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衛斯理《犀照》:源自山海經的奇思妙想

衛斯理《犀照》:源自山海經的奇思妙想

 


  那天,在一個宴會上,一位美麗的女士忽然對我說:「你們寫故事的人真好,好像可以認識各種各樣的古怪人物,甚麼人都可以在你們筆下出現。」


  我笑而不答,對一個珠光寶氣、體態因為不肯在食用上稍為犧牲一點而變得肥胖、有進一步的趨勢變為臃腫的女士,很難解釋一個比較複雜的問題。或許她的智慧十分高,但是由於長期來太過優裕的生活,使她沒有多動腦筋的機會,所以自然會變得不甚靈敏。


  我這樣說,絕對沒有輕視這類女士的意思,只不過指出事實。


  而事實的另一點是,那位美麗的女士,真是十分美貌,她的美貌,遠在她身上所佩戴的過量的名貴飾物之上,可是她自己卻顯然不知道,因為她正以一切可能的動作,有意無意地在炫耀她手上的一隻極大的翡翠戒指,而忽略了她那帶著三分稚氣的動人的笑容。

  我沒有說甚麼,在座的一位男士卻代我反駁:「其實,衛先生筆下的人物,也只不過是普通人,只不過他在一個普通人身上,發掘出古怪的事情來。」


  那位美麗的女士不服氣:「普通?他連神仙都認識,還說普通?」


  那位男士顯然知道對方所指的「神仙」是甚麼人,所以立即回答:「你是說賈玉珍?當衛先生認識賈玉珍的時候,他並不是神仙,只不過是一個古董商人,如果當時衛先生以低價把那扇屏風賣給了他,那麼以後再有甚麼事發生,自然和衛先生也不發生任何關聯。」


  美麗的女士顯然是她說甚麼人家就一定附和她的意見慣了,所以一旦遇到了反駁,神情就相當不自在,她揚了揚手:「是嗎?那就是說,衛先生就算遇上了一個最平凡的人,也可以在他身上發掘出一個奇特的故事?」


  我對於這種爭論,不是十分喜歡,一面喝著酒,一面道:「我倒有點像日俄戰爭時的中國。」


  那位男士笑了起來,他聽懂我的話,可是那位女士卻睜大了眼,分明不懂,我也懶得解釋,要告訴她日本和俄國打仗,戰場卻是在中國,看來相當吃力,可是那位女士卻還不肯就此干休:「衛先生,我看你就不能在我先生身上,發掘出甚麼奇特的故事來。


  」


  我微笑道:「恐怕不能。」


  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這位美麗華貴的女士的先生幹甚麼,連她是甚麼人,我也不知道,我順口這樣說,是根本不想把這個話題持續下去。


  而那位女士卻連這樣的暗示都不明白,神情像是一個勝利者:「看,是不是?」

  那位男士有意惡作劇,要令這位女士繼續出醜,他問:「你先生是……」


  美麗的女士的口部,立刻成了一個誇張的圓圈,彷彿人家不知道她丈夫是誰,是一種極度的無知。


  席中另有一個看來相當溫文的長者,在這時道:「溫太太是溫家的三少奶奶。」


  我和那位男士,不禁一起笑了起來,「溫家三少奶奶」又是甚麼玩意兒?這似乎是一些人的通病,自己以為有了點錢,全世界就該知道他們是甚麼人。當然,真到了奧納西斯、侯活曉士或洛克斐勒,自然有權這樣,可是一些小商人,真是,請原諒他們,但是笑還是忍不住。


  我和那男士一面笑,一面互相舉了舉杯表示我們都明白各自笑的是甚麼。



  那位老者又道:「溫家開的,是溫餘慶堂。」


  我眨了眨眼睛:「聽起來,像是一間中藥店。」


  那男士也學我眨了眨眼睛:「多半還發售甚麼諸葛行軍散之類,百病可治的獨步單方成藥。」


  那位男士說著,放肆無禮地哈哈大笑,抱著我:「中藥店的掌柜,衛先生,我承認,只怕你也不能從蟬蛻、桔梗、防風之中,發掘出甚麼奇特的故事了,算我說得不對吧!」

  那位男士在他的言語之中,表現了明顯的輕視,令得闔座失色,那位美麗的女士,更是一陣青一陣白,下不了台。


  我只好替她解圍:「那也不見得,事實上,任何人都可以有奇特遭遇。」


  那位男士道:「是嗎?中藥店掌柜,哈哈,哈哈!」


  他一面笑著,一面站了起來,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乾,向著我說:「很高興認識你,我姓羅,叫羅開。」


  這位男士一說出名字來,我震動了一下。這個人的名字,對在座的其他人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但是我卻知道他是一個傳奇人物,有著一個古怪的、不是現代人應該有的外號:「亞洲之鷹」。他也有許多極神奇的經歷,我很想認識這個人。


  本來,我頗對他的這種肆無忌憚的神情有點不以為然,但既然知道了他是甚麼人,以他這樣的人而言,自然有資格這樣做。


  我也站了起來,向他伸出手去,我們握著手,他笑著,他有著十分英俊深刻的臉譜,說的話也更不客氣:「衛先生,我看我們可以另外找一處地方談談,今天我有空。」


  我即道:「好,很高興能夠認識你。」我來參加這個宴會,只是因為宴會主人是白素一個遠親,左托右請,非要我來不可,本來就索然無味。想不到會在這裡遇上有「亞洲之鷹」之稱的羅開,這真是意想不到的高興。


  其餘人,自然不必再打甚麼招呼了,羅開先轉身向外去,我也跨出了一步,可是就在這時,有人拉住了我的衣角,同時,我也聽到了一個少年人在叫我:「衛先生,衛先生。」


  我回頭看了一下,看到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正睜大眼睛望向我。是一個十分俊美的少年,而且,看他臉上的神情,像充滿了無數疑問。

  我正在想問他有甚麼事,那位美麗的女士已經用聽來美麗的聲音叱道:「阿寶,放開手,人家衛先生說不定趕著去見外星人,你拉住他幹嗎?」


  我皺了皺眉,向那位美麗的女士看去,她權威地盯著那少年。


  那少年神情十分為難:「媽,我……」


  那位美麗的三少奶奶又喝道:「放手!」


  那少年放了手,我在他的肩頭上拍了一下:「別難過,小朋友,我見過很多想把他們自己的無知加在下一代身上的人,不過,可以告訴你,他們不會成功。」


  當時,我急於和羅開這個傳奇性人物去暢談,而且也不知道這個溫家的少年有甚麼事,所以只想脫身,而且我的話,也已令那位三少奶奶的神情難看之至,連她的美麗也為之遜色。


  我說著,又想離開,那少年卻哀求道:「衛先生,我想……我想……」


  我笑了起來:「我現在有事,小朋友,我答應,你有事可以來找我,好不好?」


  他神情有點無可奈何,咬著下唇,我不再理會他,轉過身去,卻已不見羅開,我忙走出了那家飯店,也沒有看見到他。


  在飯店門口等了片刻,他仍然沒有出現,這個人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我站在玻璃門外,心中自然不很高興,因為像羅開這種傳奇人物,行蹤飄忽,不是有那麼多偶遇的機會。錯過了這次機會,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見。


  我決不定是不是再回去找他,遲疑著半轉過身去,卻看到剛才拉住了我的那個少年,正飛快地向外奔來,幾乎是一下子就衝到了門前。


  由於他向前衝來的速度極快,玻璃門自動開關,開門的速度配合不上,眼看他要重重地撞在門上,門旁的司閽發出驚叫聲,嚇得呆了,不懂得如何去阻止這個少年。


  我在玻璃門外,全然無能為力,門旁雖然還有幾個人,也都只是在怔呆。我知道用這樣大的衝力,撞向一扇玻璃門,可能造成相當嚴重的傷害,可是也只好眼睜睜地看著。


  就在這時,一個人以極快的身法,也不知道他從甚麼地方閃出來,一下子就擠進了那少年和玻璃門之間不到半公尺的空間。


  少年重重撞在那人的身上,那人受了一撞,身子連動都沒有動,雙手已按住了那少年的雙肩。


  雖然這時,那人還只是背對著我,但是我已經可以認出這人正是羅開。這時,他身後的玻璃門打開,那少年人不知向他說了一句甚麼,就匆匆走出門,逕自向我走來。


  羅開也轉過身,我向他揚了揚手,他卻向我急速地做了手勢,我一看就認出他是在用聾啞人所作的手勢在對我說話,他在告訴我,忽然之間,有了重要的事,我們只好下次再長談了。


  他打完了手勢,轉身就向前大踏步走了開去,一下子就轉過了彎角,看不見了。


  那時,那少年也已來到了我的身邊,仰起了頭,望定了我。

  我語音之中,帶著責備:「剛才不是那位先生,你已經撞在玻璃上了。」


  那少年喘著氣:「我……怕你已經走了,心裡急……所以……所以……」


  我揮著手:「不必解釋了,你有話要對我說?」


  少年用力點頭。我向前走出了幾步,在飯店門口的一個噴水池邊,生了下來。少年來到我的身前,搓著手,我向他望去,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這池水中,是不是有許多我們看不見又不了解的東西?」


  我怔了一怔,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他這樣問是甚麼意思。


  他又道:「我是說,世上是不是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空間,都充滿了我們看不到又不知道的東西。」


  人的思想,據說,隨著年齡的增長而逐步變得成熟,但是我卻一直認為,人的思想在「不成熟」的時候,更多古怪的想法。這種古怪的想法,甚至出現在兒童的言行之中,很多成年人不會贊同或喜歡,責之為不切實際,但這種古怪的想法,在很多時候,卻是促進人類思想行為進步的原動力。


  眼前這個少年,顯然有他自己的想法,不是一個普通的、沒有頭腦的少年,他問的問題,已經重複了兩次,我還是不甚明白他究竟想問甚麼,可是看他問得這樣認真,我也絕不想敷衍了事。


  (在這時候,我十分自然地想起了一個人來,這個人是李一心。當他還是少年的時候,他的言行看來是不可理解的、怪誕的,甚至他自己也不能理解。但是等到後來事情真相大明時,才知道他自有重大的使命,這事給我的印象十分深刻。)


  (有關李一心的事,記載在「洞天」這個故事之中。)

  這使我對眼前這個少年,也不敢怠慢:「你究竟想問甚麼?我不是很明白。」


  那少年向我望來,神情像是不相信,口唇掀動了兩下,才道:「衛先生,你不是甚麼全都知道的嗎?」


  我攤了攤手:「我從來也未曾宣稱過甚麼都知道,世上也決不可能有人甚麼都知道。如果你想知道些甚麼,那麼你至少要在問人的時候,把問題說清楚。」


  那少年出現十分失望的神情來:「我認為已經說得夠清楚了。」


  我心中不禁有點冒火,正想再說他幾句,他的母親--那位美麗的溫家三少奶奶,已經出現在飯店的門口,大聲叫:「阿寶。」


  雖然她體型略胖,符合女高音歌手的身型,可是附近的人,顯然都想不到,她會發出如此宏亮可怕的一下叫聲,以致二十公尺的範圍之內,人人停步,用錯愕的神情向她望。而她卻泰然自若,又發出了第二下更有過之的叫聲。


  那少年皺了皺眉,匆匆道:「我實在已問得夠清楚了,我是說……」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你快去吧,不然,你母親再叫幾下,這座三十多層的建築物,可能被她的叫聲震坍。」


  那少年苦笑了一下,轉過身,向他的母親走了過去,一輛由司機駕駛的大房車駛了過來,他們兩母子上了車,車子駛了開去。我看到那少年在車中向我揮著手,可是他的母親卻用力將他揮著的手,拉了下來。


  我倒很有點感觸,那個叫「阿寶」的少年,有他自己的想法,可是他的母親!他雖然生長在一個十分富裕的家庭之中,可是不一定快樂,至少,就沒有甚麼人可以和他討論他心中古怪的想法。

  我慢慢站了起來,望著噴水池,又把那少年剛才的問題想了一遍,仍然不明白他想了解甚麼。他問的是:是不是每一個空間中,都充滿了我們看不到又不了解的東西?這種說法,相當模糊,甚麼叫「看不到又不了解的東西」?幾乎可以指任何東西!譬如說,空氣中的細菌,看不見,也不見得對之有多少了解。細菌或者還可以通過顯微鏡來看,有形體,空間之中,有更多沒有形體的東西,如電波、無線電波,等等。或者沒有形體的,就不能稱之為「東西」;那麼,他究竟是指甚麼而言?我在回家途中,還是一直在想。他迫切想在我這裡得到一個疑問的答案,而我未能滿足他,這多少使我感到歉然。


  回到了家中,我和白素談起了這少年,白素想了片刻:「少年人有很多奇妙的想法,而又沒有一個系統的概念,所以無法化為語言或文字,使別人理解他們究竟在想甚麼。」


  她停了一停:「我們也都曾經過少年時期,你在少年時,最想甚麼?」


  我吸了一口氣:「在我們那個時代,少年人的想法比較單純,我只想自己會飛,會隱身法,做一個鋤強扶弱的俠客,你呢?」


  白素用手托著頭,緩緩地道:「我只想知道,宇宙之外,還有甚麼。」


  我伸了伸舌頭:「真偉大,這個問題,只怕十萬年之後,也不會有答案。」


  白素低嘆了一聲:「人生活在地球上,地球是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可是人的思想,卻早已在探索宇宙究竟有多大、宇宙之外是甚麼?誰說人的思想受環境的約束限制?」


  我也大為感嘆:「當然,人的思想無限,就像宇宙無限一樣。」


  和白素說了一會,仍然不知道那少年想弄明白甚麼,自然,我有各種各樣的事情要做,對於一個少年人詞意不清的問題,不可能長久擱在心上,沒有幾天,我就忘記了這件事。


  大約是在七八天之後,那天晚上,我遇到了一件難以形容的事,為了那件事,花了我將近一下午時間。到我回家時,車子駛到住所門口,就看到了一輛大房車停在門口,我知道有客人來了。

  這時,我正為了那件事,作了許多設想,由於事件的本身有點匪夷所思,弄得頭昏腦脹,不想見客人,所以我考慮了一下,是不是停了車之後,從後門進去,就可以避不見人。


  可是就在這時,門打開,白素聽到了車聲,知道我回來了,她在門口,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進去。我下了車,走向門口,心情十分不耐煩:「甚麼人?我不想見人。」


  白素笑了一下:「一對夫妻,只怕你非見不可,他們指控你教唆他們的兒子偷盜。


  」


  我呆了一呆,我甚麼時候教唆過別人的兒子偷盜?一面想,一面走了進去,一眼就看見到了那個美麗的女士,不見十多天吧,她的體重,好像又大有增進。要命的是她還不知道,穿了一件太窄的鮮綠的衣服,看起來十分怪異。


  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個中年人,看起來很老實木訥,雙手緊緊握著,愁眉不展。


  看到了那美麗的女士,我就想起那個少年,難道是那少年去偷了人家的甚麼東西?


