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翰林潘齡皋:一位政治家與一位文人的交錯
1949年10月1日下午3時,82歲的潘齡皋在士兵的攙扶下跟隨中央人民政府第一屆全體委員們登上了天安門城樓,在毛主席「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於本日成立了」的莊嚴宣告中,見證了一個真正國家的誕生。
此時的潘齡皋或許會有一瞬間的晃然。自己從一個封建王朝官員,走過了風雨飄搖的兩半社會,直至今天成為新民主主義的倡導者。
「萬機佐理有餘閑,招集良朋興倍歡。客聚東南皆夙契,筵開水路喜加餐。欣逢國慶人同樂,況值人心已久安。太液池邊齊飽德,敢忘嘉會共盤桓。」
在晚上中南海國宴中,潘齡皋席間與林伯渠、徐特立、呂正操等領導及各界代表暢談,特敘詩以謝此次瀛台歡宴,慶賀開國之盛。就在同年12月1日,由毛澤東主席簽發委任令,任命潘齡皋為中央人民政府革命軍事委員會參議。
對幾乎一輩子都在「搞政治」的潘齡皋來說,這是他一輩子政治抉擇的成功答卷。「老爺子這一輩子的路走的正!」在潘齡皋嫡孫潘永安的敘述中,這位不曾謀面的爺爺,靠著一份審時度勢走出了一場傳奇人生。
乙未翰林的政治路
潘齡皋的一生可以算得上是一部中國近代史,橫跨五個重要時期:清末王朝、中華民國、抗日、內戰和新中國。
潘齡皋,取字錫九,號葛城居士。清同治六年(1867年)出生於直隸安州(今河北省安新縣)的一個書香世家。祖父潘祖望,清貢生。父親潘希曾,清庠生。家學之下,潘齡皋十四歲就中了秀才,從此一路過關斬將,清光緒二十年(1894年),潘齡皋赴京參加鄉試,再中舉人。等到第二年殿試,獲選庶吉士,入翰林。那年正好是乙未年,潘齡皋其中的一方印章就刻有「乙未翰林」,以此紀念。
按清制,庶吉士入翰林須學習三年,參加散館考試,合格者才成為正式翰林,餘下的則被派往六部或是到地方任官。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潘齡皋被外派甘肅,任隆德縣知縣,因為多施惠政,受到民眾推戴,從知縣到知州再到知府,未及到蘭州赴任又提拔為巡警道,相當於現在的公安廳廳長。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卸任還鄉。
辛亥革命後,民國建立。1921年6月,北洋政府大總統徐世昌委任他為新禁煙大員,後任甘肅省省長,可當時派系紛爭,吏治腐敗,干不到一年,潘齡皋不甘「隨人俯仰,以取容悅」,索性辭職回鄉。退居故里期間,深居簡出,寫字賦詩,不少鄉民向他這位翰林求字。
而賦閑的潘齡皋其實並沒有「兩耳不聞窗外事」,家中的書房就掛著一張軍事地圖,方便自己研究日軍、奉軍、直系這些軍閥的勢力範圍。而後動蕩的三十多年裡,潘齡皋又數次出入官場,稍有不慎,就是一命嗚呼。
「一身穿戴好的壽衣壽帽,被日軍押送到了憲兵隊,堅決不鬆口,這次走,老爺子是下了決絕之心的。」1938年,日軍侵佔安新縣城。請潘齡皋出任維持會會長,得到拒絕後,為保證安全,連夜帶家眷到北平定居。不曾想又被日軍告發,用河北省偽省長的名義利誘,漢奸江朝宗、王揖唐輪番登門勸說,但都無果,因此惹怒了日本人,直接被抓入獄。十餘日後,經友人多方周旋潘齡皋才取保釋放。
「抗戰勝利後,由於老爺子樹立的社會聲望,國民政府打算委任他在華北行轅任職。蔣介石在後園恩寺設宴,飯桌上蔣經國也在,老爺子帶著四叔去的。老爺子在飯桌上用牙籤把牙床給剔破了,說老了,吃點東西都不行了,幹不了了,就是婉言拒絕了蔣。」潘永安聽四叔說起這段「站隊」的關鍵點。
給當省委書記為什麼不幹?如果知道後來的歷史,拒絕是肯定的。當時的潘齡皋必是糾結萬分,在兩方陣營中逼著自己下決心。
潘齡皋手書兩邊的對聯:闡揚中國文化,倡導世界和平;
「1948年國共兩黨打仗前,老爺子的學生,國民黨上將杜聿明去看他,那時候我們家住南城街,四叔說周邊全都戒嚴了,人都沒法靠近,跟人家說是潘公子才放進來的。杜聿明送了兩卡車的物資,說是正值戰亂,怕老爺子生活有困難。」不管是私交還是公幹,憑著當時的威望,潘齡皋都在國共兩黨的爭取對象之列。
平津戰役期間,潘齡皋作為北京「文友社」社長(時稱責任社友,是以倡導和平、弘揚文化為宗旨的社會名流組織),以「文友社」暨平津工商各界代表名義聯合通電作戰雙方,請劃平津為非戰區城市。
