明的由來和人類社會的反應並沒有太多著墨,幾乎可以說是只有設定,沒有劇情。如此設置,能夠單刀直入地達到作者的目的:描繪一個絢麗的宇宙級科幻奇觀,也就是前文所述的為讀者帶來「驚奇感」。
如同這三部作品一樣,劉慈欣的大多數中短篇作品中都沒有精巧的劇情或百轉千回的人物感情,更多是直接甩出一個個宏大震撼的設定,靠設定本身為讀者帶來審美快感。而在其長篇代表作《球狀閃電》和《三體》中,宏大震撼的設定層出不窮,無論在數量還是質量上都遠遠超出了國內的其它科幻作品。經過幾十年的寫作積累,本來不算劉慈欣強項的文筆和劇情也終於能夠較好地為宏大震撼的設定服務,為讀者接連不斷地帶來獨特的「驚奇感」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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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瘋狂的技術主義者」
「大藝術」系列的特殊之處還在於,這三篇小說的內容本身也間接說明了劉慈欣對科學和藝術之間關係性的看法:藝術固然神聖而美好,但足夠強大的技術能夠挑戰藝術,創造出遠超人類想像的藝術作品。而就他自己的作品而言,科學幻想必定要超越文學性。
劉慈欣自稱是「一個瘋狂的技術主義者」,並「堅信技術能解決一切問題」。他坦誠自己「喜歡文學因素較少、科幻因素較多的科幻作品,一直認為,透視現實和剖析人性不是科幻小說的任務,更不是它的優勢」,甚至有過「把科幻從文學剝離出來」的激進想法。在寫作的過程中,劉慈欣逐漸意識到他需要保持「科學性與文學性的平衡、思想性與可讀性的平衡、作為文學的科幻與作為商品的科幻的平衡」,而他後來的作品「正是這些平衡的結果」,卻「或多或少地背叛了自己的科幻理念」。因此,他並沒有在人性、愛情之類大部分文學作品的母題上花費太多心思。在他的作品中,主人公與他者的情感聯結不過是能夠被科學所詮釋的宇宙規律的一小部分,和人類命運、宇宙洪荒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科幻文風」
劉慈欣對文筆的優劣也並不是沒有自覺。他評價阿西莫夫的文筆,「平直、單色調、鋼硬、呆板……幾乎所有這類文學上的負面詞都可以用來形容他的文筆」,卻又話鋒一轉,表示「這種筆調無論如何是不適合文學的,但卻很適合科幻,也使他的小說風靡世界」。劉慈欣對於他敬仰的阿西莫夫的描述,顯然也適用於他自己的文風。
認識到這一點,我們就能理解為何他的人物描寫特別是對女性角色的描寫略顯刻板,小說文筆並不出彩,部分社會學設定也經不起推敲。這些要素在大部分文學作品中固然非常重要,但在科幻文學中,都只能為「驚奇感」讓步。科幻文學有它的優勢和劣勢,有它該寫的內容和不必寫的內容,如果緊緊抓住弱項進行爭論和批評,顯然就是放棄了從科幻文學中獲得閱讀享受的機會。
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僅僅追求宏大震撼的設定所帶來的「驚奇感」,追求科學幻想的元素,作為文學作品終歸會有所缺憾。好在《三體》在走向世界時有幸遇上了一位優秀的譯者,一定程度上補足了作品的劣勢。《三體》被美籍華裔科幻作家劉宇昆翻譯成英文時,考慮到西方讀者的閱讀習慣和政治傾向,許多不夠「政治正確」的描寫都得到了刪減。同時,劉宇昆優美的譯文也掩蓋了劉慈欣的中文文筆中的一些瑕疵。這些改動都助力《三體》得到了國際社會的認可。
雖說「驚奇感」和科學幻想因素是劉慈欣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但他對帶來「驚奇感」的題材有著強烈的個人偏好,他所說的「堅信技術能解決一切問題」中所指的「技術」也有所局限。這種偏好是將他與同時代其他作家區分開來的特點之一,而這樣的偏好又來自於他的閱讀喜好和時代背景。
