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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鄉音的時候,我才想起哪裡是我的家

王一博/文

沈佳音/編輯

每一年清明掃墓,這一代他們不再理會爬滿青苔的墓碑上寫什麼,反正石碑上的祖籍,是學校考試永遠不會出現的考題。那一刻,就是真正的鄉音流逝,文化入土。

城頭更鼓打五更

一聽更鼓心就驚

閏年閏月都有閏

用辦沒有閏五更

舞台上響起的這首客家話山歌,名為《五更過番歌》。歌聲的主人叫丘惠中,馬來西亞籍華人,被譽為馬來西亞的客家山歌王。八十多年前,丘惠中的父親跟隨同鄉,從廣東惠州蕉嶺漂洋過海,南下至馬來西亞謀生。啟程前一晚,丘惠中的奶奶拉著兒子的手,唱了這首歌。就像歌詞中寫的那樣,這位母親希望這一夜的更鼓能打五次,讓分別的時刻晚一些到來。她也想藉此告訴即將遠行的兒子,不要忘記這個家。

錄製這首過番歌的人名叫張吉安,馬來西亞籍華人。過去13年來,他走遍馬來西亞,採集了三百多個馬來西亞華人的鄉音故事。《五更過番歌》演唱者丘惠中便是其中一位。

張吉安

去年底,中央電視台中文國際頻道電視節目《世界聽我說》,邀請張吉安擔任演講嘉賓。在節目中,張吉安播放了丘惠中唱的那首《五更過番歌》。張吉安很感慨,丘惠中在馬來西亞唱了一輩子客家山歌,但他的歌聲卻從沒在故土飄蕩過。這一次終於圓夢了。

消失的鄉音

很多年前,張吉安的祖輩就從廣東遷至馬來西亞。從小,張吉安聽著奶奶的順德話和外婆的潮州話長大。隨著兩位老人離世,張吉安發覺,陪伴他成長的母語消失了。2005年,他決定記錄馬來西亞華人的鄉音。一年後,他進入馬來西亞國家廣播電台做主持人,利用電台節目收集、播放這些珍貴的聲音。

2017年,張吉安辭職,成為專職的鄉音收集人。他開設了一間鄉音館,存放收集來的鄉音,包括山歌、歌謠、順口溜、戲曲等等。鄉音館同時展示那些人們離開故土時帶走的物件,比如書信、族譜、戲服。

鄉音絕不是一段音頻那麼簡單。每段鄉音背後,一定代表了一段背井離鄉、漂泊海外的人生故事。「他們會把他們的經歷唱進歌裡面,我們從這些所謂的口傳的歌謠,去窺探他們的記憶,還有他們當年的一些心理狀態。」張吉安告訴本刊。

收到《世界聽我說》節目組邀請時,張吉安很發愁,不知道選擇哪段鄉音。13年來,他收集了300多條鄉音。每一個聲音背後,都有一段特殊的人生故事。後來,他選擇了幾個在馬來西亞已經「消失的鄉音」。因為聲音的主人不是離世,就是因為患病無法再清晰地講話。

其中一段故事,發生在馬來西亞文東玻璃口村。那裡有一處廣西北流人村落,村子裡最後一個會唱廣西山歌的人叫張官金。他的父親從中國下南洋,在文冬落腳,開墾山林,是第一代村民。2009年2月,張吉安前往這個村子,採訪年近60歲的張官金。在村子裡,張官金是大紅人,村民家中喜喪擺宴,都會邀請他去唱一曲。這一唱,就是40年。「每次他一唱,大夥都跟著一起哼唱,唱著唱著就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因為這不是一首簡單的山歌,這是家的聲音。」張吉安說。

張吉安回到吉隆坡後,把張官金的故事寫成文章刊登在《中國報》。他特地給張官金打電話,告訴他文章已經發表,並鼓勵他繼續唱下去。一周後,張吉安再次給張官金打電話,接的人卻是他的兒子。他告訴張吉安,那天掛了電話後,張官金很高興,立刻買了一份報紙。他一邊上樓,一邊讀著自己的報道,走到最後一處階梯時,不小心踩空,從高處摔下,當場昏迷。第二天凌晨,在醫院宣告不治。張官金的兒子說,父親為村人唱了40年山歌,卻沒有留下任何錄音。他請張吉安把錄製的音檔傳給他們,希望在出殯時,在靈車上播放張官金唱的廣西山歌,伴他走完最後一程。

在張吉安看來,「消失的鄉音」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結束」。這也是他把每一次鄉音採集形容為「和時間賽跑」的原因。

「馬來西亞這一代的新華人,已經快要聽不懂祖籍的母語了,有一天一旦失去了鄉音,到底他們還記得什麼?這一代,他們已聽不清、看不懂戲台上的潮劇、粵劇、歌仔戲在唱什麼忠孝仁義,還誤以為那是演給神明看的。每一年清明掃墓,這一代他們不再理會爬滿青苔的墓碑上寫些什麼,反正石碑上的祖籍,是學校考試永遠不會出現的考題。那一刻,就是真正的鄉音流逝,文化入土。」張吉安說。

