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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獻里的中國

日本文獻里的中國

日本文獻里的中國

▍日本不用中國的年號,表示它政治上是完全獨立的;但是「月日共同」,意思是時間序列一致,即都使用中國曆法,編入了中國的時間秩序。

明治維新後,日本「脫亞入歐」,在東亞第一個採用西洋曆法。「元日」當然移到了西曆歲首。傳統的「五節句」,有些不得已消失了,有些則移到西曆的相同日期,而變換了內容。

今天給大家報告的題目是「日本文獻里的中國」。這個題目非常大,有關的文獻資料汗牛充棟,所以我只能就自己平時感興趣的文學方面給大家做一些粗淺的介紹。我們這次將史料範圍限定於日本的和漢文獻。其實早期中日文化交流的史料主要保存在中國文獻中,但因為日本的文獻我們平時可能接觸得比較少,所以重點給大家介紹一下。

中日文化的交流差不多有兩千年的歷史,而比較頻繁的交流有一千五百年的歷史,因為涉及的時間段比較長,我今天也僅在其中選取一些片段。

我們會經常提到「漢字」、「漢詩」,「漢文」、「漢文學」等概念,應該說其中的主要部分是中國字,中國詩,中國文章,中國文學。但是因為在東亞的歷史上,「漢字」、「漢詩」、「漢文」、「漢文學」都是比中國的疆域更寬泛、更廣大的概念,所以我們尊重歷史的傳統,還是採用這樣的表述法。因此你們會看到,可能用「漢」的地方比用「中國」的多,這是要事先說明的。

早期東渡移民

日本本土的原住民,現在有一部分在北海道,但它後來居民的主要成份,其實都是外來的移民。

日本最早的「正史」《日本書紀》(720)提到,205年俘虜了很多新羅人:「是時俘(新羅)人等,今桑原、佐糜、高宮、忍海,凡四邑漢人等之始祖也。」早期移民中,日本大量的移民來自朝鮮半島,主要是從百濟、新羅過去的;朝鮮半島大量的移民來自中國,主要是從遼東、山東過去的,所以記載又說他們是漢人始祖(一說他們是漢高祖的後裔)。

《日本書紀》還有一條283年的記載:「二月,百濟王貢縫衣工女,曰真毛津,是今來目衣縫之始祖也。」「是歲,弓月君自百濟來歸。(弓月君)因以奏之曰:『臣領己國之人夫百廿縣而歸化,然因新羅人之拒,皆留加羅國。』爰遣葛城襲津彥,而召弓月之人夫於加羅。然經三年,而襲津彥不來焉。」

前一條是「百濟王貢縫衣工女」,為什麼堂堂「正史」,連來了一個裁縫也要記載呢?這是因為在那以前,日本當地的人沒有能力做漂亮的衣服,所以必須從外面引進人才。後一條是「弓月君自百濟來歸」,這是日本史上的一件大事。弓月君後來在日本的勢力非常大。

289年的一條記載說:「九月,倭漢直祖阿知使主、其子都加使主,並率己之黨類十七縣而來歸焉。」這是日本史上的又一件大事。這個阿知使主(「使主」是朝鮮半島的一種敬稱)也請大家記住,他後來在日本的勢力也非常大,與弓月君一族的勢力平分秋色。

現在大家知道,要移民很難,特別是移往「先進國家」,它自己都有人口壓力,所以不歡迎外來移民。但在古代,地廣人稀,人力是最寶貴的資源,尤其是「技術移民」,更是廣受歡迎。唐朝以前的戰爭,差不多都有一個目的,就是要搶奪對方的勞動力,如果戰勝了對方,就把百姓都帶回國去。

阿知使主到了日本以後,306年,日本又派他到「吳」來,目的仍是招募縫衣工女。「遣阿知使主、都加使主於吳,令求縫工女。爰阿知使主等渡高麗國,欲達於吳。則至高麗,更不知道路。乞知道者於高麗,高麗王乃副久禮波、久禮志二人為導者,由是得通吳。吳王於是與工女兄媛、弟媛、吳織、穴(漢)織四婦女。」「吳」這裡代指中國,或中國的南朝。求縫衣工女,說明日本人更嚮往中國的縫衣工女,也說明百濟的縫衣工女可能來自中國。

