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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選邊戰,是輿論場又一次傲慢與偏見的大集結

《流浪地球》的票房奇蹟仍在繼續,近日已經突破40億大關。而它帶來的討論仍在繼續,這些討論甚至導致了節日期間朋友圈的一次小規模選邊戰與互黑潮。除了對故事情節、科學理據、價值觀等的各自張揚,這場爭論的背後其實很能反映我們眼下輿論場的特點:易走極端,對多元價值缺乏包容。

「科幻」與「科幻電影」都是舶來品,無論是科幻電影還是科幻文學,在本土都稱得上根基孱弱。所以,《流浪地球》引發的爭議,其實還反映了另外一種緊張與焦慮——

「癥狀記錄:一、看到辦公室里地球模型時,80%會劇烈嘔吐;二、聽到中國科幻四個字時,90%會用頭撞牆;三、聽到吳京、劉慈欣、三體等名詞時,95%會失禁……」在豆瓣網上,一位頗有知名度的書評人這樣寫道。

自《流浪地球》熱播之後,類似的激烈表達漸成常態。

一方面,部分觀眾對該片評價甚低。在豆瓣上,《流浪地球》的一星率為2.3%,而《復仇者聯盟3:無限戰爭》為0.8%、《降臨》為0.8%、《大黃蜂》為1%,甚至評分僅7.0的《飛馳人生》的「一星率」也低於《流浪地球》。

另一方面,部分觀眾對這種否定感到「震驚」「不可思議」,產生了強烈的情緒反彈,甚至對打低分的網友進行騷擾和威脅,一些網友還將豆瓣網打成一星。

文藝作品本可多元評價,為何《流浪地球》竟引發如此激烈的意見衝突?正如影評人楊時暘先生所說:「誰能想到,時間走到2019年,我們竟然還會因為喜不喜歡一部電影而站隊、分裂、彼此拉黑、互相辱罵,甚而上綱上線到以此為指標檢驗對方是否愛國。」

《流浪地球》引發的這場「互黑潮」,說明了在接納多元性上,我們的社會仍有漫長的路要走,但與此同時,我們還應從接受美學的角度,去尋找「互黑潮」背後的、更深層的原因。

我們只是在假裝看電影

作為娛樂片,《流浪地球》顯然是合格的。

在「硬科幻」的專業度、特效製作的水準、敘事節奏的掌控、細節的合理性等方面,《流浪地球》均有良好表現。正如《紐約時報》所說:「中國電影業終於加入了太空競賽。」「標誌著中國電影新時代的來臨」。不論是批評方還是力挺方,就此本可以達成共識。

然而,電影從來不只是電影,人們會依據自己的偏好,從中剪輯出自己想看的東西,並「腦補」齣電影中沒有的邏輯,使剪輯合理化。換言之,即使看的是同一部電影,每個人看到的內容卻不盡相同。

有這樣一個心理學實驗:在大學課堂上,教師安排一名「劫匪」闖入教室,開兩槍後再迅速「逃走」,教師迅速發放調查問卷,讓在場學生描述「劫匪」的著裝。結果,只有不足10%的學生做出正確描述,而超半數學生認為「劫匪」系了領帶(事實上沒有)。

人類的記憶並不可靠,我們常常分不清「想看到的」和「確實看到的」之間有區別。

我們以為評判藝術作品是一個絕對理性、絕對自主的過程,但實驗證明,事實未必如此:在估計一件物品的重量時,如果背景中有一個掛鐘,當它顯示的時間為上午時,超過70%的受試者會過高估計物品重量,如果掛鐘顯示的時間為下午,超過70%的受試者又會過低估計物品的重量。我們都知道,掛鐘上顯示的時間不會影響物體的重量,可人確實會因此做出錯誤判斷。

其實,在走進電影院的那一瞬間,每名觀眾都帶著不同的「觀看期待」,只有影片內容與「觀看期待」契合時,我們才會被電影所「打動」,產生積極的印象。最終,我們會調用自己的記憶,將積極印象「合理化」,從而形成判斷。