劉墉的「磕頭聲」

《世界聽我說》錄製前,節目組同樣發起了採集鄉音的活動。目前已經收到300多條鄉音錄音。第一期錄製結束後,他們將部分鄉音送給了張吉安。

在張吉安看來,鄉音對於海外華人來說,意味著「文化的根脈,血緣的根脈」。採集鄉音,既是認識過去,也是認識自己。「讓上一代走過歲月,得到深刻的傳承和記錄,而我也找到了最深邃的身份認同。」

《世界聽我說》製片人王靜芳也這麼覺得,她對本刊說:「那些到海外的人怎麼樣回望家鄉,怎麼樣留住家鄉?就是通過鄉音、鄉情,留住他對家鄉的思念和對家鄉的記憶。否則,幾代人之後,這些東西如果沒有的話,家鄉對他就會越來越模糊,會越來越淡。」

王靜芳提起嘉賓劉軒的故事。劉軒是美籍華人作家劉墉的兒子。他在節目里回憶,全家人剛移民到美國時,自己的英語很糟糕。儘管如此,劉墉依舊要求劉軒學習中文。晚上一家人看電視,他就讓劉軒逐句翻譯給奶奶聽。奶奶心疼孫子,覺得折騰,劉墉則板著臉說:「孩子不能忘記中文。」到了周末,劉軒也無法出門玩耍,而是在家用中文寫作文。

奶奶看不過去,替孫子求情。劉墉的反應讓一家人意外。他跪倒在地上,給母親磕起響頭:「老娘啊,求求你一定要讓我教導我的孩子。他是中國人,不能夠忘記中文,不管我們是在哪裡。」劉軒至今記得磕頭的「咚咚」聲。後來,他和父親說起這段往事,感謝他的堅持。劉墉則開玩笑說,感謝當時家裡鋪著地毯。

這段故事讓王靜芳很受觸動。劉墉堅持讓兒子學習中文的舉動,使她意識到,「他們不願意放棄自己的傳統,自己身上的符號」,華人的特殊經歷,讓他們對文化和傳統,有不一樣的情感和理解。

這也是節目選擇講述海外華人故事的原因。華人是一個特殊群體,他們背井離鄉,大多在異國文化的熏陶下成長,有著各色的海外經歷,但身上又背負著對故土的回望和血緣的連接。這使得他們能提供更豐富的人生故事和多元的視角。

「家鄉就是愛之所在」

《世界聽我說》之前是辯論節目,到了這一季,改版為華人演講節目。王靜芳認為,演講的形式「更容易提升節目的文化內涵,引發觀眾的共鳴」。

於是,節目組邀請到全球五大洲21個國家和地區近60位華人代表。其中有觀眾耳熟能詳的名人,比如92歲高齡的華裔奧斯卡金像獎終身評委盧燕,著名演員、《末代皇帝》主演陳冲;有享譽國際的知名學者,如解決困擾數學界200多年的孿生素數問題的數學家張益唐,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李政道之子、歷史學家、社會學家李中清;有名人之後,如張學良長孫張居信,康有為曾孫女康榮雅;亦有像張吉安那樣,默默無聞卻認真做事的普通人。

陳冲

或許因為華人的特殊身份,很多演講背後都流露出對於「歸屬感」的尋找。但不同人的故事中,「歸屬感」的指向不同。張吉安的故事指向了「鄉音」,英國口述華人歷史記錄者李中文指向了「個人史」,荷蘭餐飲巨頭紀曉翰指向了中餐。而劉軒分享的另一段經歷,則指向了家人的愛。

劉軒的奶奶出生在北京通州,是中國最後一代裹小腳的女人。她跟隨丈夫一路到了台灣。「本來就想說,過了幾年就可以回家了,沒想到這一待就是一輩子。」後來,劉墉赴美,全家人又跟著漂到了美國。

劉墉

很多年前,劉墉帶著母親回到台北,去到他父親的墳前。他問母親,當「那一天」到來時,她是想要和父親安葬在一起,還是回到老家通州。母親想了想,說:「還是紐約吧,在這兒,每次想要看你們還得坐飛機,太遠了。就幫我在家附近找一個地方,找一個你們可以常來看我,我也可以常回家看你們的地方。」

多年後,劉軒的奶奶離世,被安葬在紐約長島一處很漂亮的墓園裡。最重要的是,那裡離劉家非常近,「近到她那雙四寸半的小腳,都可以走回家」。

在節目最後,劉軒提到,奶奶並不是父親的親生母親,劉墉在兩歲時被過繼給了爺爺奶奶。「我奶奶其實也知道,我不是她的親生孫子,但是她卻愛我。」

這實質是很多海外華人的共同故事。當他們漂泊到異國,渴望從鄉音、家鄉食物中找到歸屬感,更重要的歸屬感實則來自情感的牽絆。

在節目最後,台灣作家陳文茜總結道:「愛的連接遠比物質的連接、遠比血緣的連接更重要。家鄉是什麼,他們那一輩的人,因為歷史的各種因緣,家鄉有太多的點,而最後那個家鄉就是愛之所在。」

出自2019年第4期《Vista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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