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為面子而活，但為父母「掙臉面」，是為人子女的本分！

不知不覺，老岳父離開我們已經半年了，我們都很懷念他，家裡靈位前也總是香炷不斷。過去半年，廚娘其實一直沒能走出與父親永別的低落情緒，心疼卻又不好開解。

這篇文章，是她正月十五老爺子生日那天決定寫的一篇紀念文，其實也是想給今生的父女緣分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寫這篇文章，她花了4天時間，工作之餘都在寫，寫著寫著眼淚就掉下來了，有兩次更是泣不成聲。占豪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在想這份父女緣分的點點滴滴，在想自己至今依然是謎的離奇身世，在想訣別後的彼此和未來沒有父親的生活······

岳父與占豪之間的感情和普通翁婿也有很大不同，他是典型的骨子裡清高、脾氣擰骨頭硬、處事又很靈活機警的高級知識分子，他成長於民國時期的大家庭，他的父親就是老知識分子，曾為國家立下汗馬功勞卻早早累垮身體去世，他身上有那種大家庭出身的烙印，視野和眼界高而寬，一般人不太容易獲得他的認可，對不求上進或不聰明機智之人尤其痛心疾首。

占豪則不同，祖上務農，上幾輩人雖聰明勤勞卻沒文化，占豪雖不笨做事反應還算快卻並非機靈之人，做事是那種像郭靖一樣明知有巧也不投，只想一頭悶進去扎紮實實把事情做對做好的人，而且對結果也不太看重。這種原生家庭的文化差異及其他一些因素，使得他最初對占豪是打心眼裡不接受，甚至對這個女婿骨子裡就是瞧不上的。

占豪和自己的爺爺一樣，身上有股子擰勁，一旦認準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所以與岳父最初的彼此認知很多時候是從斗心理和爭論中建立的。

隨著時間推移，彼此之間才慢慢化解了對對方認知的偏差。占豪認識到了，老爺子的確是真正的中國高級知識分子，那股子正直、實事求是、智慧、清高是骨子裡的，甚至某些迂腐都是典型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迂腐，老爺子身上的這些品質占豪至今沒有完全在其他人身上看到過。坦率說，他身上的很多優秀品質在現代社會太罕見太寶貴了，這些年占豪以他為鏡，對自己做了很多修正。

他對占豪的認識也隨著相處徹底顛覆，或者說占豪的一些行為也改變了他對一些人和事物的常理認知，這從他最近幾年在很多問題上都主動徵詢意見並深入探討感受得到。他對占豪所做的事業，從最初時的不太了解、理解到後來的深深認同，他曾不止一次說要不是眼睛已完全無法使用手機，一定每天看占豪的文章。

占豪很珍惜與他這些年的緣分，爺倆感情也很深，其實某種程度上後來是彼此的價值認同。當然，從他的角度看，他對占豪作為女婿這些年對他老兩口生活的照顧非常感謝。雖然女兒女婿工作極其忙碌，但在照顧他們方面沒有過一絲懈怠，包括在他身體有恙時占豪給他做推拿、艾灸、捏腳等等。

其實，占豪很清楚，他是一個一輩子爭氣要臉面的人，這些年他終於因為兒女的成績而有了一種欣慰與驕傲。更為重要的是，我們做到這些是守著他們老人做到的，他們的晚年過得很幸福很滿足。

正文：

01.

正月十五，是父親的生日。

老爸姓「黃」，在家裡時常被他最愛的外孫直呼「老黃」，由於喜歡爺孫親密無間的感覺他也愛聽，時間一久，這一稱謂經常被祖孫三代「共享」，變成除正常稱謂外「老伴」、「爸」、「外公」的代名詞，只有女婿還一直尊稱他「教授」。

每年的這一天，都會準備一桌他喜歡的菜肴，雞湯財魚餃、松鼠桂魚或者清蒸鱸魚、水晶蝦仁等，都是保留節目。

如今，再不用為琢磨菜譜發愁，也沒機會舉起酒杯對他道一句「生日快樂」，原本熱鬧忙碌的日子，變得空落，還有一點悲涼。

望著眼前的貢品、紙錢和香爐，五味雜陳。

02.

童年的記憶里，每年正月十五，老黃都會接到各地兄弟姊妹打來的電話，西安的大姑、湖南的二伯、台灣的三伯……連順序都雷打不動。

聊天的內容因人和「場景」而異，開場白已格式化：「生日快樂，都好吧？」

隨著歲月的流逝，通話的親人逐漸減少。

伯父和姑母們相繼離去，老一輩兄弟姐妹十一人，如今只剩下台灣九十高齡的鏞伯。

而祝福老黃生日的電話，最終定格在2018年正月十五夜裡。

再撥，已是天地相隔。

03.

