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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堂》頭條詩人|胡弦:運河活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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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堂》頭條詩人|胡弦:運河活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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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 弦,江蘇銅山人,現居南京,《揚子江詩刊》主編。出版詩集《沙漏》《空樓梯》、散文集《永遠無法返鄉的人》等。曾獲《詩刊》《星星》等雜誌年度詩歌獎、柔剛詩歌獎、騰訊書院文學獎、花地文學榜年度詩人獎、十月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

用於書寫的河流

河道怎樣廢棄?在那浮世中,是否有一隻漩渦的耳蝸,最先聽見了異樣的聲音?

水曾簇擁著它們:雲錦,更漏,紅燭,城堞。其中,滑過長發的梳篦梳理過支流一樣的安靜時光,而驚駭的巨浪有過醉漢的真實,等到回聲如謊言般傳來,時局趔趄,每艘船都像一個小國家。權杖曾是最好的舵,但不知不覺,它已變成了為故國代言的證物。諸事已過,運河重新變得平靜,落沙,如同在水中下沉的灰燼——如果火已消失,灰燼,必然撤回到其更深的秘密中。

格言總是來得太晚,回望時,繁華詭譎,像不負責任的恭維。繁華是一種渾濁、複雜的東西,水一變清它就不在了。而水兀自流著,它不願再把任何一艘船拖進具體的事件中,因為下一個朝代還要使用它。

這人工的河流,正是用於書寫的河流。河,像文字間裂開的口子,一旦裂開,就不會再痊癒,即便淤積,甚至乾涸了,功能,也不會消失。在句子中,它總是試圖運載更多的東西——它不會變成白白流失的水,因它深諳頌揚與慶祝之道,也熟知未知與無意識的東西。無數文字中,它都像偽造之物,藉助河中偶爾的故障生存,並隱身於水的潛意識和它不肯吐露的經驗內部,使成千上萬掌控過它的人一直活在幻境中。它知道,無論什麼時候,如果它宣稱自己知道些什麼,都是開口太早。固有的漂泊性伴隨著不確定的闡釋,如同一股股支流離析而去。隨它去吧,它如此善於取消,根本無法支撐那強烈的慾望,因此竟也避免了成為某個事物命運的一部分。

——最後,回到影響之外如一根平靜之舌,使所有已知的指涉,都像遺留在他物中的錯誤的版本。就像這段廢棄的河道,已被改造成了景區。水面上漣漪散開,像無數線頭,但沒有誰再去整理它們。遊船在水汽和油漆味中興奮地來往。河道如弄堂。古街適合度假的人,老宅和傳說適合小家碧玉。古橋、小軒窗的陰影誇大著它的存在感。而關於過往,這穿城而過的河已只能獨自穿過解說詞,穿過一段段既無出發、亦無歸來的擴音器里的聲音。甚至,當我們乘著畫舫前行,與這條河相伴的感覺像是假的。這就是那空懷抱,某種隱秘的沉默控制了長堤、柳絲、水底燃燒的磷。安頓了所有歷盡艱辛遙遠跋涉的水面,觸手可及,又像根本無法觸及。

是的,水與河道終於剝離開來,後者如人質,已被時間押往他鄉。而前者留存,包容流逝之物的顯性留存。——當你目睹了這一切,必是來到了運河的另一邊,看似閱盡變幻,實際上,只是某種難以平復的力量再次得其所是。

運河活頁(節 選)

咖 啡 館

古橋高聳,咖啡館的木質平台

延伸到水邊。

明月滑下柳絲,

帶著柔軟光束。

而人呀,是否要經歷過漫長黑夜

才會變得更好?

