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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庵丨西施、東施與逆旅美人


這個故事始見於《莊子·天運》:



「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醜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



據王先謙《集解》,矉,「字同顰」。《通俗編·婦女》云:



「此寓言,其醜人未嘗著誰某也。《太平寰宇記》載諸暨縣有西施家、東施家,黃庭堅等始鑿言東施效顰。」




東施效顰


是先有西施而後有東施也。——《天運》列《莊子》外篇,一般說是莊子後學所作,從這段話最末一句中的兩個「知」字和一個「所以」似乎也可以看出來。但其行文還是得了莊子的神髓:寫西施之美不著一字,正好比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說到效顰的丑則好有一通渲染。《莊子》美文,這也是一例。



關於西施的美我們其實也沒有更多的話可說。西施本來就美,不顰也美,顰也美;顰所以美,是以美人病心不得不如此也。即如成玄英《疏》所說:



「西施,越之美女也,貌極妍麗,既病心痛,嚬眉苦之。而端正之人,體多宜便,因其嚬蹙,更益其美。」



而他關於「所以」的解說就更簡當了:



「嚬之所以美者,出乎西施之好也。」



說到東施就有些麻煩,因為上來就說她是「里之醜人」,所以難免一舉一動都讓人覺得丑。但是《莊子》一書又曾經讚美過多少醜人。如《德充符》篇中斷足的申徒嘉對看不起他的子產說:



「吾與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游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



又如說到極丑的哀駘它:

「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女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而未止也。」



若東施則何丑之有呢,我們莫不是對其苛求太過。所以這裡所謂丑,首先不在東施,而在效顰,即成《疏》說的「見而學之,不病強嚬」。東施效顰,只是丑得更厲害一點兒而已。換一個本來不醜的人來效顰,只怕一樣要蒙這個醜名兒。成《疏》把效顰說成是「舍己效物」,也就是說失了本色,或者說失了本性,這話講得透徹。《德充符》篇里申徒嘉、哀駘它諸位所以不醜,是因為他們「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因此《莊子》里很高的一個境界是:



「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惟止能止眾止。」



這個意思也不外乎就是崇尚自然。王夫之《莊子解》說得很好:


「或水或陸,或祖梨或橘柚,或顰或笑,或古或今,或周或魯,各因人,因天,因物,而皆其自然。取彼之所然,為此之所然,則舟其車,甘其酸,妍其媸,以冀同於有方,進不成乎治,而退且失其故。故自然者,無不可因也。因其自然,乃以應時物而不窮。」



從這一點出發,東施如果不效顰,她也可以不醜。故莊子所謂美,也正是個無為之美。無為當然不是什麼也不幹,西施之顰也是「為」,雲破月出、花開花落乃至四季流轉等等也是「為」,但又都是「無為」:不事刻意、自然而然而已。



前面講到西施東施,對於美的一方面只是敷衍幾句,因為《莊子》原文的主旨並不在此,雖然我們還有些話要說。在《莊子·山木》里另有一節,倒是可以接過話頭兒來。



「陽子之宋,宿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陽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陽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


這裡的意思當然都在末尾陽子的話上,但是「行賢」「安往而不愛」之類的說法已去莊子本意甚遠。其實前邊的故事還有趣些。歷來對美惡二人遭遇的解釋,都是從「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推斷而來。如成玄英《疏》云:



「美者恃其美,故人忘其美而不知也;惡者謙下自惡,故人忘其惡而不知也。」



王先謙《集解》則有「自美而驕亢」和「自惡而卑下」的補充。及至近人鍾泰著《莊子發微》,更說:



「『美者自美』,自以為美則驕亢,驕亢則招憎,美為憎掩,故不知其美。『惡者自惡』,自知其丑則謙和,謙和則得憐,惡為憐掩,故不知其惡也。」

「惡者自見為惡,而人尤愛之;若夫忘美忘惡,則己且不知,而人又何從施其愛憎。」



較之前述諸說較勝,然終覺隔了一層紙而尚未捅破也。



「美者自美」,陽子亦日「其一人美」,逆旅小子卻說「吾不知其美也」,乃至「賤」之。如此則三人而二見。站在「美者」(無以名之,姑且如此名之罷)與陽子的角度看,她算是美;站在逆旅小子的角度看,算不美。這裡的區別,正合乎《莊子·齊物論》所說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此以為美,彼「不知其美」,因為彼此各有其美惡之是非。莊子嘗舉例云:



「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魚、鳥、麋鹿與人之不同,類乎「美者」、陽子與逆旅小子之不同也。「美者自美」,在「美者」自己與陽子那兒行得開,在逆旅小子那兒就行不開矣。所以諸家解說,還以馬其昶《莊子故》最為恰當:「不恃美。」寥寥三字,是得其精髓者也。天底下沒有絕對的惡,也沒有絕對的美,因此「美」不足以「恃」。說來一切有為中實在是以「有恃無恐」最是不宜,弄得不好落到「賤」的地步也未可知。如此則前述成、王、鍾諸位的話也不白說了。



《齊物論》旨在去除「成心」,即一切絕對的、固定的看法,無論這看法來自自己,或來自別人。「陽子之宋」也是此意。莊子之道是自然之道,去除成心便是自然。王夫之《莊子解》云:



「以正而待者,虛無所倚。虛者,天下之至正也,見美惡焉,則倚矣。無倚則物物以為物祖,美惡皆受成焉,人其能以美惡相加乎。」




美者如果一舉手一投足都想著自己是如何如何的美,也就談不上什麼自然,所以自美不美。如果從更高的層次看,正如莊子所說:



「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懦怪,道通為一。」



原本都是一回事,更沒有什麼可「恃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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