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謝謝
我深愛「謝謝」這兩個字,這是人類共有的最美麗的語言。
凡不肯說「謝謝」的人,是一個驕傲冷漠的人,他覺得在這個世界過的是「銀貨兩訖」的日子。他是工商業社會的產物,他覺得他不欠誰,不求誰,他所擁有的東西都是他該得的,所以他不需要向誰說「謝謝」。
但我知道,我並不「該」得什麼,我曾赤手空拳來到這個世界,沒有人「該」愛我,沒有人「該」養我,沒有人「該」為我廢寢忘食。我也許繳了學費,但老師那份關懷器重是我買得到的嗎?我也許付了米錢,但農民的辛勞豈是我那一點兒錢報答得了的?
曾有一個得道的人說:「日日是好日!」用現代語言表達,我要說:「每一天都是感恩節。」
不是在生命退潮的黃昏,而是現在,我要學習說「謝謝」。
在日風漸薄的今天,我們越來越少發現涌自內心的謝意,不管是對人的,還是對天的。
其實,值得感謝的豈止是天、地、日、月、星辰?天地三光之上的主宰豈不更該感謝?
在這個茫茫大荒的宇宙中,我們究竟付出了什麼而這樣理直氣壯地坐享一切呢?我們曾購買過「生之入場券」嗎?我們曾預定過陽光、函購過月色嗎?對於我們每一秒鐘都在享用的空氣,我們自始至終曾納過稅嗎?我們曾喝過多少水?那是出於誰的布施?
然而我們不肯說「謝謝」。
如果花香要付錢,如果無邊的年年換新的草原和地毯等價,如果喜馬拉雅山和假山一樣計石塊算錢的話,希臘船王奧納西斯的遺產夠付嗎?如果以金錢來計,一個人要獻上多少錢,才有資格去觀賞令人感動泣下的一個新生嬰兒發亮的眼睛和揮舞的小手呢?
然而我們不肯說「謝謝」。
古老的故事裡記載:「漢武帝以銅人作承露盤,高二十丈,大十圍。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飲之以求仙。」
其實,漢武帝的手法是太麻煩了,承受天露是不必鑄造那樣高聳入雲的承露盤的,如果上帝給任何卑微的小草均沾上露水,他難道會吝惜把百倍豐富的天恩給我們嗎?
要求仙,何須製造「露水如玉屑」的特殊飲料呢?
只要我們能像一個單純的孩童,欣然地為朝霞大聲喝彩,為樹梢的風向而凝目深思,為人跟人之間的忠誠、友誼而心存感動,為人如果能存著滿心美好的激越,豈不比成「仙」更好?那些玉屑調露水的配方並沒有使一個雄圖大略的漢武帝取得應有的平靜祥和,相反的,在他老年時一場疑心生暗鬼的蠱惑里,牽連了上萬人的性命。
他永遠不曾知道一顆知恩感激的心才是真正的承露盤,才能承受最清冽的甘露。
中國人的謙遜,總喜歡說「謬賞」「錯愛」,英文里卻喜歡說「相信我,我不會使你失望的」。
作為一個中國人,我更能接受的是前一種態度,當有人讚美我或欣賞我時,我心裡會暗暗慚愧,我會想:「不!不!我不像你說的那麼好,你喜歡我的作品,只能解釋為一種緣分,一種錯愛。古今中外,可欣賞可膜拜的作品有多少,而你獨鍾於我,這就使我感激萬端。」
我的心在感激時降得更卑微、更低,像一片深陷的湖泊,我因而承受了更多的雨露。
到底是由大地來感謝一粒種子呢?還是種子應該感謝大地呢?
都應該。感謝會使大地更溫柔地感到種子的每一下脈動,感謝也會使種子更切膚地接觸到大地的體溫。「謝謝」使人在漠漠的天地間忽然感到一種「知遇之恩」。「謝謝」使我們忘卻怨尤,豁然開朗。
讓我們從心底說一聲:「謝謝!」——對我們曾身受其惠的人,對我們曾身受其惠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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