神意荒疏,護城河停止了滾動,現在,

迷離光暈,是人間幸福的一部分。

我們在橋邊散步,又坐上船,劃向

星空燃起又熄滅的地方。

明月位移,竹影、爬藤、碎花和木紋、

老照片里的琥珀黃,

都是水的回聲。

我們坐在靠河的窗邊,笑意

在眉宇間流動,

你的面龐正是初夏的模樣。

——古老的水在你眼眸里閃光。

史 公 祠

「最難的,是你不知道衣服在想什麼?」

公元1656,屠城後一年,史德威

葬史公衣冠於梅花嶺下……

告訴我,那布帛是怎樣

在離開肉體後獲取了生命?並從

被埋掉的黑暗裡提取呼吸。告訴我,

什麼人,正在無人注視處正其衣冠?

屈鐵枝頭,梅朵爆裂。

春天,分崩離析的美曾帶著怒氣掙扎。

飛檐、船廳、郎朗木柱,你如何

說服它們在建築學裡安身?

小雨落向瘦西湖。我們上橋,下船,

——並沒有出現在別的地方。來自

護城河的風在景區里遊盪,為花蕊

和善於遺忘的水面授粉。

祖逖擊楫,文山取義,危城中,

有人因憤恚而斷舌,碎齒。告訴我,

漫長妝容,怎樣取代了葬在鏡子深處的人?

《草堂》頭條詩人|胡弦:運河活頁

揚州 史可法紀念館 | 圖片來源於網路

鎮江:運河入江口

夜晚,入江口像一間黑暗的屋子,

絞繩和帆索嘎嘎作響,聽力好的人

能從中聽到我們命運的預言。

而在皎皎白日,運河如鏡。

——倒灌的江水已放慢了速度,稍稍

和交匯的激情拉開了距離。但身體里

殘留著從湍急、蠻橫之物那裡

借來的怪力。

——更大的水掌控著另外的流向。

船隊在經過,生活

正是從搏鬥後的疲倦中上岸的。

像一個舟子,拖著影子回到家中,

順便帶回了遠方的光影。

他的面容更新了庭院里的空氣,

以及家人說話時的心境。

運河穿過街巷。它從江邊來,本是一個

倒影和漩渦的收集者。

——像一個巢,它變得剋制,

彎曲,狹窄,卻意味深長,使生活

有一個在內部混合的深處。

門在掉漆,剃頭挑子冒著熱氣,

從樓上的美人靠上下視,

商業街里水紋密布。

因為水的透明,這生活才變得

可以透視,並使這庸俗、

內藏衝動的日常,反射著刁斗的視野

和船隻的幻影。多少

秘密深藏,又無聲息地離去,一條

有經驗的河流,使街市

像一條有經驗的船:偉大的

技藝在製造微小的快樂,

並維護著它們的流動和完整。

時光粗野向前,而運河負責的

是古老感情的副作用。

水,因交匯、激蕩而混濁,留戀,

老城深處,河底的天空卻愈發清曠,

並分走了河流的一部分重量。

博 物 館

獨輪車不再需要推手,

桅杆,停在不知名的天空中。

一直有人在造船,但那些船

也許從不曾抵達過我們,倒是幻聽中

叮噹的斧鑿聲不斷傳來,像一種

致命的誘惑。

「是的,一條河到最後

消失在博物館裡才是合理的……」

像一個惡作劇,在這世上唯一

沒有風的地方,帆都飽滿。而生鏽的

箭頭射中的肉體,

已把全部的疼痛轉讓給了光陰。

我們邊走邊聊,聊到

那些在大地上消失的城市,是怎樣

像一艘艘船,秘密地泊在志書中。

我們停在一張古地圖前:

大海居右,河道像秘密的語系。

紙張有比我們更深的沉默。

——燈突然滅掉了,我們咳嗽一聲,

燈再次開啟,博物館像一座

突然在光中冒出的

失蹤已久的碼頭。

《草堂》頭條詩人|胡弦:運河活頁

北京 南新倉 | 圖片來源於網路

北京東四十條,南新倉

下雨了,燈籠亮了。

整座房子亮了,一片片紅光

被分給雨。房子像一隻大燈籠,此刻,

最好的雨彷彿在圍繞它落下。

食客們落座。牆上的文字、圖片,

是關於房子的介紹。

南新倉,六百年,它還曾是

避難所、兵器庫、廢墟……

沒有美味相佐,歷史也是難以消化的;所以,

改為一座飯店最合適不過;所以,

我們像坐在歷史深處飲酒,有些話,

就是說給不在場的人聽的;因為,

歷史被反覆講述,但還是

有很多地方被漏掉了,比如,

窮人的胃,富人的味蕾,國家的消化系統。

萬事皆有約束,包括我們難以下咽的命運,

但口腔除外。如同秘密的職責,如同你咀嚼時

雨在窗外怪異的講述。

在古老的時代,總有船連夜駛入京,許多

描繪運河的畫卷向我們講述了那場景,

在通州,在積水潭,對桅杆

糾纏不休的風離去了,靠岸的官船運來的糧食,

一直閃著和朝代無關的光澤。

熱鬧的街市,雨的反光,庸俗的生活里一直都有

我們努力要抓住的夢想。

被拆解的光陰,一直都是一個整體,就像

我們繼續坐在這裡飲酒,並點亮了燈籠。

這糧倉誕生於遙遠的世代,但要取消和我們

之間的距離,總是輕而易舉。

也許,它無意指出我們生活的方向,

但假如你不熟悉自己的前世,

就交給他者來安排吧。

也許美味還不夠,謎語需要另外的密碼,

而在一切可以回味的事物的內部,咔嚓咔嚓,

不是切刀,是另有一座時鐘走得精準。

歲 月

那是屬於它的歲月,一種嶄新的教育

重新定義萬物。

空氣中,惶恐的信號消失了,

大野恢復了從容的氣息。

季節轉換,在縴夫的號子和船歌里,

沒有遲到者,也沒有走得緊迫的光陰。安樂,

像宜人的事物,面目清和,充滿趣味。

——所謂繁華,就是總有新的開始,就是

硯台和竹管涼涼的,但激情在研磨,且墨已知道

溫熱、河流般的筆畫能描繪什麼。

城池穩固,民謠飄蕩,煙花滿足於把握住的一瞬,

最好的瓷器已被燒出,那火

是喜悅的,不能用於沉思,因此才有

新雨後,天空般的顏色從其中滑出。

大門開著,大道寬闊,彩羽春心葳蕤,

而順著波浪,總能找到酒肆、戲台、唱腔、

舒捲的水袖。

如同生活在答案中,所有問題都像小小的漩渦,

已被流水隨手解開。繁華,一程又一程,

無窮盡,一座青山做了上闋,必有

另一座青山願意做下闋。

在那屬於運河的歲月,那麼多的東西與它相伴,

當它浩浩蕩蕩,強者有力,天地震動;