  如果我不是有事在身,倒可以幫他們勸那少年一下,可是如今,我被那件怪事,正纏得頭大如斗,沒有興趣來充當義務的少年感化隊員。


  我向他們看了一眼,就逕自走向樓梯,那男人站了起來:「衛先生,我是溫大富,溫寶裕的父親。」


  我心中咕噥了一句「關我甚麼事」,腳已跨上了樓梯,頭也不回:「我們好像並不認識,對不起,我有事,沒有空陪你。」


  一面說著,一面已經走上了樓梯,溫先生沒有說甚麼,可是溫太太卻叫了起來:「阿寶說,是你教他偷東西的,衛先生,你可太過分了。」


  這位女士雖然美麗,可是她的話,卻真叫人無名火起,我仍然向上走著,一直等上了樓梯,我才轉過身來,直指著門口,喝道:「出去。」


  我沒有在「出去」之上,加上一個「滾」字,那已經再客氣也沒有了。


  那位女士霍地站了起來,仍然維持著那樣的尖聲:「我們可以報警。」


  我真是忍無可忍:「那就請快去。」


  我當然絕不會再多費唇舌,立刻走進了書房,把門關上。


  在這裡,應該先敘述一下那件無以名之的事。因為這件事,總比一個出身富裕之家的少年偷東西,而少年的父母在慌亂之餘,胡亂怪人這種事要有趣得多了。


  而且,我確信白素可以對付那一雙夫妻,要是他們再不識趣的話,白素可以把他們在半秒鐘之內摔到街上去。


  事情發生在中午,我正在書房裡,查閱一些有關西伯利亞油田的資料,那是蘇聯的一個大油田,石油產量佔全蘇產量一半以上--我為甚麼忽然會查起這個油田的資料來,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


  在那時候,放在抽屜中的一個電話,響了起來。我有一具電話,放在抽屜中,這具電話的號碼,只有幾個極親近的朋友才知道,所以只有他們才會打電話給我。我拉開抽屜,取起電話來,卻聽到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請問衛斯理先生在不在?」我皺著眉頭,應了一聲:「你是……」


  一面問,一面心中已極不高興,不知道何以這個電話號碼會到了一個陌生人的手裡。


  那邊那聲音忙道:「我姓胡,是張堅張先生叫我打電話給你的。」


  我立時「哦」地一聲,張堅,那個長年生活在南極的科學家,是我的好朋友,他最難聯絡,就算幾經曲折,電話接通了他在南極的研究基地,也十次八次都找不到他。


  張堅通常會往遠離基地的冰天雪地之中,或者在一個小潛艇中,而這個小潛艇,又在南極幾十尺厚的冰層之下航行,甚至於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還會活著再出現,因為他的行動,每一秒鐘,都可以有喪生的危險。


  上一次,他的弟弟張強,在日本喪生,我們都無法通知他,一直到他和我聯絡,才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他。可是他仍然不肯離開南極。


  要是他高興,他會不定期地聯絡一下,可是我也行蹤不定,他要找我,也不容易,所以長年音訊不通,而他託人打電話給我,這種事,倒還是第一次。


  所以,我一聽得對方那麼說,就知道一定有不尋常的事發生。


  我忙道:「啊,張堅,他有甚麼事?」


  對方遲疑了一下,才道:「衛先生,我看你要到我這裡來一次,電話里,實在講不明白。」


  我說道:「講一個梗概總可以吧。」


  對方又遲疑了一下--我不很喜歡講話遲遲疑疑的人,所以有點不耐煩的「哼」了一聲,對方才道:「張堅交了一點東西給我,這東西起了變化,張堅在寄東西給我的時候曾說過,如果他寄給我的東西,發生了變化,那就一定要通知你。」


  我又哼了一下:「他寄給你的是甚麼東西?發生了甚麼變化?」


  對方嘆了一聲,「衛先生,我不知道,一定要你來看一看才行。」


  我心想,和這種講話吞吞吐吐的人在電話里再說下去,也是白費時間,看在張堅的分上,不如去走一次,我就向他問了地址。


  這個人,自己講話不是很痛快,可倒是挺會催人:「衛先生,請你越快越好。」


  我放下電話,把一根長長的紙鎮,壓在凌亂的資料上,以便繼續查看時不會弄亂,就離開了住所。當我離開的時候,白素不在,我也沒有留下字條,因為我在想,去一去就可以回來,不是很要緊的。


  那人給我的地址,是在郊外的一處海邊,他特地說:「那是我主持的一個研究所,專門研究海洋生物的繁殖過程,我是一個水產學家。」


  我一面駕車依址前往,一面想不通南極探險家和水產學家之間,會有甚麼關係。


  那人的研究所所在地相當荒僻,從市區前去,堪稱路途遙遠。


  車子沿著海邊的路向前疾駛,快到目的地,我才吃了一驚:這個研究所的規模極大,遠在我的想像之外。


  幾乎在五公里之外,海邊上已到處可以見到豎立著的牌子,寫著警告的字句:「此處是海洋生物研究所研究地點,請勿作任何破壞行為。」


  就在我居住的城市,有這樣一個大規慔的海洋生物研究所,這一點,頗出乎我的意料。我向海岸看去,可以看到很多設施,有的是把海岸的海床,用堤圍起來,形成一個個長方形的池,飼養貝類海洋生物。有的建築了一條相當長的堤,直通向大海,在長堤的盡頭,有著屋子,那當然是為觀察生活在較深海域之中的海洋生物而設。


  也有的,在離岸相當遠的海面上,浮著一串一串的筏,更有的海床,被堤圍著,顯然海水全被抽去,只剩下海底的岸石,暴露在空氣之中。


  車子駛進了兩扇大鐵門,看到了這個研究所的建築物,我更加驚訝。建築物本身,不能算是宏偉,可是佔地的面積卻極廣。外面的停車場上,也停著不少輛車子,可見在這個研究所工作的人還真不少。


  我在傳達室前略停了一停,一個職員立時放我駛進去,一直到了大門口,一個年紀大約三十多歲、穿著白色的實驗袍的人,便向我迎上來,一見我就道:「我就是胡懷玉,張堅的朋友。」


  我下了車,和他握著手,發現他的手冷得可以,我開了一句玩笑:「張堅長年在南極,他的朋友也得了感染?你的手怎麼那麼冷?」


  胡懷玉有點不好意思地搓著手,神情焦急,「請跟我來。」


  我跟著他走進了建築物,由衷地道:「我真是孤陋寡聞,有這樣規模宏大的研究所在,我竟然一點也不知道。」


  胡懷玉看來不是很善於應對,有點靦腆:「我們的工作……很冷僻,所以不為人注意,而且,成立不久,雖然人才設備都極好,但沒有甚麼成績,當然也沒有甚麼人知道。」


  我隨口問:「研究所的主持人是……」


  胡懷玉笑了笑,他有一張看來蒼白了些的孩子面,笑起來,使他看來更年輕。


  他一面笑著,一面說道:「是我。」


  那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那時,我一定現出了驚訝的神色來,所以他道:「我當然不很夠資格,所以,一些有成就的水產學家,不肯到這裡來作研究工作,但我們這裡的一切設備,絕對世界第一流。有同類設備的研究所,全世界只有五家,全是由國家或大學支持的。」


  他這一番話,更令我吃驚:「你的意思是,這……個研究所,是私人機構?」


  胡懷玉居然點了點頭:「是,所有的經費,都來自先父的遺產,先父……」


  他講到這裡,神情有點忸怩,支吾了一下,沒有再講下去。


  我看出有點難言之隱,心中把胡姓大富翁的名字,約略想了一下。要憑私人的力量,來支持這樣規模的一個研究所,財力之豐富,一定要超級豪富才成。我沒有再問下去,也沒有再想下去,因為那不是我興趣範圍內的事情。


  我轉入正題:「張堅寄給你的是甚麼?」


  他皺起了眉:「很難說,他寄來的是一塊冰。」


  我立時瞪大了眼,張堅這個人,很有點莫名其妙的行動,但是,使南極寄一塊冰來給朋友,這種行動,已不是莫名其妙,簡直是白痴行徑了。


  而且,一塊冰,怎麼寄到遙遠的萬里之外呢?難道冰不會在寄運途中融化嗎?


  當時我的神情,一定怪異莫名,所以胡懷玉急忙道:「那些冰塊,其實不是通過郵寄寄來的,而是一家專門替人運送貴重物品的公司,專人送到的,請你看,這就是裝置那些冰塊的箱子。」


  這時,他已經推開了一扇房間的門,指著一隻相當大的箱子,那箱子足有一公尺立方,箱蓋打開著,箱蓋十分厚,足有二十公分,而箱子中,有著一層一層的間隔,看起來像是保險層,箱子的中心部分十分小,足有二十公分見方左右。


  胡懷玉繼續解釋:「張堅指定,這隻箱子,在離開了南極範圍之後,一定要在攝氏零下五十度的冷凍庫內運送,運輸公司也做到了這一點,所以,一直到箱子運到,我在實驗室中開啟,箱子中的冰塊,可以說和他放進去的時候,一模一樣。」


  我「嗯」了一聲,耐著性子聽他解釋。


  胡懷玉來到一張桌子前,打開了抽屜,取出了一封信來:「那些冰塊一共是三塊,每一塊,只是我們日常用的半方糖那樣大小,十分晶瑩透徹,像是水晶。關於那些冰塊,張堅有詳細的說明寫在信中,我看,你讀他的信,比我覆述好得多。」


  他說著,就把信交到了我的手中,我一看那潦草得幾乎難以辨認的字跡,就認出那是張堅寫的。信用英文寫,任何人的字跡再潦草,也不會像他那樣,其中有一行,甚至從頭到尾,都幾乎是直線,只是在每一個字的開始,略有彎曲而已。


  我不禁苦笑,這時,我已開始對胡懷玉所說的三塊小冰塊,起了極大的興趣。試想想,從幾萬公里之外的南極,花了那麼大的人力物力,把三塊如同半力糖一樣大小的冰塊運到這裡來,為甚麼呢?


  除非張堅是瘋子,不然,就必須探究他為甚麼要那樣做的原因。所以,我實在想立即拜讀張堅的那封信,可是在兩分鐘之後,我卻放棄了,同時,抬起頭來,以充滿了疑惑的語氣問:「這封信,你……看得明白?」


  胡懷玉道:「是,他的字跡,潦草了一點。」


  我叫了起來:「甚麼潦草了一點,那簡直不是文字,連速寫符號都不如。」


  胡懷玉為張堅辯護:「是這樣,信中有著大量的專門名詞,看熟了的人,一下子就可以知道是甚麼,不必工整寫出來。」


  我無可奈何:「那麼,請你讀一讀那封信。」


  胡懷玉湊了過來:「張堅不喜歡講客套話,所以信上並沒有甚麼廢話,一開始就說:送來三冰塊,我曾嚴厲吩咐過運送的有關方面,一定要在低溫之下運送,雖然箱子本身也可以保持低溫超過三十小時,希望他們做得到,我曾在三塊小冰上面,刻了極淺的紋,是我的簽名,如果溫度超過攝氏零下五十度,這些淺紋就會消失或模糊,如果是這樣,立時把三塊小冰塊放進火爐之中,因為我無法知道這些小冰塊之中,孕育著甚麼樣的生命。」


  胡懷玉一面讀著信,一面指著信上一行一行難以辨認的草字。經他一念出來,我倒也依稀可以辨認得出來,張堅的信上,的確是這樣寫著的,尤其是那一段最後一句:「孕育著甚麼樣的生命。」


  我皺了皺眉:「張堅當科學家不久,忘了怎樣使用文字了。甚麼叫孕育生命?冰塊又不會懷孕,怎麼會孕育生命?」


  胡懷玉立時瞪了我一眼,不以為然,使我知道我一定說錯了甚麼。他說道:「冰塊中自然可以孕育生命,在一小塊冰中,可以有上億上萬的各種不同的生命。」


  我自然立時明白了胡懷玉的意思,「生命」這個詞,含義極廣,人是萬物之靈,自然是生命,海洋之中,重達二十噸的龐然大物藍鯨是生命,細小的蜉蝣生物,也是生命,在高倍數的電子顯微鏡之下,一滴水之中,可以有億萬個生命,這是科學家的說法,我一時未曾想到這一點,自然是我的不對,所以我一面點頭表示同意,一面作了一個手勢,請他繼續說下去。


  胡懷玉繼續讀著信:「你必須在低溫實驗室中,開啟裝載冰塊的箱子,並確實檢查小冰塊上,我的簽字。」


  他讀到這裡,補充了一句:「我完全照他的話去做,那三塊小冰塊在運送過程中,未曾有高於他指定的溫度,所以冰塊上淺紋,十分清晰。」我點了點頭,只盼他快點念下去,好弄明白張堅萬里運送小冰塊的目的是甚麼。


  胡懷玉吸了一口氣,指著信紙:「這些小冰塊,是我在南極厚冰層中採到的標本,我最近的研究課題,轉為研究生命在地球上的起源,我有一個大膽的假設,就是生命的原始形式,起源於兩極的低溫。引致我有這樣的設想,是因為現在已經有許多例子證明,低溫狀態之下,生命幾乎可以得到無限制的延長……」


  我揮了一下手,打斷了胡懷玉的念讀:「這句話我不懂,你可否略作解釋?」


  胡懷玉點頭:「一些科學家,已經可以把初形成的胚胎,在低溫之下保存超過十年之久,在低溫保存之下,原始的胚胎,發育過程停止,在若干時日之後,再加以逐步的解凍,把溫度逐步地提高,到了胚胎恢復活動的適當溫度,發育就會繼續。」


  我「嗯」了一聲:「是,我看過這樣的記載,把受精之後的白鼠胚胎取出來冷藏,那時的胚胎,還只有四個或八個細胞,經過多年冷藏之後,再提高溫度,胚胎就在繼續變化,終於成為一頭小白鼠。」


  胡懷玉點頭:「就是這樣,這不但是理論,而且已經是實踐。」


  在那一霎間,我突然想到張堅信中的「冰塊孕育生命」這句話,心中不禁有了一股寒意,意識到事情的不尋常,可能遠在我的想像之上。


  一時之間,我沒有說甚麼,胡懷玉等了片刻,繼續念張堅的信:「所以,我假設在兩極的低溫之中,可能有自然條件下,保存下來的生命最早形式,我不斷採集一切有可能的標本,用我自己設計的探測儀,對採集來的冰塊作探測,那些標本,全都采自極低溫區,攝氏零下五十度或更甚,在這三塊小冰塊中,我探測到,有微弱的生命信息……


  」


  胡懷玉向我望來,看到了我臉有疑惑之色,他不等我發問,就解釋道:「生命有生命的……」


  他講了這一句話之後,立即意識到自己這樣的解釋,詞意太模糊,說了等於沒說,所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生命是活動的,即使它的活動再微弱,精密的探測,還是可以感覺到它的存在,一個單細胞的分裂過程,它的活動,真是微乎其微,可是一樣可以被測得到。」


  他這樣解釋,我自然再明白也沒有。胡懷玉手指在信紙上移動:「這發現使我極度興奮,可是我這裡全然沒有培育設備,無法知道冰中孕育的生命,在進一步發展之後是甚麼。可能是蜉蝣生物,可能是水螅,可能是任何生物,也有可能是早已絕了種的史前生物。所以我要把冰塊送到你的研究所來,你那裡有完善的設備,可供冰塊中生命的原始形態繼續發展下去。」


  「由於我們對生命所知實在太少,所以我提議一有意外,立即停止,如果意外已到了不可控制的階段,那麼儘快和我的一個朋友聯絡,他的名字是衛斯理,電話是……」


  胡懷玉念到這裡,我已經大吃一驚。張堅的信上說「如果意外已到了不可控制的階段」,就要胡懷玉和我聯絡。如今胡懷玉找到了我,當然是有了意外,而且已經到了「不可控制的階段」了,這令人吃驚,難道胡懷玉已經從那三塊小冰塊中,培育了甚麼怪物來了嗎?


  這倒真有點像早期神怪片中的情節了:科學家的實驗室中,培育出了怪物,怪物不可遏制地生長,變得碩大無朋,搗毀了實驗室,衝進大城市,為禍人間。


  我本來真的十分吃驚,可是一聯想到了這樣的場面,不禁笑了起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真是滑稽詼諧之至。衛斯理大戰史前怪物!真是去他媽的!


  所以,我立時恢復了鎮定:「那麼,現在,出現了甚麼不能控制的意外?」


  胡懷玉皺了皺眉,像是一時之間,十分難以解繹,我耐心等了他一會,他才道:「還是一步一步說,比較容易明白。」


  


  


  第二部:效法古人燃燒犀角


  看他的神情,雖然遭到了困擾,但看起來並不嚴重,大約不會有「史前怪物」出現的危險,那就由著他一步一步來說好了。


  他又停了片刻,才道:「攝氏零下五十度,其實不足以令得胚胎停止生長,張堅用了這個溫度,是他採集了冰塊之後,只能用這個溫度來維持,這也是他為甚麼可以通過探測儀,測到冰塊中有生命的原因。若是生命在完全靜止的狀態之中,當然也可以測知,但是卻複雜得多。」


  我來回踱了幾步:「我明白你的意思,冰塊中的生命,在被採集了之後,已經在開始繼續生長,並不像它在未被採集之前,完全靜止。」


  胡懷玉忙道:「是。不過在那樣的溫度之下,生長的過程十分緩慢。」


  我真有點心癢難熬,忍不住問道:「那麼,經過你在實驗室的培育,生出了甚麼東西來了?史前怪物,還是九頭恐龍?」


  胡懷玉皺了皺眉,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只是道:「請你到實驗室中去,在那裡,解釋起來,比較容易。」


  我只好跟著他走了出去,一路上,有不少研究所中的工作人員和他打招呼,但是胡懷玉卻看來心神不屬,愁眉苦瞼,聽了一個彎,來到了一扇門口,門口掛著一塊牌子:


  「非經許可,嚴禁入內。」


  胡懷玉取出了鑰匙,打開了門,和我一起走了進去。


  門內是一間實驗室,看來和普通的實驗室,並沒有甚麼不同,全是各種各樣的儀器。所不同的是,有一個相當大的玻璃柜子,那玻璃柜上,有一個架子,乍一看去,架子上空空如也,甚麼都沒有,但仔細湊近去看,就可以看到,在那架子上,有三塊小冰塊,真是只有半方糖那樣大小。而在玻璃的儀錶上,可以看到櫃內的溫度,是攝氏零下二十九度。


  我指著柜子:「就是這三塊小冰塊?」


  胡懷玉點了點頭。


  我用盡目力看去,冰塊看起來晶瑩透徹,就像是水晶,在冰塊內,甚麼也沒有。


  我看了一會:「裡面甚麼也沒有。」


  胡懷玉忙道:「自然,細胞,肉眼是看不見的。」


  他說著,推過一具儀器來,按動了一些掣鈕,在柜子里去,有一組類似鏡頭也似的儀器,伸縮轉動著,他則湊在櫃外的儀器的一端,觀察著,然後,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留意儀器上的一個螢光屏:「放大了三萬倍。」