不否認,這一過程也會向大腦輸入新信息,但這些新信息會更偏向於強化人們已有的偏好,此外,輸入的新信息遠不如我們想像的多。

雖然印象是應激產生的,「合理化」是編造出來的,但人們卻堅信:自己的看法是「客觀」的,因而帶有普遍性。有了這種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執念,所以我們常常忽略:觀影是一個高度主觀化的過程,我們自以為在看電影,其實是在看自己。

你看的是哪一版的《流浪地球》

有多少觀眾,就有多少種《流浪地球》。通過溝通、討論,不同版本逐漸歸併,最終形成了兩個激烈對立的版本:「徹底否定版」和「力挺版」。

在堅持「徹底否定版」的觀眾眼中,他們的「觀看期待」是:一部思想深刻、不模仿別人的、更具原創性的作品,足以為世界文化做出貢獻。

從這一國際化、精英化的視角去看,難免會對《流浪地球》感到失望:內容與好萊塢大片有太多相似之處,甚至將其中黑社會、賭場、邊緣人等細節也搬了過來,因過度強調視覺衝擊力,「中國元素」成了其中可有可無的貼片,這使它更像是一部中國人演的好萊塢大片。

如果說《流浪地球》的製作水準已達到世界一流水準,則其人文水準相對較低,除了老生常談的「拯救人類」,刻意加入的親情內容因用力過猛,顯得有些做作。《流浪地球》的普遍關懷不足,故只能做到煽情,不易引人深思,從而變成了某種程度的消費災難。

由此引發的問題是:講一個好玩的故事,拍幾個漂亮鏡頭,炫耀一番想像力和數字技術,就可以算是一部好電影嗎?《流浪地球》真正禮讚的不是人類的犧牲精神,而是消費主義,當它僭用了民族性等標籤時,自然會引起一部分觀眾的強烈反感。

相反,在堅持「力挺版」的觀眾眼中,他們的「觀看期待」是:他們從小在國外科幻大片的熏陶下長大,這種觀看體驗與本土經驗有著巨大鴻溝,他們渴望出現一部中國作品,能將二者連接起來,而《流浪地球》是目前為止,不多見的、達到(甚至超過)好萊塢大片水準的國產片。

從這一本土需求的視角看,《流浪地球》各方面都讓人滿意:情節為複雜而複雜,人物亦正亦邪,甚至地下城中的一些黑色因素也滿足了觀眾們對獵奇的需求。

《流浪地球》還有一個特別顯著的特點,即提供了知識考古的空間。與傳統電影過多強調價值因素、較少知識含量不同,《流浪地球》可以引起深度爭議。比如美國科幻大咖便提出疑問:如果停止地球自轉,地球的磁場也將消失,大氣層會因此消散,豈不是加速了人類的滅亡?但很快有學者予以解釋:雖然自轉停了,但地球內部的岩漿等依然在旋轉,仍能保持足夠強大的磁場。

現代社會如此多元,每個人的情感經驗均不相同,在今天,形成共情反而變成難事。但絕大多數現代人的生命經歷相同,都是從小便接受科學教育,直到青年時期才結束。在此期間,他們很少能接觸社會,更多與知識為伴。《流浪地球》喚醒了這一共同記憶,自然比價值思辨更易得分。

對於「力挺版」的觀眾而言,誰否定《流浪地球》,其實也是對其人生經驗的否定,很容易產生情緒化反應。

接受爭議是成為經典的必修課

任何一部電影,都可能產生「徹底否定版」和「力挺版」的衝突,為何《流浪地球》引起的衝突如此巨大,其背後隱藏的,是經典化帶來的緊張。

所謂經典化,指一部作品升格為經典,並獲得歷史地位的過程。

人們常常以為,經典化是理性過程,所謂「好作品必然會成為經典」,但揆諸事實,作品質量只是成為經典的必要條件,而非充要條件,經典化本身充滿偶然。

以《詩經》為例,自古有「孔子刪詩」之說,但最終確定下來的305首體現的是孔子的審美偏好,未必就是最佳。近年來,考古發現了不同版本的《詩經》,其中一些作品不見於今本,其藝術水準卻並不低。

再如李白的《靜夜思》,本非代表作,李白自己也不太重視,只是到了宋代,因它特別簡單,適合兒童學習,被選入教科書中,從此走上經典化歷程,不僅成為國人最熟知的唐詩,還被列為「古代十大名詩」之一。只讀「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我們會感到奇怪,它的藝術性真能到如此高不可攀的地步嗎?