以上這兩大支移民到了日本,弓月君自稱是秦始皇的後裔,日本史上稱為「秦部」;阿知使主自稱是後漢靈帝的後裔,日本史上稱為「漢部」。

後來到了540年,日本整編移民,編貫戶口。「八月……召集秦人、漢人等諸蕃投化者,安置國郡,編貫戶籍。秦人戶數總七千五十三戶。」這個「秦氏」(弓月君之後),後來在京都西區的太秦一帶,有一塊聚居地。京都是一個盆地,北、東、西三面環山,有兩條河流自北向南貫穿盆地,一條叫桂川(渡月橋一帶叫大堰川),一條叫鴨川(上游有兩條,分別叫賀茂川、高野川),都是從山裡流下來的,經常發洪水。秦氏的聚居地在桂川附近,他們去那裡以後,治理了桂川(大堰川),對後來平安京的定都作出了貢獻。在太秦有一個廣隆寺,就是秦氏的宗寺,裡面有一個秦氏祠堂,也就是弓月君一族的祠堂,供奉的是大秦明神,兼帶祭祀吳織女、漢織女。在秦氏祠堂的門前,立有一塊說明牌子,上面寫的就是我剛才介紹給大家的,弓月君帶著鄉親們移民日本的事迹。

漢文化的東傳與中國式文教制度的建立

外來移民帶到日本去的,除了做衣服的技術等以外,最重要的還是漢文化。中國和日本的文獻,如《隋書·東夷·倭國傳》、《古事記》、《日本書紀》、《宋史·外國·日本國傳》等都記載,日本古代沒有文字,至應神天皇時始自百濟傳入漢字。也就是285年,百濟博士王仁把《論語》、《千字文》、《孝經》等帶往日本。一般認為,這是漢字、漢文化正式傳入日本之始,也是日本宮廷接受漢字、漢文化之始。

《日本書紀》記載:「十五年秋八月壬戌朔,丁卯,百濟王遣阿直伎(岐)貢良馬二匹……阿直岐亦能讀經典,即太子菟道稚郎子師焉。於是天皇問阿直岐曰:『如勝汝博士亦有耶?』對曰:『有王仁者是秀也。』時遣上毛野君祖荒田別、巫別於百濟,仍徵王仁也。其阿直岐者,阿直岐史之始祖也。十六年春二月,王仁來之。則太子菟道稚郎子師之,習諸典籍於王仁,莫不通達。所謂王仁者,是書首等之始祖也。」阿直岐本來是送馬過去的,雖然也能夠讀一些經典,但天皇對他的水平不滿意,阿直岐就介紹說,有個叫王仁的博士勝過我。然後天皇就派了兩個使節,到百濟去請王仁。第二年,王仁來了,教太子讀各種經典。後來王仁就不走了,成了「書首」一族的始祖。

日本文獻里的中國

《古事記》中卷一條712年的記載說:「又科賜百濟國:『若有賢人者貢上。』故受命以貢上人名和邇吉師。即《論語》十卷、《千字文》一卷,並十一卷,付是人,即貢進(註:此和邇吉師者,文首等祖)。」剛才《日本書紀》說的是「王仁」,這裡《古事記》說的是「和邇」,其實就是同一個人,因為王仁當時的日語發音叫「ワニ」,用漢字來標音的話就成了「和邇」。關於「吉師」,他們的《廣辭苑》里有兩個解釋,一個是新羅官名,十七等中的第十四等;另一個是對在大和政權中擔任外交、記錄等職務的外來移民的敬稱。「吉師」後來成為日本的一個姓,現在還有姓「吉師」(或「吉士」)的。看《廣辭苑》的這兩個解釋,也很有意思:官名是新羅的,人是從百濟來的,從名字來看應該是中國人,擔任的是日本的外交、文書工作。這真是一個國際化的時代呀!外交、文書工作要由外來移民擔任,是因為當時東亞世界的國際通用語文,也即日本、朝鮮半島的官方語文,既不是日文(當時還沒有假名),也不是韓文(當時還沒有韓字),而是中文,所以只有精通中文的人,才可以擔任這樣的工作。