  我向螢光屏望去,看到了一組如同堆在一起的肥皂泡一樣的東西。


  胡懷玉道:「看到沒有,細胞的數字已經增長到了三十二個了,溫度每提高一度,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就會成長增加一倍,細胞的分裂成長速度還是相當慢,可是幾何級數的增長,速度十分驚人。」


  我指著螢光幕:「現在,可以知道那是甚麼生物?」


  胡懷玉道:「當然還不能,幾乎所有生物,包括人在內,在那樣的初步階段,都是同樣的一組細胞,等到成形,還要經過相當的時日。把溫度提高的速度增加,可能會快速一些,但我又怕會造成破壞。」


  我不由自主,眨了眨眼睛,整件事,真有它的奇詭之處在。


  試想想,來自南極,極低溫下的冰塊之中,有著不知是甚麼生物的胚胎的最早形式,本來,完全靜止,溫度緩慢提高,它又開始了生命成長的活動,終於會使活動到達終點,出現一個外形,是一種生物。而這種生物完成它的發育過程,究竟是甚麼樣子的東西,全然無法在此時預測。自然,像胡懷玉這樣的專家,不必等到它發育完全成熟,就可以辨認出那是甚麼東西來,但至少在目前階段,神秘莫測。胡懷玉又移動了一下儀器,螢光屏閃了一閃,又出現了同樣的一組細胞來。他道:「兩塊冰中的生物,看來一樣。」


  我心中想,胡懷玉不知道找我幹甚麼,看起來,並沒有甚麼意外發生,更別說有甚麼「不可控制」的意外。


  在這時,胡懷玉的神情,卻變得十分凝重,他苦笑,又操縱著那具儀器,螢光屏閃動著,停了下來,是一片空白。


  他道:「看到了沒有?」


  我愕然:「看到甚麼?甚麼也沒有。」


  胡懷玉的神情更苦澀:「就是不應該甚麼都沒有。」


  我不明白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望定了他。他吸了一口氣,走向另一組儀器,按下了不少掣鈕,那組儀器上也有著一個螢光屏,著亮了之後,可以看到模糊的、三組泡沫似的東西。


  胡懷玉道:「這是上次分裂之前,我拍攝下來的。當然,我已經發現第三組,和第一二組,有著極其細微的差別。」


  按著,他指出了其中的幾處差別,在我看來,雖然經過了他的指出,但還是無法分辨得出有甚麼分別。我問:「你的意思是,三塊冰塊之中,有兩塊一樣,而另一塊,將來會出現另外一種生物。」


  胡懷玉用力點著頭,神情更苦澀:「可是,那應該是另一種生物……現在卻不在冰塊之中……它……消失了。」


  當他說到後來,簡直連聲音也有點發顫,看起來事情好像嚴重之極。可是我卻一點也不覺得甚麼,肉眼都看不到的生物初形成,不見了就不見了,有甚麼好大驚小怪?


  我道:「或許,在溫度提高的過程中,令得它死亡了?」


  胡懷玉咽了一口口水:「就算是死亡了,死了的細胞也應該在,不應該甚麼都沒有。」


  我攤開了雙手:「那你的意思是……」


  胡懷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認為它……已完成了發育過程,離開了冰塊。」


  我更不禁好笑:「離開了冰塊,上哪兒去了?」


  胡懷玉態度之認真,和我的不當一回事,恰好成了強烈的對比,他道:「問題就是在這裡,它到哪裡去了,全然不知道。」


  我仍然笑著:「那麼就由它去吧。」


  胡懷玉嗖地吸了一口氣:「由著它去?要知道,沒有人知道那是甚麼。」


  我隨口道:「沒有人知道又有甚麼關係,不管它是甚麼,它小得連肉眼都看不見。


  」


  當我講到這裡的時候,我陡然住了口,剎那之間,我知道胡懷玉何以如此緊張,感到事態嚴重。


  如果真如胡懷玉所說,它已經完成了發育,離開了冰塊,由於全然不知道那是甚麼,那真值得憂慮。


  由於三流幻想電影的影響,很容易把史前怪物想像成龐然大物,一腳踏下,就可以令一座大廈毀滅,不容易想到,就算是小到肉眼看不到的微生物,一樣極其可怕和危險。如果那是一種細菌,一種人類知識範圍之外的細菌,自冰塊中逸出,在空氣中分裂繁殖,而這種細菌對人體有害,那麼,所造成的禍害,足可以和一枚氫彈相比擬,或者更甚。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形容變得十分怪異。胡懷玉望著我:「你也想到,事情可能嚴重到甚麼程度!」


  我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聲音有點發僵:「這件事……這件事……是一個極端,可能一點事也沒有,可能……比爆發十枚氫彈還要糟糕。」


  胡懷玉點著頭:「是的,可能一到了空氣之中,它就死了。」


  我突然之間,又感到了十分滑稽:「如果它死了,當然無法找到它的屍體。」


  胡懷玉苦笑:「當然不能,怎麼能找到一個細菌的屍體?」


  他頓了一頓,又道:「如果他在空氣之中,繼續繁殖,由於根本不知道它是甚麼東西,以後的情形,會作甚麼樣的演變,也就全然不可測。」


  我道:「甚至全然不可預防。」我說到這裡,實在忍不住那種滑稽的感覺,竟然哈哈大笑了起來,逃走了一隻不知名的細菌,人是萬物之靈,有甚麼方法去把它捉回來?


  可是在笑了三四下之後,我又笑不出來,因為後果實在可以十分嚴重,誰知道在南極冰層下潛伏了不知多少年的是甚麼怪東西?


  這情形,倒有點像中國古代的傳說:一下子把一個瘟神放了出來,造成巨大的災害。


  我又笑又不笑,胡懷玉只是望著我,我吸了一口氣:「胡先生,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是我有點不明白,冰塊還在,在冰塊中的生物,如何……可以離開冰塊?」


  胡懷玉道:「當然可以的,只要它的形體小到可以在冰塊中來去自如,也就可以逸出去。」


  我指著那柜子:「看來這柜子高度密封,它離開了冰塊之後,應該還在那柜子之中。」


  胡懷玉道:「我也曾這樣想過,這是最樂觀的想法了,可是柜子的密封程度,究竟不是絕對的,甚至玻璃本身,也有隙縫,如果它的形體夠小……」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不會吧,已經有幾十個細胞了,不可能小得可以透過玻璃。


  」


  胡懷玉喃喃地道:「我……倒真希望它還在這個柜子中,那就可以知道它是甚麼,至少,它要是不再繼續繁殖,死在柜子中,也就不會有不測的災禍了。」


  我搖著頭:「就算它不斷繁殖,繁殖到了成千上萬,只要它形體小如細菌,還是不能知道它是甚麼,根本看也看不見。」


  胡懷玉盯著那柜子:「那倒不要緊,只要它的數量夠多,高倍數的電子顯微鏡鏡頭,總可以捕捉到它,怕只怕它已經離開了這柜子。」


  我苦笑:「我想,我們無法採取任何措施,它如果離開了這個柜子,也有可能早已離開了整個研究所,不知道跑到甚麼地方去了,照我想,情形會壞到我們想像程度的可能,微之又微,不必為之擔憂,還是留意另外兩塊冰塊中,生命的繼續發展的好。」


  胡懷玉望定了我,一副「照你看來是不礙事的」神情。我當然不能肯定,危機存在,存在的比率是多少,也全然無法測定,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當然也不必自已嚇自己,所以我還是道:「真的,不必擔憂,要是有甚麼變化,有甚麼發現,再通知我。」


  胡懷玉的神情,還是十分遲疑,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看出他仍然憂心忡忡,我道:「張堅也真不好,那些生命,既然凍封在南極的冰層之下,不知道多少年,就讓它繼續凍封下去好了,何必把它弄出來,讓它又去生長?」


  胡懷玉搖著頭:「衛先生,你這種說法,態度太不科學。」


  我沒有和他爭辯,只是道:「我看不會有事。你的研究所規模這樣大,我既然來了,就趁機參觀一下。」


  胡懷玉忙道:「好!好!」然後他又叮了一句:「真的不會有事?」


  我笑了起來:「你要我怎麼說才好呢?」


  他當然也明白,事情會如何演變,全然不可測,所以也只好苦笑,沒有時間再問下去。


  接著,他就帶著我去參觀研究所,即使是走馬看花,也花了幾乎兩小時,研究所中所進行的工作,有些我是懂得的,有些只知道一點皮毛,更多的全然不懂,但是也看得興趣盎然。例如他們在進行如何使一種肉質美味的海蝦的成長速度加快,方便進行人工飼養,就極使人感到有趣。


  看完了研究所,胡懷玉送我到門口,我和他握手:「很高興認識你。」


  這倒並不是一句客套話,而是我的確很高與認識他,不單是由於他是一個科學家,而且是由於他以私人的財力,支持了這樣一個規模龐大的研究所。這種規模的研究所,經常的經費開支,必然是天文數字。胡懷玉道:「一有異象,我立即通知你。」


  我連聲答應,駕車回家,一路上,就不斷在思索著,各種各樣的古怪念頭,紛至沓來:三塊冰塊之中,有一塊是生存不知名生物,不知名生物已經離開了冰塊,那有兩個可能,一個是它的發育生長過程已經完成了,以後是它的繁殖過程。另一個可能是,它的發育生長過程還沒有完成,在離開了冰塊之後,繼續成長,如果是高級生物,單獨的一個個體,不能繁殖,那麼,它的形體,是不是可以成長到被肉眼看得到呢?


  還有那兩塊冰塊中的生物,在繼續成長著,將來會變成甚麼東西?南極的冰層,亘古以來就存在,這種生物,會不會是地球上最早的生物形態?


  如果不是從壞的方面去想,一直設想下去,真是樂趣無窮。


  我有這麼有趣的經歷,回到家中,卻遇上了溫大富夫婦那樣無趣的人,而且還要莫名其妙地指責我,試想我怎麼會花時間去敷衍他們?


  我關上了書房的門,坐了下來,不多久,白素就推門走了進來。我忙道:「那一雙厭物走了?」


  白素笑了一下:「其實你應該聽聽那個少年做了些甚麼事。」


  我搖頭:「不想聽,倒是你,一定要聽聽我一下午做了些甚麼。」


  我用誇張的手勢和語調:「南極原始冰層下找到了史前生物的最初胚胎,而這個胚胎在實驗室中,又開始成長,可能演變為不知名的生物。」


  白素揚了揚眉,我就把胡懷玉那邊的事,向她講述了一遍,笑著道:「胡懷玉真的十分擔心,因為逃走了的那個,沒有人知道是甚麼東西。」


  白素側著頭,想了一回:「這是一件無法設想的事。」


  我完全同意:「是啊,你想,我哪裡還會有與趣去聽溫大富的事。」


  白素卻說:「可是,我認為你還是該聽一下,溫寶裕這個少年人做了些甚麼。」


  我有點無可奈何:「好,他做了甚麼事。」


  白素平靜地道:「他自他父親的店鋪中,偷走了超過三公斤的犀角。」


  我聽了之後,也不禁呆了呆,發出了「啊」地一聲。犀角,是相當名貴的中藥,市場價格十分高,約值三萬美元一公斤,三公斤,那對一個少年人來說,是相當巨大的一筆數字。


  我想起溫寶裕的樣子,雖然偷了那麼貴重的東西,不可原諒,但是我總覺得他不是一個普通的少年,而且他的父母,又絕不可愛,所以我又道:「活該,犀角是受保護的動物,只有中藥還在用犀角,因為犀角而屠殺犀牛。哼,就算犀角真有涼血、清熱、解毒的功用,不見得沒有別的藥物可以替代。」


  白素皺眉道:「獵殺犀牛是一回事,偷取犀角,是另一回事,不能纏在一起的。」


  我笑了起來:「你不知道,溫寶裕是一個十分可愛的少年。」


  白素揚眉:「甚至在偷了三公斤犀角之後?甚至於在說那是由於你教唆?」


  我呆了一呆,剛才我倒忘了這一層。溫氏夫婦找上門來,就是為了指責我教唆偷竊,溫寶裕也真是,怎麼可以這樣胡說八道。


  我還是為他爭了一句:「或許他被捉到了,他父母打他,情急之下,隨便捏造幾句,拿我出來做擋箭牌,也是有的。少年人胡鬧一下,有甚麼關係。」


  白素淡然道:「胡鬧成這樣子,太過分了吧。」


  我笑了起來:「爭甚麼,又不是我們的責任,猜猜看,在實驗室中那兩個胚胎,會發育成長為甚麼的生物?有可能是兩隻活的三葉蟲,也有可能是兩頭恐龍。」


  白素對我所說的,像是一點興趣也沒有,她只是望定了我:「是你的責任。」


  我呆了一呆,指著她,我已經知道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了,一時之間,我真是啼笑皆非,可是白素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你以為他們怎麼會那麼快離去?」


  我苦笑了一下:「是你把他們扔出去的?」


  白素微笑一下:「當然不是,我答應他們你會見他們的兒子,和這個少年好好地談一談。」


  這是我意料中的事,而且我也知道,白素已經答應了人家,我也無法推搪,但是無論如何,我總得表示一下抗議。我悶哼了一聲:「人家更要說我神通廣大了,連教育問題少年,都放到了我身上來。」


  白素糾正著我:「溫寶裕不是問題少年。」


  我揚眉:「他不是偷了東西嗎?」


  白素略蹙著眉,望著我:「那是你教唆的。」


  我一聽之下,不禁陡然跳了起來,眼睛睜得老大,氣得說不出話來。白素瞪了我一眼:「你一副想打人的樣子,幹甚麼?」


  我大聲叫了起來:「把那小鬼叫來,我非打他一頓不可。」


  白素一副悠然的神態,學著我剛才的腔調:「少年人胡鬧一下有甚麼關係,何至於要打一頓?」


  這一下「以子之矛」果然厲害,我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只好乾瞪眼。


  白素看到我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忍住了笑:「他快來了,你準備好了要說的話沒有?」


  我「哼」地一聲:「有甚麼話好說的,叫他把偷去的東西吐出來就是了。一口咬定是我教他去偷東西的,這未免太可惡了。」


  白素嘆了一聲:「少年人都有著豐富的想像力,其實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可是一進入社會之後,現實生活的壓力,會使得人幻想的本能,受到遏制,這實在不是好現象。」


  我答道:「也許,但是想像是我教他偷東西的,這算是甚麼想像力?」


  白素道:「或許,他會有他的解釋?」


  我不禁笑了起來:「剛才是我在替他辯護,現在輪到你了?」


  白素也笑了起來:「或許,我們其實都很喜歡那個少年人的緣故。」


  我不置可否,就在這時,門鈴聲響了起來,我聽到了開門聲,白素走出書房,向樓下叫著:「請上來。」


  我想到自己快要扮演的角色,不禁有點好笑,我自己從來也不是一個一本正經、嚴肅的人,但這時卻板起臉來,去教訓一個少年人,想來實在有點滑稽。


  我坐直了身子,那少年--溫寶裕已經出現在書房的門。


  我用嚴厲的眼光向他望去,一心以為一個做了錯事的少年人,一定會低著頭,十分害怕,躊躕著不敢走進來,準備領受責罰的可憐模樣。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溫寶裕滿面笑容,非但沒有垂頭喪氣,而且簡直神采飛揚,一見到了我,就大聲叫:「衛先生,真高興又能見到你。」


  我原先擺出來的長輩架子,看來有點招架不住,但是我卻一點也不現出慌亂的神色來,沉聲問:「偷來的東西呢?」


  溫寶裕怔了怔,大聲道:「我沒有偷東西!」


  我的聲音嚴厲:「你父母恰纔來過我這裡,他說你偷走了三公斤犀角,難道你父母在說謊?犀角是十分貴重的藥材,你的行為,已經構成了嚴重的刑事罪行。」


  溫寶裕漲紅了臉。他的長相,十分俊美,那多半由於他的母親是一個美婦人。可是當他漲紅了瞼,神情卻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倔強。


  可能他由於我的指責,心情十分激動,因之一開口,連聲音都有點變:「三公斤犀角,是的,不過我不是偷,我只不過是把沒有用的東西,拿去做更有用的用途,犀牛的角做藥材,我就不相信及得上抗生素!」


  我對他的話,頗有同感,但我還是道:「別對你自己不懂的中醫中藥作放肆的批評--快把那些犀角吐出來,你父母會原諒你的。」


  溫寶裕理直氣壯地說道:「我吐不出來,我已經把它們用掉了。」


  一聽得他這樣說法,我和白素都吃了一驚,互望了一眼。


  犀角作為藥材來說,近代科學對其成分的分析,已證明了它的有效成分是硫化乳酸。


  硫化乳酸經人體吸收之後,有使中樞神經興奮、心跳強盛、血壓增高等現象,更能使白血球的數量減少,體溫下降,藥效相當顯著,所以一般來說,用量相當輕微,通常連一錢也用不到。


  著名的使用犀角的方劑「犀角地黃湯」,據說專治傷寒,也不過用到犀角一兩,還是用九升水煮成三升,分三次服食的,犀角服用的禁忌也相當多,孕婦忌服,如果患者不是大熱,無溫毒,服食下去,也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雖然說,吃了一兩或以上的犀角,也不見得真會有甚麼害處,可是,三公斤犀角,一下子就用掉了,若是他胡鬧起來,以為犀角能治病,給甚麼病人吃了下去,那麼,這個病人真是凶多吉少之至!