當它涓涓靜流,春風柔腸,軟了腰身。

長河入天,錦繡入針尖,

槳聲燈影,山河的絢爛正當其時。

神 話

如同神話,在一幅畫

薄薄的敘述口吻中,總會有個

看不見的人在其中穿行。

運河,彷彿可以被畫筆召之即來。

皇帝和神都如同玩偶。

縴夫赤膊,士子苦讀。

駝隊帶著秋風。傾斜的大船通過橋洞時,

總有無數的漩渦相隨。

算命先生沿街行走,他想把

所有人命里的漩渦提走。

當你乘船南下,趕赴一場改朝

換代的歡會。運河,在更深的深處,

有了更隱蔽的角色和表情。

城闕巍峨,街市繁華,

竹木、稻米、布匹和酒,隨著時光的推移,

在泛黃的紙上改變了態度。

鐵在酣睡。隔空的召喚對它不起作用。

流水再流,一出畫面,

就會碰上你不忍心著筆的結局。

而有個人一直在畫中穿行,

無聲,無形,不會觸到任何人。

只有他知道,當浮華散盡,所有傳說

都要重新接受責難和詰問。

《草堂》頭條詩人|胡弦:運河活頁

京杭大運河揚州段 | 圖片來源於網路

許多年後,河流成謎,

一個暴君,變成了破謎人。

從謎底開始,他命人挖一條河,

以便自己在其中航行。是那種

繪有虎面的船,甲板上,

儀仗,華服。雄心,和盛開的情慾如花團怒放,

旗幟如火,謎面如油。

許多年後,大地已空,

只有他不願從少年的心中退場。

放縱與繁華之讓人興奮,

像在謎語中養虎。

江南三月,春天謎一樣搖晃,

古窯、垂柳、博物館,像一群猜謎人。

少年在成長,運河流淌,低低的

虎嘯如夢境。

滾 動

和那些朝大海下行的河流不同,

從南方到北方,它一路都在上升,

船閘落下,升起,它一節節

漸漸高過了朝代。

河道也在上升,碼頭懸於空中,它的光

顛簸在櫃檯、辭賦、舞姬們旋轉的霓裳間。

歌聲在天空里過夜,水的裸體

要到天亮後才著衣。

有時,它是山歌的水、粗布和花布、燒酒的水,

有時,它是醉了的漢子和踉蹌的王朝的水。

河太長了,有人隔著河在爭論,

岸總是對的,朝代卻會出錯,國家消失後,

刀口、鎧甲上銹住的光,像水漬。

所以,水到最後會變成

我們稱之為無的東西。而一些

從河流泛濫過的地方回來的人,臉

被黑暗簇擁,他們的沉默,

像消失了的船的沉默,

像僅有的幾座古橋的沉默,

水中的影子,讓我們所處的世界起伏不定。

而真實的水在滾動,河流還在向北。

—— 一定有一個更遠的遠方,

我們和河流都未曾去過。

河 下 鎮

被本能驅使,屋頂上的腳步聲

一直不曾消失:它們拒絕成為紀念品,拒絕

只在遙遠的描述中現身。

流淌,水就是真實性,

大堤投下倒影,船首分開浪花,證明了這真實性。

風和日麗,高速路遠去,

廢棄的台階上,有已被我們拋棄的念頭。

當明月升上天頂,你感受到那些

被我們一再擺脫的痛苦,並未真的離去。

橋跨在河上,有人在小巷裡唱著曲兒,

深藏民間的音樂,為一條長河繪出過

無數畫卷,而我們擁有的

永遠是眼前的這一幅。

——它似乎已被完整地瀏覽過,

凝神間,又沒有任何我們想要的東西。

選自《草堂》2019年第2期

在漩渦和倒影處叩問歷史

——《運河活頁》讀札

馮 雷

讀胡弦的這組新作《運河活頁》不由得讓我想起了俞平伯、朱自清著名的同題散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在俞朱二位的筆下,隨著天光愈晚、燈火漸明,秦淮河上被朦朧的煙靄所籠罩的明漪黯波也一點點改易容顏。「水」是特別能撩撥起人的海闊天空之想的,它隨物賦形、剛柔並濟;可潤物無聲,亦可洶湧澎湃;可小橋流水,亦可滄海橫流;有情處謂之上善若水,柔情似水;而無情處恰似逝水年華,覆水難收。泛舟人固然是以時間為楫櫓敘事寫景,但情思感受卻不能不連同世道、心境和風景一道在水波之中氤氳而開。佩弦先生寫到「聽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對於胡弦來說,「運河活頁」恐怕同樣是難以言盡的,「槳聲燈影,山河的絢爛正當其時」(《歲月》),「浮世,還是交給遊船吧」(《鏡像》)。