老黃在十一枚兄弟姊妹中排行正中，被弟妹們喊「六哥」，父母和兄長喚他「六兒」。

經常自嘲「上不著天，下不挨地」，更何況兄長們若非風流英俊，就是儒雅倜儻，貌不出眾性格倔強的老黃據說在家裡挺不受待見。

據伯父說，老黃出生那天，爺爺塞給孩子們一把零錢，全部攆出去玩，不要影響他幫奶奶接生。

等孩子們回來，家裡已傳出嬰兒的哭聲，變戲法一樣冒出個襁褓中的弟弟。

得知父親由爺爺親手接生，覺得不可思議。

老黃不以為然：「且不說那時兵荒馬亂，條件有限。家裡兒女成群，生娃也只是添一雙筷子的事。瓜熟蒂落，聽天由命。和如今沒法比，生個孩子一堆人圍著轉」。

04.

因為不受待見，老黃基本「野蠻生長」。爺爺奶奶若非「寵大」就是「溺小」，排在中間的他只有在拍全家福「湊整」時，能被當一回事。

用他自己的話說，直到讀大學才有第一件屬於自己的新毛衣。但這不妨礙老黃一輩子講究儀錶，直到年老行動不便，都隨時衣冠整齊，生怕失禮。

「自由」固然「可貴」，代價是吃盡各種苦頭。

從書本里看到飛行員跳傘的畫面帥到不行，他老人家找來一把超大雨傘，直接從山坡往下蹦……幸虧地面的土比較鬆軟，摔斷股骨。雖然沒落殘疾，不影響活動，但細瞧還是不如常人利索。

高中時，老黃將近一學期沒去學校上課，爺爺奶奶渾然不覺，若不是校長偶遇爺爺問起，「記錄」還會保持更久……不被關注的程度，可想而知。

當然，老黃逃學絕非淘氣貪玩，而是泡在圖書館。用他自己的話說，在書堆里的感覺，特別過癮。

翹課，沒有改變「學霸」本色。回到課堂半年，十七歲的老黃以省考區第二名成績被北大經濟學專業錄取。

當時，正逢抗美援朝戰爭，一年級都沒結束，老黃沒和家裡吱一聲，自作主張退學，立志到前線當一名英文翻譯。後來，戰爭進入僵持階段，國家沒捨得派稀少珍貴的大學生到戰場，他未能如願。

不想吃回頭草，加之心血來潮迷戀起俄語，想和蘇聯老師學工科，老黃再次參加聯考，又以地區前三成績進入哈工大，並在全班三十幾名同學最終因為太苦淘汰一半的情況下，以優異成績畢業。

問他「學霸」秘笈，回答就倆字：「專心」。

據說，在課堂上，輪到他當值日生，負責擦黑板。因為太過專註，老師不忍打擾，作手勢攔住準備提醒老黃的同學，自己把黑板擦乾淨。

05.

和「學霸」老黃相比，當閨女的卻很慘淡，文科還有點本錢嘚瑟，理科連滾帶爬稀里嘩啦一塌糊塗。

數學從四年級開始「掛紅燈」，且持之以恆，「紅」得讓老師臉綠，家長氣得冒煙。

託人找關係，請省特級教師每周補課，但天生不是那塊料，如何使勁，仍不見起色。

老師沒說啥，倒是自己覺得過意不去。於是，補課時間照常出門，獨自溜達到江邊，來回坐幾趟輪渡，望著對岸發獃。

很快被抓現行，老黃感嘆：「這輩子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可惜高教行家，對付初中生卻束手無措」。

那時候，家庭舞會盛行。

老爸說：「交際舞能培養儀態，對女孩子尤其重要，既然數理化不行，咱好歹培養一項特長」。

每到周末，老黃帶著閨女去跳舞，請受過專門訓練的朋友當老師，嚴格把關每一位「舞伴」。

為參加一場比較正式的舞會，當時工資湊起來不到一百塊的父母，愣是撥近半個月糧款給閨女買來一枚別針。

那一段歲月，父女倆特別有共同話題，尤其和諧。

06.