  我在呆了一呆之後,疾聲道:「真是,你……給甚麼人吃掉了?」


  溫寶裕看到我面色大變,一時之間,倒也現出了害怕的神色來。


  可是他一聽得我這樣問,立時又恢復了常態:「我不是用來當藥材。」


  我和白素異口同聲問:「那你用來幹甚麼?」


  溫寶裕眨著眼:「我把它們切成薄片,燒掉了。」


  我陡地一怔,最初的反應是:莫非這個少年真有點不正常?把價值近十萬美元的藥材,拿來燒掉了?可是在剎那之間,我腦中陡然一亮,想起了一件事來。一想到了那件事,立時向白素望去,看到白素的神情,也恰好由訝異轉為恍然。這證明她是和我同時想到了這件事!


  接著,不但是我忍不住,連白素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一面笑,一面指著溫寶裕,由於好笑的感覺實在太甚,所以一時之間,講不出話來。


  溫寶裕顯然也知道我們在笑些甚麼,他的神情略見忸怩,可是也沒有覺得自己有甚麼不對。


  我笑了好一會,才能說得出話來,仍然指著他:「你……真有趣,因為是你姓溫,所以才這樣做?」


  溫寶裕也笑了起來:「有一點,但不全是。」他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你不是常說,世上有太多人類知識範圍及不到的事,只要有可能,就要用一切方法來探索!」


  我道:「是啊!」


  溫寶裕眨著眼睛:「那麼,我做的事,有甚麼不對!或許,我會有巨大的發現,可以使整個人類的文明重寫!」


  我實在還是想笑,可是見他說得如此認真,卻又笑不出來,我只好無目的地揮著手。


  在這裡,必須把我和白素在一聽到了溫寶綌把三公斤的犀角,切成了薄片燒掉了之後,同時想到的,令得我們忍不住大笑的那件事,簡略地說一下。


  在中國歷史上,有個曾焚燒犀角的名人,這個人性溫,名嶠,字太真。是晉朝的一個十分有文採的人,「晉書」有這樣的記載:「嶠旋於武昌,至牛渚磯,水深不可測,世雲其下多怪物,嶠遂燃犀角而照之,須臾,見水族覆出,奇形怪狀。其夜夢人謂之曰:『與君幽明道別,何意相照也!』意甚惡之。」這位出生於公元二八八年的溫嶠先生,是東晉時人,原籍太原(晉太原人,桃花源記中發現桃源的,也是這個地方人),官做得相當大,拜過驃騎將軍,封過始安郡公,卒於公元三二九年,不算長命,只活了四十一歲。


  溫嶠在歷史上有名,倒不是他的甚麼豐功偉績,而是因他曾在牛渚磯旁,燒過犀角,把水中的精怪,全都照得出了原形來的那件事。


  牛渚磯這個地方,在中國地理上,也相當有名,這個名字後來被改為采石磯,不知是為甚麼原因要改名。那是兵家必爭的一個險要地點。


  有趣的是,這個地方,和中國的一個大詩人李白,有著牽連,傳說,李白在醉後,看到水中的月亮,縱身入水去捉月亮,就這樣淹死的。


  我說有趣,是由於溫嶠燒犀角、李白捉月兩件事,都發生在這個地方。李白捉月一事,只有傳說,並沒有正式的記載。溫嶠犀角,記載也不很詳盡,只有上面引述過的「晉書」中的那一小段,而這一小段文字,也犯了中國古代記載的通病,看起來文采斐然,可是卻禁不起十分確切的研究。


  例如:這是哪一年發生的事?牛渚磯在如今安徽省的當途縣附近,據記載來看,溫嶠是在一個大水潭的旁邊,傳說這個水潭中有許多怪物,所以溫嶠就焚燒犀角,利用焚燒犀角發出的光芒照看。在這裡,又要略加說明。


  (說明中又有說明,希望各位耐心點看。)


  溫嶠為甚麼去燃燒犀牛的角,用犀牛角焚燒時發出的光芒去照看怪物的呢?因為犀角這東西,不知為了甚麼原因,很早就被和精怪連在一起。「淮南子」上就有把犀角放在洞中,狐狸不敢回洞之說,犀角一直被認為有辟邪作用。溫嶠或許就是基於此點,所以才肯定焚燒犀角發出的光芒,可以照相到其他任何光芒所不能照相到的怪物。


  (犀角並不是普通常見的物品。何以溫嶠想著怪物,就有犀角可供他焚燒,不可考,也不必深究。)


  (溫嶠焚燒了多少分量的犀角,發出了何等樣強烈的光芒,記載中照例沒有,也不可考。)


  總之,溫嶠在焚燒了犀角之後,發出光芒,赫然使他看到了怪物:「奇形怪狀」。


  (再至於如何奇形怪狀,也沒有具體的形容,總之奇形怪狀就是,只好各憑想像。


  )


  那些怪物,使記載中看來,生活在水中,可是問題又來了,溫嶠在看到了怪物之後,當天晚上,就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有人來對他說話。


  請注意,溫嶠夢見的是人,不是甚麼奇形怪狀的怪物。何以怪物會變成了人?也沒有解釋。而這個顯然以怪物身分來說話的人,所說的話,也值得大大研究。他說:「與君幽明道別……」


  「幽明道別」,自然不是指你在明我在暗那麼簡單,幽,指另一個境界,就是說:


  「你我生活在不同的環境之中,你為甚麼要來照看我們?」講了之後,「意甚惡之」,對溫嶠的行動,表示了大大的不滿。


  怪物後來,是不是曾採取了甚麼報復手段,不得而知,溫嶠燃犀角的故事,卻傳了下來,「犀照」也成了一個專門性的形容詞,用來形容人的眼光獨到,明察事物的真相。


  後來,李太白(溫嶠字太真,李白字太白,都有一個「太」字)在牛渚磯喝酒喝得有了醉意,投水捉月,這也很值得懷疑,是不是他的醉眼,在突然之間,看到了水中「奇形怪狀」的怪物,欲探究竟,所以跳進水中去了?還是水中的怪物把他拉下水去的?


  我在很小的時候,喜歡看各種各樣的雜書,也對一些可以研究的事,發過許多幻想,在溫嶠燃犀角這件事上,我也曾有過我自己的設想:那些奇形怪狀的怪物,根本不是生活在水中的,「幽明道別」,它們生活在另一個世人所不明白的境地之中,給溫嶠用焚燒犀角的光芒,照得顯露了出來,使它們大表不滿,所以,就通過了影響溫嶠腦部的活動,用夢的方式警告他,不可以再這樣做。


  一千五百多年之前,一個姓溫的曾燃燒犀角的經過,就是這樣。真想不到,時至今日,還有一個姓溫的少年,也會去焚燒犀牛的角。事情的本身,實在十分有趣,有趣得使人忍不住要哈哈大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忍住了笑,問溫寶裕:「你在焚燒那三公斤犀角之後,看到了甚麼?」


  溫寶裕十分沮喪:「甚麼也沒有看到,而且犀牛角根本不好燒,燒起來,臭得要死。」


  我忍不住再度大笑:「你是在哪裡燒的?地方不對吧,應該到牛渚磯去燒,學你的老祖宗那樣。」


  溫寶裕被我笑得有點尷尬:「我不應該那樣去試一試?」


  我由衷地道:「應該,應該。我小時候,家裡不開中藥鋪,不然,我也一樣會學你那樣做。」


  我這樣說,沒有絲毫取笑的意思,溫寶裕當然知道這一點,所以他高興地笑了起來。


  我作了一個手勢,請他坐了下來:「把經過的情形,詳細對我說說。」


  溫寶裕坐了下來,做了一個手勢:「大概我姓溫,所以對溫嶠燃犀角故事,早已知道。」


  我笑道:「是啊,在牛渚磯旁,有一個燃犀亭,是出名的名勝古迹,日後你如果有機會,可以去看看。」


  溫賓裕現出十分嚮往的神情,略停了一停:「上個月,學校有一次旅行,目的地處,有一個大水潭,又有一道小瀑布注進潭中去。我從小就喜歡胡思亂想,經常在夢裡見到許多奇形怪狀的水中生物,像有著馬頭魚尾的怪物等等。」


  他請到這裡,向我望了一下,像是怕我聽得無趣,看到我十分有趣地在聽,他才繼續說下去:「當時,附近的人家就說,這個水潭中有鬼靈,有精怪,叫我們不要太接近,更不可以跳進潭中去游泳,說是不聽勸告,跳進潭中去游泳的,不是當場淹死,也在不多久之後就生病死去,十分可怕。」


  白素嗯地一聲:「我知道,那個水潭,叫黑水潭,在十分僻靜的郊區。」


  溫寶裕手舞足蹈:「是。是。潭水深極了,水看起來是黑色的,我們在潭邊,用了很多繩子連起來,綁著一塊大石,沉下去,想看看潭水究竟有多深,可是繩子沉下去超過五十公尺,好像還沒有到底。在水潭邊上,有很多燒過的香燭灰,那些,據說全是淹死在潭中的親屬在拜祭中留下來的……」


  我笑了一下:「所以,你就想到了燒犀角看鬼怪的故事,要去實驗一番?」


  溫寶裕咧嘴笑了起來:「是,別人要做,或者難一點,可是我卻很容易,我爸爸早就教我認識中藥藥材,我知道他有很多犀角……」


  我真的感到這少年十分有趣:「三公斤犀角,有好多隻了?」


  溫寶裕伸了伸舌頭:「將近一百個。當時我一股腦兒取走,要是知道沒有甚麼用的話,我會只拿走一半。」


  我催道:「經過情形怎樣?」


  溫寶裕道:「我約了兩個同學一起去,這兩個同學,也膽大好奇。我們下午就到了,一直等到天黑。那水潭在山腳下,有幾塊大石頭在潭邊,我們就在最深入潭水的那塊大石上,用普通的旅行燒烤爐,生著了火,把早已切成薄片的犀角投進去。」


  我聽到這裡,又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溫寶裕自己也覺得好笑。


  溫寶裕道:「犀角並不容易燃燒,也沒有甚麼強光,臭氣衝天,三個人弄了將近兩小時,一百隻犀角燒光了,甚麼鬼靈精怪也沒有見著。」


  我問:「那麼,到了晚上,你有沒有做夢,夢見有人對你的行動,大表不滿呢?」


  溫寶裕做了一個鬼臉:「做夢倒沒有甚麼人對我不滿,當天晚上,睡到半夜,有人一把將我抓了起來,幾乎打死我。」


  我呆了一呆,白素低聲道:「當然是他父母。」


  溫寶裕又做了一個鬼臉:「是啊,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他們那麼凶過,我爸爸知道我拿走了那批犀角,幾乎要把我吞下去。」


  他說到這裡,我臉色一沉:「你就說是我教你做的?」


  我的責問,相當嚴厲,因為拿走了一批犀角,想效法古人,在水中看到一些古怪的東西,這是少年人的胡鬧,不足為奇。


  可是,若是胡說八道,說他的行動是我所教唆的,這就是一個人的品格問題,非要嚴厲對待不可。


  溫寶裕眨著眼睛:「我並沒有說是你教我這樣做的,我只不過說了幾句話,他們誤會了我的意思。」


  我仍然板著瞼:「你說了些甚麼?」


  溫寶裕看來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我告訴他們,我把那批犀角拿去幹甚麼了,他們根本一點想像力也沒有,不相信,所以我說,衛斯理說過,世上,在人類知識範圍之外的事情太多了,一定要盡一切力量,去發掘真相。他們一聽,就誤以為是你叫我去這樣做。」


  我一聽得他這樣解釋,當真是啼笑皆非,生他的氣不是,不生他的氣也不是,不知說甚麼才好。溫寶裕又道:「衛先生,類似的話,你說過許多!」


  我道:「是的,而且,都十分有理。」


  溫寶裕道:「是啊,我父母他們不了解,如果我真有所發現,那是何等偉大,所謂水中的精怪,可能就是生活在另一空間中的生物,這種生物,還有影響人類腦部的活動的能力--它們可以令得溫嶠在晚上做夢,要是有發現,人類的一切知識,要整個改觀!」


  溫寶裕的這番話,非但無法反駁,而且還正是我一貫的主張。


  我想了一想:「你說得對,但是古代的傳說,有時並不可靠,甚至有人蔘會變成小孩子的說法,希望你別再去打你父親店鋪中野山參的主意了。」


  溫寶裕道:「當然不會,那天我見到你,問你的問題,就是想知道人類是不是有可能看到自己不了解又看不到的東西。」


  


  第三部:研究所中出了事


  我想起了那天溫寶裕問的問題:「有一種辦法,可以看到平時看不到又不了解的東西。例如細菌,人能看到細菌的歷史不算很久,最原始的顯微鏡被製造出來之前,人類就不知道有種微小的生物和我們在一起,無所不在。」


  溫寶裕側著頭:「可是生物……還是和我們生活在一個空間里的。」


  我拍了拍他的頭:「你想得太複雜了,如果說,你想看到生存在另一個空間的東西,首先先要承認確然有另一度空間的存在。」


  溫寶裕道:「不存在嗎?」


  我吸了一口氣:「這個問題沒有人可以回答,四度或五度空間究竟是不是存在,這是沒有一個人可以肯定回答的,就算承認鬼魂,鬼魂是某種人類還不知道的能量,只怕也和我們存在於同一個空間之中。」


  溫寶裕側著頭,想了一會。當他這樣想的時候,神情十分認真,運用他所有的知識在深思著,看起來,不再像是一個少年人。


  過了一會,他才嘆了一口氣,用力搖了搖頭:「希望在我們這一代,可以解決這類問題。」


  我點頭:「希望。」


  溫寶裕站了起來:「我要告辭了,你……準備怎樣對付我父母?他們怒意未息,其實我……根本沒有做錯甚麼。」


  我想了一想:「我會對他們說,你有可能成為一個大科學家,而所有的大科學家,在小時候,總有一些成年人不能容忍的怪行為,叫他們不必在意。」


  溫寶裕有點發愁:「這樣說……有用嗎?」


  我笑了起來:「當然,我還會嚇他們一下,告訴他們,如果不了解你,你就會逃走。」


  溫寶裕眨著眼,還是很不放心:「如果他們不怕,我想逃也沒有地方可去。」


  我哈哈大笑:「逃到我這裡來吧。」


  溫寶裕一聽,高興得手舞足蹈,白素在一旁大搖其頭:「你們兩個人沒大沒小,太過分了,你怎麼能這樣教孩子。」


  我指著溫寶裕:「看看清楚,他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他的想法,比他開藥材鋪的爸爸,不知超越了多少。」


  白素又狠狠瞪了我一眼,對溫寶裕道:「你不必擔心,你父母不知道多麼愛你,他們生氣,不是不捨得那批犀角,而是心痛你做壞事,怕你誤入歧途,所以才對你嚴厲。


  」


  溫寶裕笑道:「可能是。但如果我拿的只是三公斤陳皮,他們或許不會那麼緊張。


  」我忍不住又呵呵大笑了起來,溫寶裕這小孩,真是精靈得有趣。


  溫寶裕看我笑著,提出了他的要求:「衛先生,你最近有甚麼古怪事遇到?能不能讓我和你一起探索一下?」


  我立時搖頭:「沒有,就算有,我也不會讓你參加。一個人,在你這樣的年紀,有太多事要做,而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拚命吸取知識,才能有其他,人類的新想法、新觀念,全從豐富的學問、知識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


  白素低聲說了一句:「這才像話。」


  我忙分辯道:「我說的每一句話都像話,只不過有些和一般人的認識,多少有點不同而已。」


  白素笑了一下:「我不和你爭論這些……」


  她才講了一句,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又是抽屜中的那一隻號碼少為人知的那一隻。


  我才開了抽屜,取起電話來,我以為是胡懷玉打來的,可是電話中卻傳來了極其微弱、低得難以辨認的聲音,而且是一個女性的聲音,用有濃重澳洲口音的英文在說著:


  「衛斯理先生?」


  我答應著,知道那是長途電話,然後那女聲道:「請等一等。」


  這一等,等了足有五分鐘之久,才聽到了一個聲音在叫著:「衛斯理?」


  我辨不出那是甚麼人,只好大聲答應,那邊道:「張堅,我是張堅。」


  我怔了一怔,張堅埋頭埋腦在南極做研究,幾乎和外界完全隔絕,他居然打電話來找我,可知一定有甚麼非常事故。


  我忙道:「張堅,有甚麼事么?」


  我在講電話的時候,溫寶裕還在旁邊,他一聽得我這句話,就興奮得直跳了起來:


  「好哇,張堅,就是那個在南極的探險家。」


  我立時瞪了他一眼,同時向白素作了一個手勢,示意白素帶他出去。白素向他招了招手,可是他縮了縮身子,一副哀求的模樣,令得白素不忍心拉他出去。


  我由於電話中傳來的聲音十分細小,自然也無法再分神把他趕出去,要用心聽電話。


  張堅在電話中傳來的話是:「衛斯理,我要你到我這裡來一次。」


  我怔了怔:「你在甚麼地方?」


  這句話其實是問來也多餘的,張堅還會在甚麼地方?他當然在南極,可是由於他要我到他那裡去,我又不能不問這一句。


  張堅道:「我在巴利尼島。」


  他說了三四次,我才聽清楚了這個島的名字,我只好苦笑:「這個見鬼的巴利尼島是在……」


  張堅道:「在麥克貴里島以南,不到一千公里,麥克貴里島,在紐西蘭以南,也不過一千多公里。」


  我不禁苦笑,說來說去,張堅還是在南極。


  看來除了南極之外,他不會再有別的地方可去。張堅和南極,其間幾乎可以划上等號。


  他這個人,真可以說是不識世務至於極點,他要我到南極去,十幾萬公里,就像是打電話叫朋友出去喝一杯咖啡。


  我試圖使他明白我和他之間的距離如何遙遠,並不是一下樓轉一個彎就可以去得的街角,可是又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我只好折衷地道:「你在南極住得太久了,張堅,南極是地球的一端,而我住在地球的另一邊。」


  張堅怔了一怔:「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你說你不能來?還是不想來?」


  我又支吾了一下,他在那邊叫了起來:「你一定要來,在我這裡,有點事情發生了,比我們上次的事還要超乎人類的知識範圍之外,你要是不來,終生後悔。」


  我嘆了一聲,實在不知怎樣說才好。地球上有四十多億人,只怕每一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性格,有溫家三少奶奶那樣,自己的孩子做了一些她不愜意的事,就胡亂去怪人;也有像張堅那樣,完全不理會別人處境。


  我還未曾開口問,他又道:「我不單要你來,還要你去約一個朋友一起來,這個朋友……」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這個朋友叫胡懷玉?」


  張堅高興地道:「是。是。你和他聯絡過了。」我道:「不是我和他聯絡,是他和我聯絡,就在今天,他給我看了三塊冰塊,其中兩塊之中,有生物的胚胎,正在成長。


  」


  張堅停了一停:「不是兩塊,是三塊。」


  我道:「是,另一塊中的生物不見了。胡懷玉擔心得不得了,認為不知是甚麼上古生物,逃了出來,會鬧得天下大亂。」


  張堅又停了片刻,才道:「衛斯理,很好笑么?」我聽他的話中,大有責難之意,更是啼笑皆非:「我沒有說很好笑,你那邊發生的事,是不是和胡懷玉實驗室中發生的事一樣?或是有關?」


  張堅嘆了一聲:「我不知道,衛斯理,一定要你來了,才有法子解決。」


  要在這裡插進來說一下的是,在電話打進來的時候,溫寶裕這少年,就在我的書房中,我在聽電話的時候,曾經暗示他可以離去,也曾暗示白素,把他帶離書房去,可是他卻假裝不懂。


  溫寶裕不但假裝不懂,而且,還假裝並不在聽我的電話,而在書房中東張張、西摸摸,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溫寶裕不論怎麼假裝,絕瞞不過我,他正用心聽我在電話中講的每一個字。


  當他聽到我講到有上古的生物自實驗室中逃出來,他神情極其興奮,雙眼發光,這使我感到有點不可忍受。


  所以,我用手遮掩一下電話聽筒,不客氣地道:「溫寶裕,你父母一定在等你,你可以離去了。去吧。」


  溫寶裕還現出不願意的神情來,我沉下了瞼:「你看不出我很忙嗎?成年人和少年人不同,少年人可以一直想,但成年人除了想之外,還要做。」


  他的口唇掀動了幾下,想說甚麼,可是又沒有說出來,神情略帶委屈,我再向白素示意,白素握住了他的手:「我們先出去再說。」


  溫寶裕向我揚了揚手,走到門口,居然又十分有禮貌地向我一鞠躬,才跟白素,走了出去。


  電話那邊,張堅一直在說話:「你這就去和他聯絡,比較起我寄給他的冰塊來,這裡所發生的,簡直驚天動地,你真是一定要來,我在這裡等你,你到了紐西籣南部的因維卡吉市之後,南極探險組織的人會和你們聯絡,你可以有小型飛機供應,直接飛來和我會合。抱歉我不能來迎接你,打完電話,我還要回基地去,為了打電話和你聯絡,我要來回超過一千公里,他媽的,人類的科學,真是落後。」


  他忽然發起牢騷來,我還在想如何把他的這種邀請推掉,至少,他可以先在電話中告訴我,究竟是甚麼異特的事情。


  可是他一說完,就只聽得「卡」的一聲,他顯然已經放下了電話。


  我不禁大是著急,連忙「喂喂喂」,可是「喂」了七八十聲,電話放下了就是放下了,哪裡還有半分迴音。


  我瞪著電話,呆了半晌,不知道怎麼才好。張堅這個人,一放下電話之後,極可能立時就啟程回到他與世隔絕的基地去了,除了萬里迢迢,親自去找他之外,無法再和他聯絡。


  而他又不肯講出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只說胡懷玉實驗室中的事,和他所發現的相比較,簡直微不足道。


  在胡懷玉實驗室中發生的事,也已經夠奇特的了,在顯微鏡下,可以清楚地看出,冰塊之中,有著生命的最初形式,而且在溫度逐步提高過程之中,分裂成長,不知道會成為甚麼。


  而張堅還說那「微不足道」,那麼,他發現了甚麼?難道真是活生生的史前怪獸?


  張堅的「邀請」,其實也很令人心嚮往之,只是來得太突然。我想了一想,覺得應該先和胡懷玉聯絡一下,聽聽他的意見。


  我剛剛準備拿起電話,白素推門走了進來:「他父母一直在車子里等他。」


  我悶哼了一聲:「那女人要把我拉到警局去?你怎麼向他們解釋溫寶裕偷了犀角去的用途?」


  白素笑了起來:「的確很難,但是我使他們相信,溫寶裕只不過是在做一個古代有記載的實驗,其中需要用大量的犀角,他的實驗如果成功,是種小兒科的聖葯……」


  白素講到這裡,笑聲越來越頑皮:「溫寶裕聽得口張得老大,他一定想不到我也會信口雌黃,可是他父母卻相信了,還稱讚他有出息,可以把家傳的業務,繼續下去。」


  我聽得白素居然弄了這樣一個狡獪,不楚「哈哈」大笑,但是笑了幾聲,就覺得十分不對勁,道:「甚麼叫作你『也』會信口雌黃?你在暗示甚麼?暗示我一直在信口雌黃?」


  白素淡然一笑,顧左右而言他:「我可沒有這樣說過--張堅的邀請,你可接納了?」


  我只好嘆了一聲:「他自顧自講,講完之後,就掛了電話。」我把張堅的話複述了一遍,白素道:「看來你是非去不可的了。」


  我又嘆了一聲:「我倒希望我可以有選擇的餘地,先和胡懷玉聯絡一下,他要是有興趣的話,讓他一個人去。」


  白素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我,我知道她這樣看我的意思,是在說我講的話言不由衷,其實我心中恨不得立刻就身在南極。


  我的確有這種想法,所以只好避開她的眼光,自顧自去撥電話。電話撥通之後,久久沒有人聽。我記得胡懷玉說過,他會二十四小時在實驗室中,注視著那些胚胎的變化,電話怎麼會沒人聽呢?我掛上,再打,這一次,電話有人接聽了,可是卻不是胡懷玉的聲音,我道:「請胡懷玉先生……」那邊一個男人的聲音反問:「你是誰?」


  我有點不耐煩:「你叫胡懷玉來聽就是了。」


  那個男人的聲音道:「你……」


  他只講了一個字,又換了另外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們也正在找胡先生,你是他的朋友嗎?」


  我怔了一怔,那第二個男人的聲音,聽來十分熟悉,他說他們也在找胡懷玉,那是甚麼意思?「他們」又是甚麼人?


  剎那之間,我感到事情有點不對頭,胡懷玉正在研究一些人類科學不可測的事,在他的實驗室中,又有了神秘的陌生人在截聽電話,是不是他有甚麼麻煩了?


  (在故事和電影之中,科學家總是會遭到麻煩的,這類故事或電影,對人還真有影響力。)


  我沉聲道:「是,我是他的朋友,有重要的事和他聯絡,閣下又是誰?」


  我的問題,並沒有得到回答,可是卻有了意料之外的反應,那個男人用充滿了驚訝的聲音,叫了起來:「老天,你是衛斯理。」


  這個人,單憑我在電話中的聲音,就認出了我是甚麼人,那自然是熟人,難怪我一聽他的聲音,就覺得十分耳熟。


  (人的聲音,和人的性格有相似之處:幾乎沒有一個人是一樣的。記性好的人,聽到過兩三次,就可以把一個人的聲音記上一輩子,再一聽到時,立刻就可以辨認出來。


  )


  我的記性可能沒有那麼好,但是也絕不差,只要在意些,我還是可以認出聽過幾次的聲音,在他的驚訝聲中,我也已經認出他是甚麼人。所以,當時,我的心中相當吃驚,因為這個人,沒有理由在胡懷玉的實驗室!


  我立即道:「黃堂,是你!」


  黃堂是誰,熟悉我記述故事的朋友一定知道。他是警方人員,一個能幹出色的高級警官,接替了以前傑克上校的位置。我和他曾有幾件事,在開始的時候,有過接觸,剛才我沒有一下子就聽出他的聲音,由於我絕未想到胡懷玉的實驗室中的電話,會由他來接聽。


  黃堂連聲道:「啊,我知道了,下午到研究所來,和胡所長在一起的神秘人物就是你。」


  我「哼」了一聲:「甚麼神秘人物,下午我是在胡懷玉的研究所里。」


  黃堂忙道:「你別生氣,研究所的幾個職員這樣形容你,他們說,胡所長整個下午,都和一個神秘人物在一起。」


  我下意識地揮了揮手:「別說這些了,你為甚麼會在實驗室中!發生了甚麼事?」


  黃堂這個人,就是有點討厭,我曾和他有幾度交往,但是交情始終無法發展下去,我不是很喜歡他那種不爽快的性格,也是主要原因。這時,他並不回答我的問題,反倒問道:「你可知道最近胡所長從事甚麼研究?整個研究所中,竟沒有人知道他在做甚麼。」


  我不等他講完,就喝道:「他在做甚麼研究,與你無關,講給你聽你也不會懂,痛快點告訴我,你為甚麼在這裡,他怎麼了?」


  黃堂還是遲疑了一下,如果一個人的手,可以通過電話線,直傳過去,我就會毫不猶豫,在這時重重地給他一拳,而且一定要打在他的鼻子上。


  他遲疑了一下之後,才道:「發生了一點事,我們是接到了報告之後趕來的。」


  我怒道:「他媽的,我就是在問你發生了甚麼事。」


  面對著這種人,辦法倒不少,可是在電話里遇上了這樣的人,似乎除了忍耐之外,沒有別的辦法。所以我只好耐著性子:「職員為甚麼要請求警方的協助?」


  黃堂這次,倒答得很快:「由於胡所長的私人實驗室,有異樣的聲響傳出來,外面的職員聽到,聲音聽來像是甚麼東西的碎裂聲……」


  我幾乎在哀求:「不必向我敘述得那樣詳細,說得精要點,你是在辦案,不是在寫小說。」


  黃堂停了片刻:「你這人真難應付,如果你可以立即趕來,我看事情比較容易明白,至少你是最後和他在一起的人。」


  我吃驚道:「這是甚麼話?他死了?」


  黃堂道:「沒有,他不見了!」


  我怔了一怔,知道在電話中說起來,一定越說越糊塗,看來非得去一次不可,雖然胡懷玉的水產研究所離我的住所相當遠,但是比起南極來總近得多了。


  我簡單地道:「我馬上來。」


  黃堂忽然問:「尊夫人……」


  我自然記得,他對白素的評價比對我的評價高,所以我立時道:「我一個人來就是,你等我。」


  我放下電話,向書房外走去,白素跟在我的後面,我一直來到門口:「我和胡懷玉分手,不過幾小時,就有了意外,他失蹤了……至少黃堂那樣說。」


  白素蹙著眉:「在電話里,怎麼能夠把一件複雜的事弄清楚?」


  我回過頭來:「你肯定這是一件複雜的事?」


  白素吸了一口氣:「看起來應該是,你忘記了,胡懷玉為了那冰塊中不見了的胚胎,一直在擔憂……」


  一聽得白素那樣講,我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是不是那個「逃走」了的,根本不知道是甚麼東西的生物,真的有力量導致災禍?


  這種情形,想起來,有點滑稽,但如果真正發生了,卻極其可怕,因為那東西究竟是甚麼東西,完全不知道。


  連是甚麼東西都不知道,當然更談不上可以用甚麼方法來對付。


  我望了白素一眼:「希望只是一場虛驚。」接著,我加快了腳步,出了門,上了車,在發動車子的同時,我大聲道:「我去去就來。」白素向我揮了揮手,我駕車駛出去。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著和胡懷玉會面的情形,我和他在研究所門口分手,黃堂說我最後和他在一起,這種說法很值得商榷。或許,他和我分手,一直回到了實驗室,雖然有人見過他,但是他卻並沒有和人打招呼。


  胡懷玉帶著我參觀整個研究所,也沒有向研究所的工作人員介紹我,所以我才成了其餘人眼中的「神秘人物」。不過我知道,所謂「神秘人物」的印象,多半是後來發生了神秘的事件之後,才逐漸形成的。


  至於胡懷玉在實驗室中所做的事,整個研究所中,竟然沒有人知道,這一點極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胡懷玉在實驗室中,培養張堅自南極送來的、在冰塊中凍結著的生物胚胎,並不是甚麼見不得人的事情,為甚麼他要嚴守秘密?


  當然,事情本身相當神秘,在南極冰層下發現的生物胚胎,培育成長,究竟是甚麼生物,這種消息,如果向大眾公布,當然會轟動一時,也有可能造成若干恐慌。


  但是,同研究所中生物學家商討研究一下,又有甚麼關係?