劉慈欣是一位深受科幻小說黃金時代影響的作家。科幻小說黃金時代指的是美國1940年初到1950年代,在此期間,西方科幻小說蓬勃發展,阿西莫夫、海因萊因、克拉克等大師均活躍於這一時期,他們也是劉慈欣最為喜愛的作家。根據歷史學家亞當?羅伯茲的總結,黃金時代的科幻作品的特點是「硬科幻,線性敘事,英雄在太空歌劇或科技高度發達的場景中解決問題、對抗危機」,而這一描述與劉慈欣的大部分作品特徵吻合。
在1950年代至1970年代,美蘇冷戰時期的太空競賽帶來了航天技術的飛速發展,以1969年阿波羅11號完成人類第一次登月任務為頂峰。受此影響,劉慈欣的小說中也反覆出現爭鬥讓人類超越極限、突破技術瓶頸的描寫,大到以《三體》為代表的宇宙戰爭,小到以《光榮與夢想》為代表的體育賽事。因此,劉慈欣最為鍾愛的主題永遠是文明之間你死我活的爭鬥,以及爭鬥所帶來的科技發展和太空探索。
然而,無論是科幻小說黃金時代,還是冷戰時期的太空競賽,中國都並沒有參與其中,劉慈欣也是如此。他因為身處這個特殊的國家而落在了世界科幻的潮流趨勢後面,並沒有對在此之後出現的新浪潮和賽博朋克表現出太大興趣,卻因此難能可貴地保存並繼承了黃金時代的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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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算機是窮人的假上帝」
另一方面,劉慈欣對宇宙這一題材的迷戀,也讓他對現實世界中互聯網的飛速發展和相比之下太空探索的停滯不前表現出了強烈的不滿和憂慮。早在2002年,大劉就在他的短篇作品《天使時代》中借主人公之口聲稱,「計算機是窮人的假上帝」。而在2018年克拉克想像力服務社會獎的演講中,他首先表達了對阿瑟?克拉克這位同樣迷戀太空探索的巨匠的敬畏,又用一句流行語說明了他對當下科技發展的無奈:「說好的星辰大海,你卻只給了我Facebook」。
《三體》及《三體》之前的作品中,劉慈欣更多是將太空探索當成一種理所當然的人類科技發展趨勢,無需任何說明與解釋。然而,在他發表於2016年的短篇《不能共存的節日》和2017年的短篇《黃金原野》中,這種理所當然已經消失不見了。《不能共存的節日》表現了人類因為過度發展互聯網而沒有走出地球這個搖籃,作為文明沒能真正在宇宙「降生」的危機。而《黃金原野》則描繪了一對父女靠一個巨大的騙局強行帶動人類發展科技進行太空探索的故事。兩篇小說都不功不過,然而與其說它們是純粹的文學作品,卻更像是夾帶私貨的振臂疾呼。劉慈欣開始愈發強烈地意識到,按照目前的世界線,更有可能成真的不是星辰大海,而是賽博之海。對於一個深愛著宇宙的科幻作家而言,看到這樣的現實,痛心疾首可想而知。而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通過自己的創作來呼籲了。
正如《黃金原野》這一作品的標題和立意所呈現的那樣,劉慈欣從他所敬愛的克拉克、海因萊因、阿西莫夫手中接過火種,將古老而美好的科幻黃金時代的遺產守護至今,渴望在太空這一廣袤原野中探索黃金,在宇宙文明間的戰爭和對科學的求索中尋找到一些悲哀的詩情畫意。從世界範圍的科技和科幻發展來看,這樣的審美趣味可以說是懷古,亦可稱之為過時。然而,劉慈欣對星辰大海的宏偉想像和此前從未得到世界關注的東方色彩,讓這樣一種懷古或是過時轉身一變,成為了對黃金年代的復興。他將自己珍藏的黃金年代的遺產重新交還給西方世界,其中所蘊含的親切與新奇讓他代表中國人首次獲得雨果獎這一殊榮。
這樣一種對於題材的拘泥既是劉慈欣最強大的武器,也有可能成為他創作的軟肋。2010年《三體》系列完結之後,大劉只發表了幾個並未引起太多波瀾的短篇新作,據說花費許多心血的新長篇也因某種原因夭折,這樣的現狀不禁讓部分粉絲略有些擔憂。但無論未來如何發展,無論大眾如何褒貶不一,《三體》系列和《流浪地球》電影的影響已經讓劉慈欣的作品毋庸置疑地成為了世界科幻文學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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