《日本書紀》只說「諸典籍」,沒說具體書名,《古事記》具體說《論語》、《千字文》,到了寺島良安的《和漢三才圖會》(1715),又加了一本《孝經》。這也是層累地造成歷史說吧。《和漢三才圖會》有關記載,最後加說了一句話:「於是儒教始行於本朝。」這句話加得很到位,算是一個評價和總結。也就是說,以王仁的東渡為契機,中國的儒家學說也傳到日本去了。

但有些學者,特別是日本學者,覺得這個事情好像有點靠不住,因為285年時,《千字文》在中國還沒有問世,它是5世紀左右才編出來的,那百濟怎麼會有呢?它又怎麼會跑到日本去呢?但有一個日本學者,卻把這件事情說通了:「一般認為雄略以前的『記紀紀年』約有六百年左右的水分,那麼周興嗣《千字文》說得以成立的可能性也是意外地存在的。」(豬口篤志《日本漢文學史》)所謂「記紀紀年」,「記」指《古事記》,「紀」指《日本書紀》,也就是日本的早期紀年。「雄略(457-479在位)以前」的「記紀紀年」,一共也就一千一百餘年,卻有六百年左右的水分(如那珂通世的《上世紀年考》即認為,「神武紀年」應該縮短六百年),也就是說一半以上是虛構的。那麼所謂285年的歷史記載,完全有可能實際上發生在5世紀左右。另外,我們剛才介紹的早期東渡移民的情況,如果也相應地把它們看作是稍後的事情,也許會更符合歷史事實一些。

日本早期的「大和(やまと)政權」,發足於紀伊半島的奈良盆地,周圍點綴著「大和(やまと)三山」。這也就是王仁他們過去的地方。其稍南是「飛鳥」,是奈良時代之前的古都。飛鳥有日本最古老的寺廟飛鳥寺(596),其大佛開眼(開光)於609年,說是受雲崗石窟後期、龍門石窟前期風格影響之作。飛鳥寺的庭院里立了一塊牌子,上面說,從這裡望出去的風景,跟新羅的慶州、百濟的扶余很像,所以新羅、百濟來的工匠們,覺得風景跟故鄉差不多,慰藉了他們的鄉愁。日本從新羅、百濟引進大量人才,其中很多其實又是從大陸過去的,就像剛才說的王仁,如果是大陸移民來到這裡,應該感覺風景比較像江南吧?

根據《日本書紀》的記載,從403年開始,日本於各地「置國史」:「秋八月辛卯朔,戊戌,始之於諸國置國史,記言事,達四方誌。」此後,458年,《日本書紀》又有置「史戶」之記載,「史戶」可能是為「史部」服務的。不僅設立了史官,也設立了學校,開始了儒教教育。但是儒教教育早期缺乏師資,所以他們從百濟聘請五經博士。據《日本書紀》記載:繼體天皇七年(513),百濟派五經博士段楊爾渡日,擔任教授之職,於是五經始傳於日本,日本始設五經之學。繼體天皇十年(516),百濟派五經博士漢高安茂代段楊爾。欽明天皇十五年(554),百濟又派五經博士王柳貴代馬丁安。看這些五經博士的姓名,似乎都是中國人。每個五經博士都有一定的任期,定期輪換,做法頗類於今天的「外教」。五經博士輪番東渡以後,把儒家經典帶入了日本,傳播於日本上層貴族中間。