  看來,胡懷玉相當謹慎,不想事情在未有結果之前,引起不必要的驚惶,所以一切由他一個人進行。


  我一路上不斷想著,想不出一個頭緒來,到水產研究所去的路相當遙遠,後半段路程,幾乎全在漆黑的、沒有路燈的靜僻道路上行駛,自然,我也將車速提得相當高,高到了即使一個大轉彎,車輪和地面摩擦,也會發出刺耳聲音來的程度。


  我隱約可以看到前面研究所建築物發出的燈光,估計大約還有十分鐘的路程。


  車子到了研究所的大門,一個警員迎了上來,一見到我就說道:「黃主任已經等急了。」


  我「哼」地一聲:「他甚麼時候性急起來了。」


  我將車子直駛到了建築物的前面才下了車。


  研究所的工作人員,神情都十分異樣,望向我的眼光,也有點怪裡怪氣。白天來的時候匆匆忙忙,有一些工作人員,胡懷玉可能約略地替我作過介紹,我也記不得了。


  我逕自向胡懷玉的實驗室走去,才來到了實驗室的外間,就看到了黃堂和幾個職員。黃堂一見我就道:「怎麼那麼久?」


  我冷冷地道:「最好我會土遁,一鑽進地下,立時就從這裡冒出來,那就快了。」


  黃堂悶哼了一聲,在他身邊,有一個看來年紀十分輕的警員,可能才從警察學堂畢業出來,竟然連看上司的臉色也沒有學會,興緻勃勃地望著我:「衛先生,傳說中的土遁,是一種想像,我覺得如今的地下鐵路,倒真是土遁--從一個地方鑽下地去,又從另一處的地下冒上來。」


  這位年輕警員的說法,相當有趣,和一般人認為「千里眼」就是望遠鏡的說法一樣,我只向他笑了一下。不過他的上司黃堂,卻顯然對他的話,一點也不欣賞,狠狠地瞪著他,厲聲道:「是么?那麼火遁又是甚麼?水遁又是甚麼?」


  年青警員一看到黃堂臉色不善,哪裡還敢說話,我笑著:「黃主任,別欺負小孩子。」


  黃堂悶哼了一聲:「這裡發生的事,那麼嚴重,我哪裡還有空聽人用現代科學觀點去解釋封神榜。」


  我立時道:「嚴重?」


  黃堂向一個職員作了一個手勢,那職員走前幾步,打開實驗室的門。


  實驗室的門一打開,我也不禁怔住了。


  實驗室的門口,掛著「非經許可,嚴禁入內」的牌子,上次我來的時候,胡懷玉用鑰匙打開門,才能進去,可知門常鎖著,不應該有甚麼人可以隨便進去。


  但這時,整個實驗室,看來不但有人進去過,而且進去的人,絕不止一個,整個實驗室中,凌亂不堪,不少玻璃製造的儀器,都碎裂了,有的在桌面上,有的在地上。


  我立時向那個玻璃柜子看去,因為那才是最重要的設施。


  而當我一看到那玻璃柜子時,我更呆住了,玻璃櫃的一面,玻璃已被擊破,碎裂成了一個大洞,我立時趨前幾步,去看柜子中的那個架子。當然,玻璃破了,溫度不能再受控制,架子上的那三塊小冰塊,也早已消失,甚至連水的痕迹也沒有留下。


  當時,我睜大雙眼,瞪著前面的那種神情,十分怪異,所以精明的黃堂立時問:「這柜子里,原來是甚麼東西?」


  我轉過身來,望著他,他的神情,充滿了疑惑,我想了一想,才道:「簡單地說,我只能說我不知道,但是複雜點說……卻又太複雜了,不是一下子可以說得完,你先把情形的經過說一說!」


  黃堂的神情更加疑惑,他想了一想,才指著幾個職員:「還是由他們來說,我也是接到了報告才來的,而當我來到的時候,這裡已經是這樣子。」


  我注意到,實驗室中的桌子沒有遭到多大的破壞,桌子的電話也在,我剛才打來找胡懷玉,就是打這個電話的。


  我向兩個職員望去,其中一個年紀較長的道:「所長送你出去,回來之後,就逕自走進了實驗室,這些日子來,在做些甚麼實驗,作為他主要的助手,我一點也不知道。


  」


  我問了一句:「這種情形,正常嗎?」


  那職員有點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當然不正常,但是整個研究所的經費,都來自他個人,他有權喜歡怎樣就怎樣,這是他私人研究所。」這一點,胡懷玉向我提及過,他有那麼大的財力,是來自他父親的財產。那職員又道:「他開了實驗室,我的責任是,只要他在實驗室中,我便要在外間,和他--」他指了另一個年輕的研究人員:「和他一起,輪流當值,總要有一個人在,可以隨時聽他指示,這幾天,所長几乎二十四小時在實驗室,所以又增加了兩個人來當值。」


  他說到這裡,又指了指另外兩個研究人員。


  黃堂悶哼了一聲:「有錢真好,連做科學家,都可以做得這樣威風。」


  我也大有同感:「看來,胡所長的上代,留下不少財產給他。」


  黃堂咕噥了一句:「不知道是做甚麼生意發財的,倒要去查一查。」


  黃堂是在自言自語,可是我也聽清楚了他在講些甚麼。他的話,合我感到相當詫異。因為胡懷玉的上代幹甚麼,和如今發生的事,可以說一點關係也沒有,何以黃堂竟然會忽然想到了那一點?


  是不是黃堂在內心深處,覺得胡懷玉的行為有甚麼不對?那更是沒有道理的事情,把上代遺下來的財產,用來作科學研究,總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自然,當時我只是略為詫異,沒有再向下想去。可是後來,黃堂真的去調查了胡懷玉上代,而且,調查的結果,頗出乎意料之外,和這個故事,也可以說有點關聯,至少可以說是整個故事之中的一個插曲。但那是以後的事,到時自會記述。


  那職員繼續說:「我們一直在外面,由於沒有甚麼事可做,所以只是在閑談,閑談中,大家各猜測所長在他個人的實驗室,究竟是在做甚麼研究。可是猜來猜去,也不得要領,就在這時候……」


  他說到這裡,看了看手錶:「正確的時間,是九時十二分。」


  黃堂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說下去。那職員吸了一口氣:「實驗室中,傳來了一陣乒乓的聲響,像是打碎了甚麼東西。這種聲響一定十分巨大,因為我們在門外的每一個人,都可以聽得十分清楚,而實驗室的門又關著。」那職員講到這裡,向另外幾個人看去,另外幾個人一起點頭,證實了他的敘述。他又道:「這使我們覺得十分奇怪,可是所長沒有叫我們,我們也不敢去打擾,從剛才的聲音聽來,像是打碎了甚麼。我們不知如何才好,那種聲響又不斷傳出來,我們知道在實驗室中,有點意外發生了……」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道:「你們的反應也大遲鈍了,甚麼叫有點意外發生,那一定是有意外發生了,這個實驗室又不是音響實驗室,怎麼會不斷有打碎東西的聲音傳出來?」


  那職員瞪了我一眼,冷冷地道:「你說說容易,我們當然知道有了意外,可是你看看門上所掛的這塊牌子,所長曾一再告訴我們不可隨意打擾他,你叫我們該怎麼辦?」


  黃堂又喃喃說了一句:「科學研究不應該和錢財合在一起。」


  我冷笑一聲:「沒有錢,怎麼研究?」


  黃堂沒有和我再爭下去,那職員見我沒有新的責難,才繼續說下去:「也就在這時候,一下巨大的玻璃碎裂聲,傳了出來……」


  他的神情,在這時顯得相當緊張,不由自主喘氣:「在實驗室中,有一隻相當大的玻璃櫃,這一點,我們知道。那下聲響,除了是玻璃櫃的玻璃破裂之外,不可能是別的,所以,他……」他指了一指一個年輕的職員:「他立時就去敲門,我們也一齊在門外叫著,問:『所長,發生了甚麼事?』可是實驗室中,卻再也沒有聲響傳出來,我想推門進去,門鎖著。」


  我聽到這裡,忙揚起手來,示意有疑問,那職員不等我叫出來,就道:「門,一直等我們報了警,警方人員來到之後,才由專家打開。」


  我立時向黃堂望去,黃堂點了點頭:「這個開鎖專家就是我。」


  我又向實驗室的門鎖看了一眼,那只是一柄普通的門鎖,根本不必專家,一個普通的鎖匠,就可以把它一下子弄開來。


  


  


  第四部:神經緊張性情乖謬


  這時候,我心中實在已經十分驚疑:實驗室的門,由外面幾個職員打開,還是由黃堂打開,大有差異。如果當時職員打開了門,就發現胡懷玉失蹤,和直到黃堂把門打開之後,發現人不在,其間至少隔了一小時左右。


  我現在就在實驗室,連窗子也沒有,一點也看不出除了這扇門之外,還有甚麼地方可以離開,但實際上發生的事卻是:胡懷玉不見了。當然,可能實驗室另外有秘密的暗門,可以供人離開。


  我一面在想著,一面仍然在聽著那職員的敘述:「我們叫了一會,沒有反應,我就去打電話進去,希望所長會來聽電話,可是電話也沒有人接聽。」


  我聽著,心想這時候,正是溫寶裕在向我敘說他如何焚燒犀牛的角,希望可以看到存在而看不見的怪東西,逗得我哈哈大笑的時候。


  那職員又道:「我們討論,考慮過把門撞開來,因為在實驗室中,甚麼事情都可以發生。」


  那職員道:「生物實驗室,充滿危機,有一個著名的細菌學家,就曾在實驗室中,不小心弄碎了培育細菌的試管,而結果一輩子要在輪椅上度過。」


  我悶哼一聲:「你想到了有意外,可是結果並沒有撞開門。」


  那職員紅了紅臉:「是的,我們沒有那麼做,因為我們不能肯定是不是真的有了意外,要是根本沒有事,把門撞了開來,所長發起脾氣來……」


  他沒有再向下講,這時,我心中覺得十分奇怪,因為胡懷玉給我的印象,十分溫文,絕不是一個脾氣急躁蠻不講理的人,可是那個職員的敘述,聽起來,胡懷玉卻像是一個很暴躁而不講理的人。


  我順口問了一句:「胡所長的脾氣不好?」


  這是十分普通的一句話,我也只是順口問問的,可是卻想不到,那幾個職員,都現出了十分猶豫的神情,像是這個問題,十分難以回答。


  沉默了片刻,我感到事有蹊蹺,正想再進一步發問之際,一個年紀較長的職員才遲疑地道:「所長……本來十分和藹可親,可是自從這間實驗室……他不許人進入以來,脾氣就變得有點怪,有時會莫名其妙責罵人。」


  我皺著眉,在設想著胡懷玉脾氣變壞的原因,我想到,可能工作的壓力太重,人的心境,自然會變得不好。


  可是黃堂在一旁,卻已「嘿嘿」地冷笑起來:「一個科學家,在他的實驗室中,變成了『鬼醫』,哈哈哈,他變成了另一個人,所有惡劣的本性,全都顯露出來,最後又神秘失蹤。」


  我瞪著他,他的話,一點也不幽默,黃堂用力揮了一下手,不再說下去,指著那職員:「他的做法是對的,他報了警,我們以最快時間趕到,一面聽他的敘述,一面已打開了實驗室的門,實驗室中並沒有人。」


  我有點對他剛才的態度生氣,說道:「好,那麼請解釋他人上哪裡去了?」


  黃堂道:「第一個可能,自然是這裡另有暗門,但已被否定。」


  我點了點頭。在我沒有來到之前,他自然有足夠的時間去弄清楚實驗室是不是有暗門。


  他又道:「第二個可能,是他在我們把門打開之前,已經離開實驗室。」


  他說到這裡,向那幾個職員望去,不等他們開口,就道:「可是他們卻說,絕未曾看到胡所長走出來、門也未曾打開過。」


  那幾個職員,對於黃堂對他們的懷疑,相當不滿,可是卻忍住了沒有發作。


  黃堂攤了攤手:「除此之外,我想不出第三個可能,所以,要聽聽你的解繹,衛先生,因為照我的推想,你至少知道他在研究甚麼。」


  我心中,早已作了七八個假設,可是看來,絕沒有一個可以成立。我的目光停留在那隻玻璃柜上,緩緩地道:「我只知道他在培育一些出南極厚冰層下弄來的生物胚胎,真正詳細的情形,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黃堂聽得我這樣說,揚了揚眉,現出了不可信的神色,尖著聲音:「甚麼?請你再說一遍。」


  我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黃堂吸了一口氣:「你想說,他培育的那些胚胎,成長了,然後把他吞噬掉了?」


  我搖頭:「我沒有這樣說,不論是甚麼東西,如果可以把人吞噬掉,就一定要比人更大,現在我們看不到有這樣的東西在!」


  黃堂的眉心打著結,這時,剛才那個說「土遁」好像地下鐵路的那個年輕警員,忍不住又道:「也不一定,我看到過一篇記述,是一個醫生的經歷,就記述著微生物吞噬了人的經過,事實上,微生物吞噬動物的屍體,一直在進行著……」


  看來,他還想發表他的偉論,可是黃堂已經厲聲道:「閉上你的鳥嘴。」


  年輕警員登時漲紅了臉,我拍了拍他的肩頭:「是,我也知道那件事,但是我認為兩者之間,大不相同,胡所長的失蹤,另有原因。」


  年輕警員感激地望著我,黃堂揮著手:「還是第一個可能最合理,我認為還是要徹底搜索。」他說了之後,瞪著我:「你又找他,有甚麼事?」


  我懶懶地回答:「從甚麼時候開始,個人行動必須向警方人員作報告?」


  黃堂盯著我:「衛先生,有一個人無緣無故失了蹤,你是可能的知情者,一定要接受警方的查詢。」


  我攤了攤手:「正如你剛才所說,他變成了『鬼醫』,消失了,或者變成了隱形人,就在這裡,不過我們看不到他。」


  黃堂恨恨地道:「你對他的失蹤一點不關心?」


  我伸出手來,直指著他的鼻尖:「不關心?關心的程度在你一千倍以上。可是關心有甚麼用?我們得設法把他找出來。」


  黃堂呆了一呆,揚起手來,可是卻又立即垂了下去,並沒有推開我的手,反倒後退了一步,嘆了一聲:「我不想和你爭執,衛先生,你有甚麼設想?你一向有過人的想像力。」


  他的態度相當誠懇,我放下手來:「誰想吵架?我實在想不出是怎麼一回事,他要和我見面,因為他以為培育過程,有了一點意外,因此而十分憂慮,所以和我聯絡--在他和我聯絡之前,我根本不認識他,只不過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朋友。」


  黃堂一聽得我提及了「意外」,神情緊張,我就把那「意外」,向他說了一遍,我知道他在聽了,一定會大失所望,結果果然如此,他道:「那只是他自己以為可能發生意外。」


  我道:「當時我也這樣想,可是現在,實實在在,有一樁不可思議的意外發生了。


  」


  黃堂震動了一下,剎那之間,實驗室中,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我相信人人的心頭,都感到了極度的寒意:不可測的變化,終於發生了,先是胡懷玉的離奇失蹤,再接下來的會是甚麼呢?


  那年輕的警員,神色張惶地四面看看,像是要把那不可測的危機找出來。


  我和黃堂互望著,不知說甚麼才好,由於實驗室中十分靜,所以外面的聲音傳過來,聽起來也格外清楚,只聽得外面有好幾個人,同時用極驚訝的聲音在叫:「所長!所長!」


  一聽得這樣的叫喚聲,實驗室中的所有人,連我在內,人人都是一怔。


  「所長」,那是對胡懷玉的稱呼,而如果不是有人看到了胡懷玉,自然不會無緣無故這樣叫他。


  剎那之間,我只覺得滑稽莫名。引起我有滑稽之感的原因是:如果胡懷玉根本不是甚麼「神秘失蹤」,而只是他離開實驗室,未被人注意,而這時他又走了回來,而我們卻在作種種假設,推測他神秘失蹤的原因,這不是太滑稽了嗎?


  實驗室中的人,都轉過頭,向門口看去,看到胡懷玉已經出現在實驗室,他見有那麼多的人在,先是陡然怔了一怔,接著,便極其憤怒。


  很少看到一個人在剎那之間會憤怒到這種樣子,尤其是這個人給我的印象,一直相當溫文。就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內,彷彿他體內的血液,全都集中到了頭部。使他看來,臉變得通紅,他雙眼睜得極大,眼附近,全是一根根凸起的筋,以致臉看起來十分可怕,甚至有點猙獰。他陡然吼叫,那種吼叫聲,表示了他心中的憤怒,聽起來叫人震動,他在厲聲叫著:「你們在這裡幹甚麼?統統給我滾出去!」


  那幾個職員,不知所措,他們想立即離開實驗室,可是,胡懷玉又堵在門口,他們出不去,所以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尷尬之極。


  我,黃堂和幾個警員,則大是愕然。胡懷玉突然若無其事地從外面走了進來,那已經夠令人詫異,而他又突然大發雷霆,真叫人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我和黃堂怔了一怔,同時開口,叫了他一下,我的聲音比較大,胡懷玉向我望來。


  他看到我,震動了一下,顯然,他剛才呼喝著,要所有人統統滾出去,並沒有看到我。


  在一下震動之後,他臉上的血,又不知褪到何處去,臉色變得十分蒼白--那種蒼白,和他剛才盛怒時的通紅,看來同樣可怕。


  他用一種聽來十分怪異的聲音道:「啊,你又來了。」他一面說,一面揮著手,向前走來,道:「出去,請出去,衛斯理……」


  他叫著我的名字,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可以留下來,然後,他又重複了六七下:



  「出去,全出去。」


  那幾個職員,急急忙忙,奪門而出,黃堂仍然站著不動,胡懷玉直來到他的身前,竟然伸手向他推去。


  黃堂被他推得向後跌出了一步,胡懷玉已道:「出去。」


  黃堂忍住了怒意:「對不起,我是警方人員,是接到了報告才來的。」


  胡懷玉這時的神情,怪異得難以形容。他看起來,像是十分疲倦,可是又仍然盛怒,而且有著一股極其不可言喻的執拗,他毫不客氣地反問:「接到了甚麼報告?」


  黃堂怔了一怔:「我們接到的報告是,這裡可能有人發生了意外。」


  胡懷玉立時道:「沒有人發生意外,你可以走了。」


  黃堂也不是容易對付的人:「可是,你曾經失蹤。」


  胡懷玉的聲音,聽來極其尖利:「我曾經失蹤?你在放甚麼屁?我在你面前!」


  黃堂一下子給胡懷玉駁了回來,弄得臉上紅了紅,一時之間,說不出話。


  我正想趁機打圓場,說幾句話,勸黃堂先回去再說,可是黃堂已經指著碎裂了的那些東西問:「這裡曾受過暴力的破壞,我有權……」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胡懷玉已經發出了一下怒吼聲:「你有甚麼權?在這裡,我才有權,這裡的一切全是我的,我喜歡怎樣就怎樣,你理我是暴力不是暴力。」


  他一面說著,一面又極快地抓起一些玻璃器皿,用力摔向地上。


  胡懷玉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以致那些被他摔向地上的東西,玻璃碎片四下飛濺。


  他的動作激烈和快速,我還未曾來得及喝止,他已經舉起了一張椅子。我還以為他要去砸黃堂,心裡剛想到,襲擊警務人員是有罪的,黃堂可有留下來的理由了。


  可是胡懷玉一拿椅子在手,一個轉身,椅子已向那個玻璃柜子砸去,嘩啦一聲響,把本來已破裂的玻璃,砸得又碎裂了一大片。


  然後,他又疾轉過身來,惡狠狠地道:「我愛怎樣就怎樣,你明白了嗎?現在,你走不走?」


  黃堂的神情難看之極,他一言不發,向門口走去,幾個警員跟著他,他等那幾個警員先走了出去,才轉過身來向我道:「衛先生,你和一個瘋子在一起,要小心一點才好。」


  他說完話,大踏步向外走去,胡懷玉沖了過去,一衝到門口,把門重重關上,然後,背靠著門,不住喘氣。


  我向他看去,只見他的臉色仍然蒼白得可怕,隨著喘氣,大滴大滴的汗水,從他的額上,涔涔而下,看起來像是才經過了劇烈運動。


  我沒有說甚麼,只是看著他,實在也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


  黃堂臨走時所說的話自然是氣話,可是卻也大有道理,因為胡懷玉突然出現,所有的一切行動,除了說他是一個瘋子之外,也真沒有別的話可以形容。


  他背靠著門,低著頭喘息,汗水在他的臉上,積聚了太多,開始滴向地上。我一直凝視著他,等他先開口,可是過了足有五分鐘,他仍然一聲不出,我只好問:「怎麼了?」


  我一開口,他震動了一下,並不抬起頭來,聲音聽來又嘶啞又疲倦:「沒有甚麼。


  」


  我低嘆了一聲:「你騙我不要緊,可是別自己騙自己,究竟怎麼了?」


  他用力搖著頭:「真的沒甚麼。」我自然有點生氣,發生了這樣的事,他卻只是搖著頭說「沒甚麼」!