當時背景是在勸降傅作義,促進中共和談的過程中。
前排右起:邢端、陳雲誥、鄧寶珊、潘齡皋、、李雲章
右起:李雲章、潘齡皋、傅作義、、陳雲誥、邢端
1949年1月天津解放,北平成為孤城。此時的潘齡皋已經八十耄耋之年,還在為和平統一搖旗吶喊。他親筆書信兩封給時任華北剿總的傅作義,後受邀在賢達會上探討當下形勢,危機之下,潘齡皋表明心志,力促和談,終於等來北平無戰事。
直到開國大典,一場歷史的塵埃要落定了。
葛城逸士:關於一個文人的日子
而在這些政治之外,作為一名晚清翰林,潘齡皋的內在還是一個正統文人。
甘肅卸任之後,歸鄉後的潘齡皋閉門謝客,終日以詩書為伴,舞文弄墨。潘齡皋愛書,他自己也寫有兩本,《蛙鳴集》和《三餘集》。前者是寫的是時事或日常思考的心之感嘆,後者是早中晚三個飯後閑余時間所寫的詩歌。
曾論書曰:書法字形之美與實用要相輔相成,可以偏廢,傳神達意乃書法藝術之職。」潘齡皋擅長楷書和行書,結體平正勻稱,用筆圓潤流暢。小字寫的尤其精妙,因字大小近似核桃,故也稱「核桃楷」。在平津和冀中一帶也頗有名氣在,不少商號和鋪面請潘來題寫匾額。坊間稱亦可與「湖湘三公子」之一的譚延闓齊名,時有「南譚北潘」之說。
首頁印有北京文成堂書莊主人博陵古郡高博學肖像,上方是書庄為潘齡皋系列字帖所作的介紹。
頤和園以及團城曾有潘齡皋的碑文楹聯,德勝門城樓內也有潘的碑刻。民國時期,原北京文成堂書庄也曾將其書作十三種行世。其中《胡大川幻想詩》、《南濠詩話》、《又一邨詩話》最為推崇。1985年,天津古籍書店根據1934年天津「文成堂」為他出版的字帖,刊印了《潘齡皋行書四種》。《千字文》、《百家姓》、《朱子治家格言》等楷書作品,被當作字帖臨摹。
1934年,文成堂;1943年,廣益書局;1985年,天津古籍書店;1992年,長春時代出版社都有印本;
文末云:胡大川孝廉作舟,幻想詩十五首。想入非非,皆未經人道語,余深愛之。
每與俗事不稱意輒朗誦一遍,頗足解憂。如孝廉者,亦可謂饑寒逼腐儒顛倒作奇想矣。
「到了晚年在病床上躺著的時候,都讓你四哥給念這些書、詩稿,這邊還錘著腿。文人喜歡這個,這一輩子愛書,筆不離手。」潘永安出生之時,爺爺潘齡皋已經去世三年,大院里也已經分家,他所知道的這些東西都是聽父輩叔伯得知的,聊起當時家中的迎來送往,以及一些老爺子的生活起居。
從14歲中秀才到殿試翰林,再到中間的這些任職,潘齡皋一輩子積累的收藏也是非常可觀的,但能留到現在也寥寥無幾了。
「隨著時間的變化,後輩對這些都不重視,也就是留點老爺子的字。我父親行三,後來到我們家也留了相當一部分,但遇上文化大革命破四舊,要查這些有家底的,大家都怕啊。我記得當時關上門,就在院裡面的乾井,燒了三天三夜。最痛心的就是老爺子的頂戴花翎,上面鑲著寶石,外邊的盒子是楠木的,我小時候還摸過,老爺子臨死都存著,末了都燒了。」
「說起來藏書,那時候老爺子有一套《三希堂法帖》,一冊一個楠木盒子,都是手工裱的宣紙,最後被五嬸拿去賣了廢品,收舊書的,論斤稱,才給了7塊錢。」談起這段,不得不嗚呼哀哉。
1954年6月24日
新中國成立後,自1949至1954年,潘齡皋連任北京市人民代表會議四屆代表、北京市第二屆政協委員。1951年7月29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文史研究館成立,潘齡皋、邢端、費志琮、邵章和陳雲誥等五位前清翰林同時被聘為中央文史館首批館員。周恩來總理和呂正操將軍曾親自到府上拜訪,並為他調換住所,優待社會賢達。
1954年6月19日,潘齡皋因舊疾逝於北京府右街互助巷一號旁門,享年八十七歲。
然而,這位本該被歷史記住的賢達卻被大家所遺忘了,在政治上,也在文化上。隨著時間的推移,留下一份並不充分的縣誌記載以及四散在潘氏後人手中的遺作,隨著兒女一輩的離世,這些故事更沒有人再會提起。時至今日,在孫子潘永安帶有回憶的敘述中,我們試圖修補對這位「乙未翰林」所經歷的一生。
(文中內容由潘永安先生口述以及邸永君《百年滄桑話翰林——晚清翰林及其後裔》相關資料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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