進入奈良時代,718年,元正天皇頒布《養老令》,在平城京(今奈良)設立大學寮。據《養老令》記載,在大學寮里,首先設立的是「明經道」,類似於唐朝的明經科,主要學習儒教經典。此外,考慮到培養學生漢文寫作能力的需要,以便為通用漢文的公文和外交文書服務,所以於728年,增設「文章道」,類似於唐朝的進士科,置文章博士,以《文選》、《爾雅》為教科書。學《爾雅》是為了識字,學《文選》是為了學漢詩文的各種文體。嵯峨天皇曾提高文章博士的地位,使文章博士位居其他博士之上。文章道成為最受歡迎的一個科目,這跟唐朝一樣,唐朝也是明經試不如進士試。文章博士後來成為日本漢文化的主要傳承者,在《源氏物語》中則成了受嘲諷的書獃子。不久以後,又考慮到需要培養纂修國史的人才,所以又增設「紀傳道」,類似於唐朝的史科,以「三史」(《史記》、《漢書》、《後漢書》)等為教材。也正因為這樣,中國史書中的「三史」,開始成為奈良、平安時代的「顯學」。

在《史記》傳入一個多世紀後,到了奈良時代,終於催生出日本最早的「正史」《日本書紀》(720)。從《古事記》、《日本書紀》開始,確定了天皇的世系和日本的年代。

作詩、賞梅與節日風俗

儒教經典、中國史書都傳過去了,教育體制、史官制度也都建立了,那中國最厲害的詩歌當然也會過去。與作詩有關的風俗,就是我們的「曲水流觴」,也跟著傳過去了。「曲水流觴」是在山陰(今紹興),王羲之他們碰到三月上巳時,就到蘭亭水邊,把酒杯放在有一定傾斜度的水溝里,酒杯流到誰的面前,誰就喝酒作詩。在日本京都的上賀茂神社、城南宮,鹿兒島的仙岩園,九州的菅原道真神社,都留有「曲水流觴」的遺迹;在京都御所的障子上,繪有「曲水流觴」的圖。當時無論朝鮮半島,還是日本,凡是「曲水流觴」,作的都是漢詩,五言詩或七言詩。

在日本,「曲水流觴」一般叫「曲水宴」(「曲水の宴」)。這個「宴」,不是一般的喝酒吃飯的「宴」,而是特定的飲酒賦詩的「宴」,是「歌宴」,發音與一般的「宴」不同。

《日本書紀》卷十五顯宗天皇元年(485)、二年(486)、三年(487)都記載:「三月上巳,幸後苑曲水宴。」這是日本文獻中有關「曲水宴」的最初記載,是否靠得住還有待考證。進入奈良時代,「曲水宴」頻繁起來。在日本最早的漢詩集《懷風藻》(751)里,可以見到調老人的《三月三日應詔》、山田三方的《三月三日曲水宴》、藤原宇合的《暮春曲宴南池》、背奈行文的《上巳褉飲應詔》等,這些漢詩,顯然都作於「曲水宴」上。

過了一千餘年,1913年,京都文人舉行了可能是最後一次「蘭亭會」,成為日本漢文學史上的魯殿靈光。內藤湖南起草了《蘭亭會緣起及章程》,發起者共28人,大都是當時關西地區的漢文學者。當時旅居京都的王國維也作了一首長篇七古,題為《癸丑三月三日京都蘭亭會詩》,為這次活動的壓卷之作。

正月賞梅是當時的另一個風俗。《萬葉集》收錄的都是和歌,但有組和歌的序文,卻是用漢文做的:

天平二年(730)正月十三日,萃于帥老之宅,申宴會也。於時,初春令月,氣淑風和。梅披鏡前之粉,蘭薰珮後之香。加以曙嶺移雲,松掛羅而傾蓋;夕岫結霧,鳥封縠而迷林。庭舞新蝶,空歸故雁。於是蓋天坐地,促膝飛觴。忘言一室之里,開衿煙霞之外。淡然自放,快然自足。若非翰苑,何以攄情?詩紀落梅之篇,古今夫何異矣!宜賦園梅,聊成短詠。(《萬葉集》卷五《梅花歌卅二首並序》)