老黃慣閨女，有目共睹。

因為寵溺，平時油瓶子倒了都不帶扶的人，曾一口氣給五六歲的閨女煎十二個荷包蛋，直到鄰居驚呼「當心孩子出事」，才意猶未盡罷手。

那時候，物質匱乏，啥都憑票，額外買一點魚肉蛋包括布料都非常不容易。有啥好吃的，老黃恨不得一下子全塞進閨女肚子里，至於會不會有副作用，不在他考慮之列。

除了守一輩子的秘密，老黃這輩子有一道過不去的坎。

七歲那年夏天，在院子里和小夥伴瘋跑，穿過樓道的時候，迎面碰到老黃，他正從小煤爐上提起一壺剛冒氣的熱水。

隨著一串驚叫，濺出來滾水隔著單衣直接澆到廚娘肚皮，老黃傻愣在原地，手裡還拎著還滴著水的壺。

抹著眼淚，跑到母親正在值夜班的醫院。

直到現在還納悶，剛讀書的孩子，傷成那樣，獨自穿過六條馬路去找媽，沒感覺委屈和不妥……或許，骨子裡就是一枚漢子。

整個夏天，被密集的水泡困擾。那時候空調還沒普及，為防止感染，裹著半厘米厚的紗布，坐在醫院唯一不間斷放冰塊的輸液室，隔著窗戶看小朋友在外面玩耍。

肚皮上地圖一樣交錯的疤痕，直到成年還依稀可見。自己倒沒覺得咋樣，但只要有「圖謀」，就拿它「敲打」老黃，屢試不爽。

每次被戳到痛處，老黃追悔莫及：「想起這事就難受，心裡特別疼。」

工作一年，廚娘選擇辭職，獨自跑去南方，從白領變身打工妹。老黃很生氣，因為失望，說出來的話特別難聽。

即便如此，隔一段時間，都會收到家裡寄來的包裹，都是爸媽為閨女挑選的衣服和飾品。

每次回家，全家必須抽一天時間逛商場，老黃買單。嘴巴嫌棄閨女盡喜歡些沒用的東西，但只要廚娘說一句「喜歡」，還是忙不迭掏錢。

不過，隨著外孫的降生，閨女在老黃心目中的位置迅速下降，雖美曰其名排行「老二」。沒有比較，就不知道現實的「殘酷」。

外孫一哼，老黃就沖閨女搖「指揮棒」，任何時候都反駁無效。

07.

有記憶起，從鄰居們的閑言碎語中，知道自己與別人家的孩子不同。

在一次與小朋友的爭執中，被罵「垃圾堆里撿來的崽子」。

氣不過，哭著找爸媽對質。

老媽叫來住在隔壁一棟的醫院婦產科同事，講述接生的全過程，看她們繪聲繪色，有模有樣，關鍵自己不願是別人嘴裡的「野孩子」，本能選擇相信。

那一刻，老黃眼睛在面前的圖紙上游移，緊閉著嘴唇，沒有表情。雖然不明就裡，但直覺告訴自己，他內心一點也不平靜。

事實證明，自己的直覺很准，劇情比傳說更離奇。

任憑心裡如何好奇，即使別人找上門說得有鼻子有眼，也不向父母求證半句，理由很簡單，如果他們傷心，自己寧願不要「真相」。

讀大學的時候，老黃秉承「社會實踐比書本更鍛煉人」的思維，親自編理由找學校請假，帶閨女一起去珠海參加展會，順道旅遊。

現場有當地電視台錄像新聞報道，被老黃拉著招呼賓客，旁邊的攝像師忽然沖著身邊的記者冒出一句：「這倆準是父女，長得像兩枚不同時期的硬幣，新舊不一樣而已」。

順著話音，看一眼正在與身邊人寒暄的老黃，目光有一絲閃爍，還有故作坦然背後的得意。

隨著年輪的旋轉，往事依然塵封。直到生命最後一站，占豪數次拐彎抹角挑起話題，都被顧左右而言他，當閨女的只有裝聾作啞，成全老黃的緘默，直到他把秘密帶走。

08.