可見,經典化其實是一個社會博弈的過程,誰擁有話語權,就擁有了經典決定權,而一旦成為經典,後人就會不斷為作品添加註釋,力證其不同凡響,是優先被模仿、被學習的範本,所以經典化總是充滿爭議。

問題的關鍵在於,科幻小說也好,科幻電影也好,原本就是舶來品,清末才輸入中國。在輸入過程中,經典的標準長期游移:梁啟超認為,科幻的作用是喚醒國民;魯迅先生則認為,科幻小說以培植理性精神為己任;上世紀50年代,大量蘇聯科幻小說被引入,科幻又成了科普的代名詞……

科幻小說能不能幻想?幻想的尺度在哪裡?科幻小說可不可以自有趣味?……直到上世紀80年代,人們仍在為這些基礎命題而爭論,足見科幻傳統之薄弱。

事實上,我們還未曾經歷一個科幻文學、科幻電影的古典主義歷程,未形成諸多可供後人打破的共識,這對發展造成負面影響。

在科幻文學領域,劉慈欣的創作正是一種新古典主義寫作,他刻意將經典文學的思考、手法引入到科幻小說中來,所以從文本上看,與國內其他科幻小說截然不同。

相比之下,中國科幻電影剛剛開始這一過程,《流浪地球》巨大的口碑效應與市場反響,使它有立地成為經典的可能,因此承擔更大的壓力:一方面是建構傳統的壓力,另一方面是經典化的壓力。所以,《流浪地球》必然會面對特別激烈的批評。

誰來終結「互黑潮」

「互黑潮」並不始於《流浪地球》,當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狼圖騰》走向世界等,都曾引起過巨大爭論,其背後原因與《流浪地球》有近似之處,均體現出新傳統建立的艱難。

舊傳統與新傳統,國際化與本土化,世界性與民族性,它們構成了不同的脈絡,彼此牽扯,彼此排斥。可以預見,相關衝突將長期存在,甚至可能日趨激烈,關鍵看爭論會激發出什麼:它可能激發出更深入的思考,從而推動創作;也可能激發出人性惡,引誘人們競相壓低底線。

「互黑潮」引發的最壞結果是:互相壓制言論,最終人人表態,甚至喪失了沉默的空間。

而最好的可能是,我們都能明白:審美本身不是一個完全的理性過程,我們誰也無法充分掌控它,畢竟人類的本能是為滿足叢林生活的需要而形成的,只因現代世界發展太快,大大超越了我們本能的進化速度。

在今天,出現判斷錯誤、感覺錯誤是常態,因為它植根於人性的缺陷,植根於環境與適應能力之間的脫節,無法從根本上予以超越。這意味著,我們自認為的「最客觀」的看法、「最準確」的評價、「最合理」的判斷,可能都是錯的,這就需要建立一個緩衝地帶。

這個緩衝地帶至少要包括一點,即:不將題外訴求帶入討論中。《流浪地球》成功了,不等於它隱含的命題也成功了,文化接受同樣充滿偶然性,接受者常常會篡改創作者的主旨,為作品賦予新意。

接受即誤會,觀眾真正接受的是自己,這可能與作品的主題、隱喻背道而馳。從這個角度看,執著於作品的題材、主題、思想內涵等,用它來判斷作品的價值如何,可能依然是一種狹隘的、獨斷的、理性至上的狂妄。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不論堅持「徹底否定版」,還是堅持「力挺版」,其中都隱含了暴力。它們都承諾了一個美好的未來。不論是國際化,還是本土化,如能實現,都讓人心曠神怡,可如何才能達到這個明天呢?其實大家都只有一些「合理推斷」,未經實證,這就很容易走入理性迷狂。

堅信自己絕對正確,有了高尚的目的,便覺得可以不擇手段,這是造成諸多現代災難的根本原因。一番「互黑潮」後,如果每個論辯者都覺得自己變得更聖潔了,那麼只能說:下一輪「互黑潮」已在趕來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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