當時日本已有櫻花,但當時的貴族最欣賞的,經常作和歌、漢詩來吟詠的,不是櫻花,而是梅花。梅花最早是從中國大陸、朝鮮半島傳過去的,之後詠梅的風俗也一起傳了過去。這其實是一種象徵,象徵對於中國文化的嚮往。在《萬葉集》里,詠梅的和歌是詠櫻花的三倍。但是後來慢慢就變了,過了平安時代以後,就主要吟詠櫻花了。

除了正月的賞梅、三月三日的「曲水宴」以外,日本還有一些其他的節日與風俗,大都跟中國有關係。

西元838年,有一個叫圓仁(794-864)的日本和尚到中國來,寫了一部日記叫《入唐求法巡禮行記》,裡面提到,他到達中國的時間,是「日本國承和五年七月二日,即大唐開成三年七月二日,雖年號殊,而月日共同」。日本不用中國的年號,表示它政治上是完全獨立的;但是「月日共同」,意思是時間序列一致,即都使用中國曆法,編入了中國的時間秩序。

「月日共同」了以後,中國的節日、風俗就很容易傳過去了,正如今天用了西曆,西洋的節日、風俗就很容易傳過來。那時日本的節日跟中國是一樣的,除了正月初一是元旦以外,日本傳統的「五節句」(正月七日「人日」、三月三日「上巳」、五月五日「端午」、七月七日「七夕」、九月九日「重陽」),都跟中國一樣。

明治維新後,日本「脫亞入歐」,在東亞第一個採用西洋曆法,那是1873年的事。但日本文化最大的優點,就是它既保留傳統,又與時俱進,不斷適應新的形勢,不斷添加新的內容。「元日」當然移到了西曆歲首。傳統的「五節句」,有些不得已消失了,有些則移到西曆的相同日期,而變換了內容。如3月3日現在是女孩節,其實就是古代的上巳;5月5日現在是男孩節,他們掛鯉魚旗,童謠里唱的那個「比屋頂還高的鯉魚旗」,其實就是古代的端午。

古代日本逢七夕時,天皇會令文人賦七夕詩,《續日本紀》、《日本後紀》都有記載。《萬葉集》中收入多首七夕歌;《懷風藻》中收入藤原史、山田三方、吉智首、紀男人、百濟和麻呂、藤原總前等人的六首七夕詩。古代他們當然是按中歷過,但現在則移到西曆7月7日,也賦予了「情人節」的意思。

重陽節在平安時代也稱「菊花節」,於此日飲酒賦詩的習俗,始於嵯峨天皇在位期間的812年,嵯峨天皇自己也作有《九日玩菊花篇》詩。此後漸成故事。但是他們作詩很奇怪,有個天皇出的題目是「菊暖花未開」,這是因為日本天氣比中國暖和,九月九日重陽時,日本的菊花還沒怎麼開呢。所以後來他們又於中歷十月五日設「殘菊節」,比重陽節推遲近一個月,以便適應日本的節候。日本改用西曆以後,西曆9月9日就更無法賞菊花了,於是重陽節也就消失了。菊花後來成了日本皇室之花。

漢文學的風靡與反動

平安時代,清少納言的《枕草子》曾說:「文是:《文集》、《文選》、文章博士所作的申文。」《文集》指《白氏文集》,《文選》指《昭明文選》,「申文」指日本的文章博士作的漢文。可見當時的文學標準,獨重中國文學,兼顧日本漢文學,而使用假名的和文學尚無地位,儘管《枕草子》本身是用假名寫的。