  我冷笑了一聲:「看來你不需要任何人幫助你,我告辭了。」


  我向他走過去,他仍然背靠門站著,並沒有讓開的意思,我站定說:「請讓一讓,或者,請告訴我可以另外從甚麼地方出去。」


  胡懷玉像是十分困難地抬起頭來:「你……知道這個實驗室另有出路?」


  我悶哼一聲:「應該有,不然,就是你有穿透牆壁,自由來去的能力。」胡懷玉忙道:「是的,有時,我不想人打擾,所以當初我在建造這間個人實驗室之時,就留下了一個十分隱秘的暗門。可以來來去去,不必被人看到。」


  我諷刺地道:「對不起,我一直不知道你在做的是見不得人的勾當。」


  胡懷玉口唇掀動了一下,像是想分辯甚麼,但是卻沒有說甚麼,只是極其疲乏地揮了揮手。


  我又道:「我要告辭了,你讓不讓開?」


  胡懷玉忽然嘆了一聲:「衛斯理,我不知道,何以我會變得那麼暴躁,本來我不是這樣的人,可是現在,我全然無法控制自己的脾氣,我會莫名其妙地破壞一切,會……


  」


  當他講到這裡時,他雙手捧住了頭,現出十分痛苦的神情。


  他那種痛苦,絕不是假裝出來的,我對他十分同情,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或許你的工作壓力太重了,或者,你長期服食著甚麼提神的藥物?」


  胡懷玉用力搖頭否認。我心中不禁暗嘆了一聲,像他的這種情形,其實並不是十分罕見的,這種突然之間,爆發無可控制的壞脾氣,使得一個本來是溫文的人,全身充滿了暴力,由理智而變為橫蠻的例子,在精神病中十分常見,屬於精神分裂那一類,有天生的病例,也有在生活中受了過度刺激而來的病例。


  如果胡懷玉真是這樣的精神分裂症患者,那自然十分可惜,因為這種病症,即使經過長時期的醫治和療養,也不是一定可以痊癒,而且誰也不知道在痊癒之後,甚麼時候又會發作。


  我吸了一口氣:「是不是要我陪你去找一個醫生,檢查一下?」胡懷玉抬頭向我望來:「你以為這是精神分裂的一種症象?」


  我覺得沒有必要隱瞞真相,所以我指了一下實驗室中凌亂的情形:「這一切,顯然不是你所需負責的行為所造成的。」


  胡懷玉面上的肌肉抽動了兩下,聲音嘶啞:「是我的行為所造成的,我就要負責。


  」


  我道:「如果你這些行為,由於你自己不能控制的一種精神狀態,那麼……至少在法律上,你可以不必負責。」


  胡懷玉又不住搖著頭:「不是這方面的問題,這個研究所是我的,就算我放上兩百公斤作葯,將之夷為平地,法律上也沒有人向我追究責任。問題是,當我在這樣做的時候,我十分清楚自己在做甚麼,而且盼望著這樣做,也十分清楚感到這樣做了,會給我極大的快樂。」我呆了一呆,才道:「你不覺得這樣……不正常?」胡懷玉想了一想:


  「很難說。」


  我等了片刻,他沒有再說甚麼,我就裝作不經意地問,因為如果他真有精神分裂症的話,他會十分敏感。我問:「你今晚做了些甚麼?」


  胡懷玉抬著頭,目光緩緩地在實驗室中掃了一周:「你走了之後,我仍然像平日一樣,自己一個人在這裡。突然之間,我覺得一切全是那麼滑稽,那麼……沒有意義……


  我埋頭埋腦在做研究,希望在科學上有新的發現,那一直是我追求的目標,可是突然之間我想到,就算被我達成了目標,又有甚麼意義呢?」


  他說到這裡,用一種十分疑惑的神情望定了我,看來是希望在我這裡,得到答案。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胡懷玉提出有關人生哲理的大問題,豈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用三言兩語就可以回答的?


  而且,老實說,就算換一個環境,給我充分的時間,我也回答不出來,這種問題,古今中外,有誰能回答?


  我只好反問:「當你這樣想的時候,你怎麼樣?」


  胡懷玉忽然笑了越來,他的笑容看來有點慘然:「我?我一想到這一點,立時感到我真是傻瓜,為甚麼一天到晚作研究,所以我……我……開始破壞,奇怪的是,當我開始破壞,我感到了無比的樂趣,越做越是起勁,終於把這柜子,也砸破了一面,真是痛快無比……」


  他講到這裡,我長嘆一聲:「工作壓力太重了,再加上近日來你又憂慮,又擔心,精神受不起這樣的重壓,你……有病了。」


  胡懷玉瞪大眼睛望著我,直截地問了出來:「你是說我有了精神病?」


  我也十分直截地回答他:「可以這樣說。」


  胡懷玉呆了片刻:「事後,我離開了實驗室,一個人到了海邊,驚訝自己如何會有這樣的行為,在海邊呆了很久,肯定有一些不對頭的事在我身上發生……你也看到,剛才我回來的時候,行為多麼怪異。」


  我點了點頭:「你需要休息,和一個專家照顧。」


  胡懷玉忽然嘆了一聲:「衛斯理,其實你應該知道是發生了甚麼事。」


  我呆了一呆,立時明白了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我用力一揮手:「別胡思亂想了,像你這種有輕度精神分裂的人,世上不知有多少。」


  胡懷玉苦笑著:「我和別人不同,我知道自己為甚麼會變成這樣,如果我一直在憂慮著的事,只是這樣,那倒不算太壞。」


  我忍不住叫了起來:「你還在鑽牛角尖。」


  胡懷玉立時道:「一點也不!那……逃走了的不知道甚麼東西,一定已經進了我的身子,更可能是進了我的腦子,在影響著我,我……怕……遲早會被它征服,到時,我……就不再存在……這不知道是甚麼的東西……就佔據了我的軀殼……」


  他一面說著,一面現出極恐懼的神色,令我也不由自主,不寒而慄。


  可是對他所講的事,我卻一點也不相信。他這時的情形,分明是在精神上受了太大的壓力的反應,這種輕度的精神病,應該不難治療。


  當下,我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想安慰他幾句,可是他卻十分緊張地握住了我的手,聲音也在發顫:「衛斯理,你要答應我,如果發展下去,我只剩下了軀殼,腦子被那東西控制了的話,你……要幫助我……別讓那東西藉我的身體來作惡。」


  我苦笑了一下,從他這時的神態來看,他的病況,看來遠比我想像的來得嚴重他堅信自己受了某種不知名生物的侵襲,會有十分嚴重的後果,他實在需要立即去就醫!


  我想了一想:「其實你不必太憂心,就算事情真如你所料,一定也有法子可以把東西驅出你的體外。」


  胡懷玉皺著眉,十分認真地想了一會:「讓那東西再去害別人?算了吧。」


  我又好氣又好笑,從他的話轉來,他人格十分偉大,寧願自己受害,也不願把事情擴大再去害別人。


  可是,他所堅信的,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卻又是如此之無稽!


  我知道沒有別的話可以勸得信他,所以只好「投其所好」,也來危言聳聽一番:「你怎知道那東西不會以你的身體作基地,大規模地繁殖,去轉害其他人?」


  胡懷玉一聽,立時張大口,現出駭然之極的神情,而且在鼻尖上,也沁出了汗珠。


  我的話,只要稍微想了想,就可以知道那只是一種「恫嚇」,可是胡懷玉卻如此認真,這證明他對自己的幻想,有著極度的恐慌,我不是精神病專家,可是也知道這種現象絕非甚麼好現象,我只好道:「所以,我們要採取措施,不能就這樣算數,一定會有甚麼辦法,對付那東西!」


  胡懷玉喃喃地道:「你能提供甚麼辦法?就算把我腦子切開來,也不見得可以……


  找到那東西!」


  我嘆了一聲:「如果你肯聽我安排……」


  我一句話還沒有講完,他已經陡然吼叫了起來:「我知道你在想甚麼,你以為我神經有毛病,把我當作瘋子。告訴你,我甚麼毛病也沒有,一切,全是那不知甚麼東西在作祟,那東西……簡直就是妖魔鬼怪,它在我的體內作祟!」


  我盯著他:「好,那麼我們就去找一個能把在你體內作祟的妖魔鬼怪驅出來的人。


  」


  胡懷玉急速地喘著氣,道:「那……還好一點……那倒可以試一試。」


  本來,我來找胡懷玉,因為張堅要我到南極去,邀他也一起去。如今看情形,他的精神狀態如此惡劣,顯然不適宜遠行。要是他在飛機上,或是在南極的冰原上,忽然發起瘋來,那可誰也吃他不消。


  如今當務之急,需要一個好的精神病醫生的治療。所以,我絕口不提張堅在南極打電話來的事,只是搓著手,沉吟著:「讓我想想看,誰有這樣的能力……」


  胡懷玉用十分焦切的神情望著我,其實,我心目之中,早已有了合適人選,只不過故作深思之狀,好讓他心中對我想到的人,更具信心。


  我想到的是梁若水醫生。這位美麗的女醫生,正是精神病科的專家。而且,我認識她,由於她的同事張強的緣故,而張強,卻正是張堅的弟弟。(世界真小,是不是?)


  張強後來不幸死在東京,梁若水和一個生物學家陳島,共同從事各種各樣外來信號對人腦的影響,早兩個月,又回到了她曾服務過的醫院,和我聯絡過。把胡懷玉交給她來治療,可再恰當不過的了。


  (梁若水、張強和我與白素,曾經在一樁極曲折的事件中共同有過怪異的經歷,全部記述在以「茫點」為名的那個故事之中。)


  我故意想了一會,才一揮手:「有了,有一個女……」


  我講到這裡,硬生生地把下面「醫生」兩個字,吞了回去,改口道:「有一個女…


  …神人,這個女神人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和對種種神奇的事,有著十分深刻的理解力,她一定可以幫助我們。」


  胡懷玉的神情仍然有所疑惑,可是他顯然感到了一定的興趣:「她……肯幫我們?


  」


  我忍住了笑:「我想肯的,不妨讓我和她聯絡,我看你還是先回家去休息?」


  胡懷玉苦笑,緩緩點了點頭,我和他一起向實驗室中走去,當來到門口的時候,他又回頭,向那玻璃柜子望了一眼。


  我陡然想起一件事來,忙問:「那柜子中還有兩塊冰塊,在冰塊中的胚胎,怎麼樣了?」


  胡懷玉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下,雙眼有點發直:「玻璃被我砸了,低溫不再保持,冰塊迅速溶化。裡面的胚胎,照我估計,不適應突如其來的溫度提高,已經死了。」


  胡懷玉這樣說法,自然是合理的。


  可是我轉念一想,如果那兩個不知名的胚胎,可以適應溫度的驟然提升呢?或者,它們在這樣的情形下,反倒更加速成長呢?誰又能知道?


  我只是這樣想了想,並沒有說出來,因為胡懷玉的「病況」已經夠嚴重了,我如果再把想的說出來,對他自然沒有好處。


  實驗室的門一打開,在門外本來顯然是在竊竊私議的一些人,立時住了口,雖然他們竭力裝出若無其事,可是他們望向胡懷玉的眼光,仍然掩飾不了那種怪異。胡懷玉向其中一個吩咐了幾句,就和我一起走了出來,我請他上我的車子,他也沒有拒絕。


  我駕著車,沿著海邊的路,駛向市區,他指著一處海邊,說道:「剛才,我就在這裡,一個人坐著,想著種種的問題。」


  車子未進入市區,在胡懷玉的指點之下,轉進了一條小路,又駛了一會,才看到了一幢建造在山坳中的一幢相當古舊的房子。


  我未曾到過胡懷玉的住所,但是再也想不到,像他這樣一個主持著一間龐大的研究所,走在人類科學前端的科學家,會住在一幢那麼古舊的大房子中。


  那房子只是古舊,並不殘。屋子至少有超過三百年的歷史,整幢建築物,可以列入為「古迹」保護範圍。


  古屋保養修飾得相當好,門口有一對巨大的石麒麟,大門上,甚至還有著匾,匾上題的是「海闊天空」四個字。


  很少看到舊屋子的大門橫匾上題著這四個字的,或許是胡懷玉的祖先,十分酷愛自由的緣故?


  我並沒有問他,和他一起下了車,胡懷玉猶豫了一下:「進去坐坐?」


  我對這古舊的屋子感到了興趣,雖然聽出胡懷玉的邀請只是一種客套,並不是太有誠意,但是我還是立即點頭:「好。」


  胡懷玉神情有點不自在,我裝作不知道,已經來到了門口。


  屋子的兩扇門,自中間打開,門上有著銅環。胡懷玉跟了上來,四周圍極靜,我道:「你……一個人住?」


  胡懷玉搖了搖頭:「事實上我很少回來,有幾個老親戚在看房子,不必打擾他們了。」


  他取出鑰匙來,打開了鎖--古舊屋子的門是沒有鎖,那門鎖顯然是後來配上去的。最妙的是,當胡懷玉推開大門時,大門的轉軸,還發出了「吱--呀」一下聲響,我像是走進了甚麼電影的布景之中。


  進了門,是一個很大的天井,然後是一列亮牆,胡懷玉推開了一扇,閃身讓我進去,一面道:「到我書房去坐坐,這裡太大,太陰森。」


  這時,我在一個相當大的廳堂中,在黑暗中可以看出,一切的陳設,全是古老的。


  奇的是在大廳中,有幾件一時之間,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奇形怪狀,卻又相當大的東西擺著。


  那幾件東西,等我略為走近一些,才看清那是幾艘船隻的模型,精緻之極,每一艘將近有兩公尺長,上面的帆、桅、艙、舵,一應俱全,手工精巧得無以復加。


  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精美大型的船隻模型,雖然在黑暗之中,看了之後,也不禁發出由衷的讚歎聲來,可是胡懷玉顯然無意向我介紹那些模型,只是急急向前走去,我自然只好跟在後面。


  不一會,進了一間房間,他著亮了電燈--電燈自然是近年裝上去的。那是一間相當大,古色古香的書房。但也有與一般書房不同的地方,在牆上,掛著許多兵器,有刀有劍,還有許多外門兵器,看起來,像是武俠小說之中,甚麼武林大豪的書房。


  我猜想胡懷玉的祖上,可能是武將,更有可能,是清朝海軍(水師)的高級將官之類。


  胡懷玉在書房的一邊,推開了一道暗門,裡面是一間相當精巧的卧室,他道:「我就住在這裡。老房子,有很多不方便,但是有一樣好處,睡在這樣的房間中,像是把自己關在保險箱里,有安全感。」


  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卻又立時憂慮起來:「可是,不知是甚麼東西,侵入了身子,還有甚麼環境是安全的?」


  離開研究所以後,他一直都很正常,這時,他又說起這種話來了,我忙岔了開去:


  「明天你就去找那位女……女神人,她會幫你,我給你她的地址。」


  我在那張古老的檀木書桌架上找到了紙筆,把梁若水的住址,寫了下來。


  我當然想到,一離開這裡,我就要先和她聯絡,把胡懷玉的情形告訴她,同時,也要請她維持「女神人」的身分。


  我把紙條遞給了胡懷玉,他十分珍重地摺了起來,放好,我又道:「明天我有遠行,你自己去找她,一定沒有問題。」


  他一聽說我要遠行,又現出惶然的神情來:「如果……如果……那東西繼續……侵襲我……使我……不能自己控制自己……那怎麼辦?」


  我只好道:「女神人會幫助你的。」


  胡懷玉雙手掩住了臉,自喉間發出了一陣「嗚嗚」的呻吟聲來:「有時,我覺得自己……像是傳說中的『午夜人狼』。好好的一個人,一到午夜,就會變成一頭狼。」


  我駭然失笑:「你怎麼不想像自己會變成吸血殭屍?」


  我是在譏刺他胡思亂想,可是這個人的精神狀態,真是緊張至於極點,他一聽得我這樣說,一點也不知道我的真正意思,只是驚惶失措地連聲問:「會嗎?會變成吸血殭屍?我曾變成吸血殭屍?」


  我忙道:「不會,不會,當然不會。」


  他還是不相信:「不會?那你剛才為甚麼會這樣說?」


  我嘆了一聲:「我是說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


  胡懷玉苦笑了一下:「發生在我身上的變化,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別人……即使是你,也無法明白。」


  我只是敷衍地道:「是啊,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變化,本來就只有自己一個人才明白。」


  胡懷玉呆了片刻,打開了一隻抽屜,指著一本日記本:「我覺得有事情發生,就開始把我感覺到的變化,詳細記了下來,我的文字運用不是很好,但也已經盡了力,到我再也敵不過……那不知是甚麼妖魔時……至少可以給別人知道我是怎麼輸的。」


  聽他說得這樣認真,我除了苦笑之外,沒有甚麼話好說,我只是斜眼看了那本日記簿一眼,心想如果是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用心把他思想中不同點,記錄下來,只怕很有心理學上的價值。如果寫日記的人文采夠好,說不定還有文學價值,總比作家刻意寫出來的「瘋人日記」之類好多了。


  我一面想著,一面和他隨意閑談著,過了不一會,看他十分疲倦,我就起身告辭,他要送我出去,我攔住了他:「不必了,我自己會出去,記得明天去找能幫助你的人。


  」


  他疲倦得連點頭的氣力也沒有,只是頹然坐在椅子上,也沒有再客氣,我獨自一個人走了出去。經過那個黑暗的大廳,我又在那四艘船隻的模型前,停了好一會。


  那幾艘古代的中國式海船的模型,真是精緻絕倫,我點著了打火機,仔細觀察它們,發現船模型凡是用到木頭的部分,全是上佳的酸枝紅木,金屬部分,全是錚亮的白銅。


  那幾艘船,若越來像是大型的商船,但是在兩邊舷上,又有著具體而微的大炮,最多大炮的一艘船上,有二十四門之多。


  所有的帆,全都潔凈如新,每一艘船上都有旗幟,旗上是精工綉出來的「胡」字,自然是胡懷玉祖先的旗號。


  我看了相當久,才離開了那幢古老的屋子,駕車回家,回到住所,已經凌晨三點了。白素在看書,我把胡懷玉的情形,向她大致說了一下,她也同意我的結論:胡懷玉的精神狀態不正常。


  我故意不望向白素:「看來我只好一個人到南極去了。」


  白素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我取起了電話來,她才道:「現在打電話給人,好像不是很合適?」


  我道:「我怕他明天一早就去找梁若水,還是早點安排的好。」


  白素蹙著眉:「我以為至少,他第一次見梁若水的時候,你要在場,或者,把梁醫生約到我們家中來。」


  


  


  第五部:超級頑童膽大妄為


  我想了一想,放下了電話:「對,到南極去,路途遙遠,也不在乎遲一天半天。」


  當晚,我一直在想著張堅不知道是發現了甚麼怪事,要我非去不可。可惡的是,他在電話之中,甚麼也不說,叫我設想一下,也無從設想起。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梁若水通了一個電話,請她在家裡等我,然後,我驅車前往。


  梁若水還是住在老地方,看到了我很高興,我先問她:「陳島的蛾類研究,有甚麼進展?」


  梁若水緩緩搖著頭道:「很難說。人的腦部,肯定可以直接接受外來的訊號,訊號強烈時,甚至可以使人的行為整個改變,可是卻始終無法找出甚麼類型的訊號,才能肯定地被人腦接受,像是完全沒有規律可循。」


  我問:「那麼,在不斷的實驗之中,至少有過碰巧成功的例子?」


  梁若水答:「是。所有參加實驗研究的人,全是自願的,因為在一切不可知的因素下,會有可能產生十分可怕的後果。」


  我想起發生在「茫點」這個故事中的一些事來,由衷地道:「真是,要是人忽然在鏡子中看不見自己了,或是老覺得有一隻蛾在手,的確可怕。成功的例子是……」


  梁若水道:「其實,不能算是甚麼成功,參加實驗的人,在忽然的情形下,會有十分怪異的幻覺,一個年輕人有一次,就見到了無數鬼怪。」


  我不禁駭然:「無數鬼怪?那是甚麼意思?」


  梁若水攤了攤手:「他自己也形容不出來,只是在那一霎間,不知是甚麼訊號,使他有了看到無數奇形怪狀東西的感覺,而究竟是哪一組訊號使他有了這種幻覺的,全然找不出來。」


  我想了一想,說道:「那隻好不斷研究下去。我來找你,是因為有一個朋友,看來像是患了精神病……」


  我把胡懷玉的情形,詳細說了一遍,最後道:「他堅決相信有甚麼……不知是甚麼東西的東西,進入了他的身體,他正在和那種他稱之為妖魔鬼怪的東西作鬥爭。對他來說,這種鬥爭,像是非常劇烈。」


  梁若水點頭:「是的,世上最慘烈的鬥爭,就是自己和自己的鬥爭--像那位胡先生這樣的情形,作為一個精神病醫生,不知見過多少了,你放心,把他交給我好了,我可以扮演驅除他體內邪魔的角色。」


  聽得梁若水這樣講,我自然大大放了心,不過我還是說了一句:「他自己絕不認為自己有病,而且,還認為他自己和別的精神分裂症者不同。」


  梁若水淡淡然笑著:「每一個精神分裂病者,都這樣想,等他來了,我自有處置之法。」


  我自然沒有理由不放心,我們又閑談了一會,梁若水忽然感慨起來:「人腦的構造,真是複雜。像精神分裂症,已經有了不知多少宗病例,它的癥狀,甚至醫療方法,也都被固定了下來,治療的百分比高。可是,導致一個人患上精神分裂症的原因,卻一點頭緒也沒有。只知道腦部有甚麼地方不對頭,可是病因、病源,完全不能尋找。」


  我同意她的看法:「是啊,構成人腦的幾十億個各種不同類型、不同功用的細胞,只要其中單一的一個出了點毛病,整個腦部的功能運行,就會出差錯,總不能把人腦的幾十億個細胞,逐一檢查。」


  梁若水嘆了一聲:「就算能逐一檢查,也沒有用,因為即使在放大了幾千倍的電子顯微鏡下,也無法知道何者是正常,何者出了毛病,就算是專家,也未必能真正了解自己,唉。」


  她神情傷感,我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她的好友,因為腦部活動受了不明訊號干擾而墮樓致死的張強,只好陪著她嘆了一下,然後告辭。


  離開梁若水的住所,我的心情倒相當輕鬆,因為我知道胡懷玉必然會去找她,聽她的口氣,胡懷玉的癥狀不算是嚴重,可以治療。那使我可以放心到南極去。


  我趕著去辦各種手續,到南極去見張堅。早若干年,我曾到過一次南極,幾乎沒有在冰天雪地之中死去,這次再去,自然不會有甚麼恐懼,但是多準備一下總是好的。


  我在中午時分回到住所,訂好了下午起飛到紐西蘭的班機,所余的時間不能算多,我才到門口,就看到門口停著溫家的車子。


  我不禁皺了皺眉,一進屋子,看到坐在客廳中的,又是溫寶裕的父母,我更是厭煩。雖然,我看到溫太太雙眼紅腫,溫大富一臉凄惶,看來有相當嚴重的事,但是我不打算理會。


  白素也沒有陪著他們,在我進來之後,她才在樓梯上出現,溫大富一見我進來,就站了起來,語帶哭音:「寶裕……失蹤了。」我向樓梯走去,先是怔了一怔,隨即道:


  「你可以通知全市的警察到我這裡來搜,看他是不是在這裡。」


  溫大富急忙道:「衛先生,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請你幫幫忙找一找他,他還小,現在社會又不太平,他離家出走,唉,後果真是不堪設想,真是……」


  溫大富真是急了,竟然抽抽噎噎哭了起來,他一哭,他那位肥胖但十分美麗的妻子,也跟著哭出聲來。一時之間,客廳之中,大有哭聲震天之勢,我真不知道是生他們的氣好,還是同情他們好,只好向白素望去,白素嘆了一聲:「我勸他們報警,他們卻不肯聽,一定要等你回來,請你幫忙。」


  我已經上了幾級樓梯,轉過身來:「你們最好報警,我想他不會走遠。」


  溫大富連連搖頭:「他昨晚回家,一進房間就沒有出來,看來連夜跳窗子逃走,警方說,沒超過二十四小時,不受理。」


  我一揮手:「那就等到滿了二十四小時再去報警,我立刻有遠行,不能奉陪。」


  說著,我就自顧自上了樓梯,半小時之後,當我提著手提箱下來時,發現他們還在,白素正在打電話,我只聽到最後一句:「黃先生,多多拜託。」


  白素放下電話,望向他們兩夫妻:「我已對一個高級警官說了,他叫黃堂,你們這就可以到警局去見他。」


  我悶哼了一聲:「黃堂是警方特別工作組主任,一個少年離家出走也去找他!」


  白素向我作了一個手勢,溫氏夫婦千恩萬謝,走了出去,白素搖著頭:「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哼」了一聲:「天下也有不是的父母。」


  白素瞪了我一下:「至少他們兩夫婦不是,寶裕這孩子也真是,上哪兒去了?他父母說他把自己名下的存摺帶走,他們到銀行去問過,相當大的一筆數目的存款,全叫取走了,他們擔心是受了匪徒的脅迫。」


  我笑道:「對,就像他拿了犀角,他們以為是我教的一樣。對了,梁若水……」


  白素接過了話頭:「梁若水打過電話來,胡懷玉已經去找她,她說沒有甚麼大問題。」


  白素和我一起上車,直駛向機場。上了飛機之後,我只是看書,沒有甚麼事可做。


  長途飛行,十分乏味,唯有看書,才能打發時間,飛機在紐西蘭著陸,我還要轉搭小飛機到因維卡吉弟去,等我到了因維卡吉弟時,有兩個人,舉著有我名字的紙牌在接我,我向他們走了過去。


  兩個人都年紀很輕,體魄強壯,面色紅潤。他們自我介紹,是紐西蘭國家南極探險隊的工作人員,和我用力握著手,指著一架小飛機:「張博士說,衛先生自己會駕駛這型飛機。」


  我向飛機看了一眼,點了點頭。這兩個人,忽然之間,像是十分有趣地笑了起來。


  我有點莫名其妙,向他們望了一眼,他們立時斂起了笑容,鬼頭鬼腦。


  二人其中一個,把一大疊文件交給我:「所有飛行資料全在這裡,你和控制塔聯絡,就可以起飛,經麥克貴里島,到巴利尼島。到了巴利尼之後,會有探險人員再和你聯絡。」


  我把飛行資料接了過來,先約略翻了翻,和他們一起到了那架小型飛機的旁邊,在我登機之際,我又發現他們兩人,有點鬼頭鬼腦的神情,這使我感到有點難以忍耐,我陡然回頭:「你們有甚麼事瞞著我?」


  那兩人吃了一驚,忙道:「沒有。沒有。」


  他們這種態度,真是欲蓋彌彰,可是我想了一想,我和他們素不相識,他們的言語之間,又對張堅充滿了敬意,實在不可能害我的。


  他們看來有點鬼祟,但是卻並不像有甚麼惡意,我一面想著,一面指著他們:「真有甚麼事,還是快些講出來的好。」


  兩個人一起舉起手來作發誓狀:「沒有,真沒有,我們有甚麼事要瞞你?」


  我心中仍是十分疑惑,但一時之間推究不出甚麼,總不能一直向他們逼問下去,只好瞪了他們一眼,上了機。我在駕駛艙中坐定,看到那兩個人你推我打,嘻哈大笑著奔了開去,而且頻頻回頭,望向飛機,這更便我疑惑,他們可能在飛機上做了甚麼手腳。


  但是如果他們在飛機上做了手腳害我,神態又不可能這樣輕鬆,這真叫人有點摸不著頭腦。


  我開始和控制塔聯絡,不多久,就滑上了跑道,起飛,小飛機的性能極好,速度也極高,三小時之後,就已經在麥克貴里島降落,增添燃料之後再起飛,又三小時之後,到達了巴利尼島。


  巴利尼島在南極大陸的邊緣,我到的時候,算來應該是天黑了,但是整個空間,卻瀰漫著一種如同晨曦也似的明灰色,這正是南極大陸的連續的白晝期。南極的白晝期,也是南極的暖季,可是所謂暖季,溫度也在攝氏零度之下,我打開艙門,寒風迎面撲來。


  我才一下機,就有一個人迎了上來,熱烈地和我握著手,這個人留著濃密的鬍子,鬍子上全是冰屑,以致連他的面目也看不清楚。


  他操著濃厚的澳洲口音的英語,對我表示熱烈的歡迎:「張博士已經回基地去了,我是探險隊的聯絡負責人,張博士吩咐過,你一到,就有適宜雪地降落的特種探險用的飛機給你使用。」


  他說著,向停機坪不遠處的一架飛機,指了指。我知道這種專為探險用而設計的飛機,可以在天氣惡劣的南極上空飛行--南極大陸上空,不論是寒季還是暖季,終年受西風寒流所籠罩。


  在那裡,就算是最「風平浪靜」的日子,風速也達到每秒鐘二十公尺,風大的時候,風速可以高達每秒七十公尺以上,普通飛機無法在南極上空順利飛行。


  這種特殊設計的飛機,也可以在惡劣的環境之中,降落在南極的冰原上--整個南極大陸,有百分之九十三長期受冰雪覆蓋,只有少數邊緣地區才在一年之中,難得有零度以上的天氣。南極的冰封面積比北極大五倍左右,想找一個沒有冰層的地方降落,幾乎不可能。


  我也知道這種飛機有完善的救生設備、通訊設備和食物,可以供在萬一失事的情形下,作最長時間的堅持,便得救援隊能夠救援失事者。


  這種飛機,全世界不超過五架,全供各國在南極的探險隊所用,由各國政府,不論政治立場如何敵對,共同出資建造--在南極,有著人類在科學上高度合作的典範,即便是在美國和蘇聯的冷戰最激烈的時期,在南極的美國科學家和蘇聯科學家,還是抱著共同目標在努力工作,並無歧見。


  所以,我看到張堅留下了這樣的飛機供我使用,覺得十分滿意,那人又邀我去休息一下,我也表示同意,和他一起步向一幢建築物。


  在休息期間,我試圖在那人身上,多少問出一些張堅究竟遇到了甚麼奇事的端倪,可是那人卻甚麼也不知道。我休息了大約一小時,享用了一頓味道雖然不是很好,可是卻熱騰騰的飯餐和熟讀了飛行資料。


  然後,他又送我到了那架飛機之旁,有兩個地勤人員正做好了最後的檢查工作,做著手勢離開。他們向我望來,我又在他們臉上,看到了那種似笑非笑、鬼頭鬼腦的神情。


  這真使我疑惑到了極點:為甚麼老是有人用這種神情對我?


  這使我不能不警惕,因為根據資料,從這裡飛到張堅所在的基地,航程超過一千公里,需時六小時,如果飛機上做了甚麼手腳,在遼闊的南極冰原上,救生設備再好,流落起來也絕不愉快。


  所以,我一看到兩人有這種神情,就立時停步:「飛機有甚麼不妥?」


  那兩個人呆了一呆,一個道:「沒有不妥,燃料足夠一千五百公里使用,你的航程,只是一千兩百公里,沒有問題。」


  另一個也道:「沒有問題,你一上飛機,立時就可以起飛,沒有問題。」


  這兩個人的神態,和上次那兩個人一樣。


  我吸了一口氣,空氣冰冷,我還未曾再問甚麼,他們已急急走了開去。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葉之秋讀書 的精彩文章:

聖人高手排行,鴻鈞之下哪些人修為達到混元大羅?
狄仁傑同鳳閣鸞台平章事是多大的官?

TAG:葉之秋讀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