曾經，被老黃寄予很高期望，結果無一例外肉包子打狗。

無數次失望，尤其是在他費盡心力好不容易為閨女爭取到出國機會被不當回事一口回絕時，老黃心灰意冷，選擇放手。

只是，老黃不曾想到，他胸無大志沒出息的閨女有朝一日會特別努力，被好些人關注、接受、支持。

去年正月十五，吃過團圓飯，父女倆嘮嗑。問他：「你是不是一直覺得閨女讓你沒面子，於是把全部愛和希望都給外孫？」

老黃嘆口氣：「水往下流，人之常情，換成誰都一樣。之前覺得你不聽話太任性，特別擔心。但無論如何都沒想到，你會像現在這樣拚命，果然為母則剛。」

笑，但沒接茬。

其實很想告訴他：「拚命去把每一件事做好，和另一半共同進退，讓孩子有相對好的平台，都是理由，還有很重要一點，就是給家裡掙臉面，讓父母高興。」

人不能為面子而活，但為父母「掙面子」，卻是為人子女的本分。

9.

去年廚娘生日前，老黃請占豪替他給閨女買一件像樣的首飾，關鍵詞「上不封頂」。

占豪打趣：「你閨女的首飾數不過來，高興還是不高興，都是她敗家的理由，別操心，我負責讓她滿意。」

老黃不依，堅持自己付賬。

當時，心底湧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在某鋪黃金，挑選一款無論分量還是工藝都配得上「傳家寶」的手鐲，心裡非常清楚，它的意義和價值遠不止一份生日禮物。

看到實物，老黃讚不絕口，直誇「漂亮」。占豪「欺負」岳父眼神不好，把標籤少報一個零，皆大歡喜。

誰也沒想到，三十六天後，再次「兌現」預感，這隻沉甸甸的手鐲從「禮物」變成「遺物」。

10.

2018年8月24日，這一天會讓自己在接下來的日子想起就痛。

前幾年，因為慢阻肺住院，老黃被折騰得夠嗆，出院後一直沒緩過來，吃中藥、按摩，調理半年才見起色，家人都很高興，按這趨勢，活過九十肯定沒問題。

沒有任何徵兆，頭晚還談笑風生的老黃，第二天一早就撒手人寰，誰也不清楚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麼，更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占豪幫老黃擦拭身子，和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一起給他換上壽衣。

沒有勇氣接受現實，哭著抓緊他已經冰涼的手，寧願相信它能暖過來。

忽然明白，老黃那日沒送閨女去醫院，絕非因為太過大條或漠不關心，只是一時蒙圈，來不及或者說不願接受現實。

那些天，恨不得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完，道理都懂，八十六高齡，又有各種老年病，發生什麼都正常。

但失去老父親的感覺，遠比想像中痛。

11.

都說「子欲養而親不待」，很慶幸，至少老黃沒有這樣的遺憾。

老黃臨走前一段時間，最常炫耀就是：「我女婿真好，沒有哪家的兒子能比」；「雖然只有一個閨女，比養一群男孩還管事。」

讓老人家覺得自己有福氣，才是真的盡到「孝道」。

12.

老黃很早就留下遺囑，喪事從簡，壽衣自備，骨灰撒到長江。說自己做一輩子環保，回歸自然挺好。

當閨女的明白，環保只是一方面，老黃節儉一輩子，墓地和殯葬費稍微像樣點就要數十萬，歸根結底還是怕子女花冤枉錢。

愛面子是天性，誰都希望體面，相信從那個年代過來的老黃也不例外。

自作主張提前買了墓地，老黃對環境很滿意，只是問起價格時稍微有些蹙眉，思想工作沒有想像中那樣難做，老黃嘴裡說「瞎胡鬧」，話音里卻透著欣慰。

老黃這輩子最不願的事，就是給別人添麻煩。生前再三叮囑，走的時候不要通知任何人。

但他很幸運，身後每一個重要的日子，不僅親人陪伴，更有各地戰友們祭奠。

13.

元月二十日，按照老黃的遺願，把留存的一部分骨灰撒到長江。

最後一把骨灰散盡，占豪把空陶罐扔到遠處，看著江水把它捲走，整個人都空落下來，瞬間沒有了方向感。

直到現在還沒緩過來，變得連自己都覺得陌生，倦怠、慵懶、沉默，任何情緒都自我消化，即使有脾氣也發不起來。

總有一個聲音在告訴自己：你是妻子、母親，有「閨女」的責任，但不再有「特權」。

母親已經糊塗，完全像孩子，甚至不如。在她面前，自己已經取代老黃，成為她和家的依靠。

老黃在時，遇到天大的事，即使隱瞞，心裡都踏實。他就像一面旗幟，只要存在，就好。

那些被帶走的「秘密」一點也不重要，知道自己是老黃的親閨女，足矣。

老黃，你知道嗎？被你依賴，同樣是我的幸福。

給記憶和情緒畫一個圈，生活還是按照本來的樣子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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