到了五山時代,文化的重心,漢學的重心,都轉移到了寺剎,但文學的標準基本不變。五山時代「詩僧」數不勝數,都作得一手標準的漢詩。

到了江戶時代,風向朝兩個相反的方向變化,一個是更迷戀中國和中國文化,一個是開始強調日本的國家意識。前者以荻生徂徠(1666-1728)及他所領導的古文辭派為代表。荻生徂徠說東海西海皆不出聖人,唯中華有聖人,又以日本為東海之夷,所以他題孔子的畫像,自稱「日本國夷人物茂卿」(「物茂卿」是他給自己取的中國式名字)。他為翻譯華文,組織「譯社」,「凡會之譯,其要在以夏變夷也,不得以俗亂華也」(《譯社約》)。服部南郭(1683-1759)學於荻生徂徠之門,是其最出色的弟子之一,他有名作《夜下墨水》:「金龍山畔江月浮,江搖月涌金龍流。扁舟不住天如水,兩岸秋風下二州。」「墨水」就是流經江戶(今東京)的隅田川,雖然他模仿了唐詩描寫大江的名句,但隅田川其實是跟蘇州河差不多大小的河川。這可以說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說明古文辭派的詩人們,因為過於迷戀中國文化,陶醉在中國式的風景里,而遠離了日本的實際風景。

但是不同的聲音也開始出現。齋藤拙堂(1797-1865)引古賀精里(1750-1817)語,批評荻生徂徠等人道:「大抵世儒不能自立腳跟,常依傍西人之新樣而畫葫蘆,其取捨毀譽皆出雷同,初不由己。」他主張要「自立腳跟」,不要一味模仿「西人」——也就是中國人,表現出了本土意識和批判精神。在這種本土意識和批判精神的指引下,曾經風靡平安時代的「白居易熱」等,也同樣受到了江戶文人的指責。廣瀨淡窗就指出一般日本文人的好模擬之弊:「我邦之人讀書不多,故無見識,專以摩擬別人為意,名之曰『矮人觀場』。今言其一二。王朝之時,有好白樂天之詩者,一代之詩盡學白樂天,李、杜、王、孟諸家之詩束之高閣,無讀之人。但其時書籍亦少也。及近世行明調,徂徠推尊李、王,故一代之學明者,皆李、王體也,李、何、徐、袁諸子絕無讀者。近來又有學宋者,皆師陸放翁;有學清者,皆師袁子才。如此一代之中限一人學之,甚愚之事也。是皆模仿初唱者也。」(《淡窗詩話》下卷)

真正捅破中日語言之間那層紙的,是號稱江戶漢文學大家的賴山陽(1780-1832):「吾所衣,和之衣也;吾所食,和之食也,和衣食而漢言語,問之和言語,則曰不知。不知本哉若人!予持此說,未有合焉。今得橋本子,蓋從伊勢本居子而學和言語云,乃扺掌而談,恨相得晚……襄也有志於和言語,而不能也,負於和衣食久矣!」(《賴山陽文集》卷一《紫陽制錦序》)一樣認識到中日語言不同,文化有異,荻生徂徠主張全盤漢化,直讀漢文,拜倒在漢文學腳下;賴山陽卻主張母語至上,和言和語,肯定和文學的價值地位。

儘管如此,當時一般的社會風氣仍是唯漢文學馬首是瞻的,所以在江戶時代和文學始終難以壓倒漢文學。「江戶時代人們文學活動的中心,不是凈瑠璃不是俳諧,也不是數量龐大的隨筆集,更不是人情本、灑落本,而實在是漢文的著述。對於江戶人來說,最大的思想家與其說是宣長,無疑更應是徂徠;詩人與其說是芭蕉,也許更應是茶山;而作為散文家的名聲,山陽遠出馬琴之上。」其實不僅江戶時代是這樣,整個日本古代都是這樣。「對於奈良朝的知識分子來說,《懷風藻》、《日本書紀》是正式的文學,《萬葉集》、《古事記》則只是地方的文學。同樣,代表平安朝的文學家是空海和道真,而紫式部和清少納言則不過是閨房作家。這就是當時的常識,現代人有必要再度確認一下。」(中村真一郎《江戶漢詩》)在1941年的一次講演中,作為中國人看不起日本文化的證據之一,吉川幸次郎抱怨說,直到明治時期留日的周作人等之前,中國人很少真正關心日本的假名文學,其實明治以前的日本人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但這並不妨礙在部分江戶文人的心目中,本土意識、國家意識、母語意識已經萌發,不斷壯大。而這種萌發和壯大,只待到了明治時期,讓西洋文學的「神風」一吹,便可因勢轉型,成為擺脫漢文學、發展和文學的精神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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