沒有理由忽視《運河活頁》中那漣漣的水波,「明月位移,竹影、爬藤、碎花和木紋」(《咖啡館》),這是江南情韻經文人筆觸點染而成的景緻。江南之美自古稱頌,「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許多描繪吳越綺麗風光的佳句都流溢著一種風度翩翩的青春氣息,而胡弦的表達卻體現出非常個人化的古風格,我特別喜歡他作品中那種「木質」的品質。在和浙江詩人窗戶談詩時,我們也曾聊到這個話題,窗戶把「木質」和漸漸到來的中年聯繫起來。訥言、敦實、芬芳而久遠,華美卻不招搖,其稜角更在層次而非鋒芒,這或許正是把「木質」和「時間」聯繫起來的語義的浮橋吧。就胡弦而言,這種「木質」的格調不僅僅來自於他筆下「木質」「木紋」「木柱」「木案」等搭建的意象群,更來自於他「講古」時的語氣、口吻和心態。可以肯定,胡弦是有心有意做一個「講古的人」的,包括《咖啡館》一詩也提示到「古老的水在你眼眸里閃光」。《運河活頁》是一次從現代的「咖啡館」出發踅入歷史深處的探查,而且胡弦的所得似乎也極其豐富,一如作品中的「水」有時是「河」,有時是「雨」,有時是「漩渦」,有的時候還是「鏡子」以及「鏡像」,這層層疊疊的本體和喻體使得作品如墜漩渦和倒影中一般。「抽刀斷水水更流」,該從哪裡進入這組作品呢?組詩里的每一首詩都是相對獨立的,從這個角度來說,胡弦筆下的「運河」並不缺少「渡口」,但如果沒有恰當的順序來裝訂「活頁」的話,恐怕無法窺探到「更深的深處」那些「更隱蔽的角色和表情」(《神話》),河流里「多少秘密深藏,又無聲無息地離去」(《鎮江:運河入江口》)。那是否可以從追溯「源頭」入手呢,但胡弦似乎從一開始就不大認可這種方式,他以略帶嘲諷和訓誡的語調說道「也許你認為,只要把好舵/就能把握住河流。但這正是/生活的神秘與危險所在」。如果說在《源頭》里,詩人對「運河」至少還有猜測和想像,「運河,它是否也會有一個源頭?」那麼在《謎》里,胡弦似乎覺得連「河流」也是不確定的,「許多年後,河流成謎」,包括對謎底的探尋也如飛揚跋扈的「暴君」「在謎語中養虎」一樣危機四伏。作品裡的那種詰難和思辨其實已經催促人們以「探究」和「質疑」作為登陸的口岸,隨詩人一同去尋訪那位「倒影和漩渦的收集者」(《鎮江:運河入江口》)了。

《運河活頁》里最引人矚目的自然是詩人窺伺歷史的意圖。《史公祠》涉及史德威為史可法修建衣冠冢、祖逖中流擊楫和文天祥捨生取義的歷史典故。幾位都是正氣凜然、名垂青史的英雄人物,「屈鐵枝頭,梅朵爆裂」「危城中/有人因憤恚而斷舌,碎齒」可視為是對英雄壯烈事迹和不屈精神的隱喻。《北京東四十條,南新倉》提到了南新倉六百年間的滄桑巨變,「它還曾是/避難所、兵器庫、廢墟……」。追慕先賢、重述史跡,作品裡也不能說沒有這層意思,但卻不是重心所在。

悠悠歷史,宛如長河,近憂遠慮、興衰成敗都蘊藏在歷史的波濤之中,歷史是處世營國的經驗的疊加,正如胡弦所比喻的那樣,「像一個巢,它變得剋制,/彎曲,狹窄,卻意味深長」《鎮江:運河入江口》)。「巢」其實是個很值得玩味的意象,它由無數的木札草屑彼此穿插累積而成,最終形成一種半閉合的、包容的狀態,這倒和歷史本身的品質、特點比較相似。

歷史的淘洗是非常無情的,「它的光/顛簸在櫃檯、辭賦、舞姬們旋轉的霓裳間」,「水到最後會變成/我們稱之為無的東西」(《滾動》)。多少繁華、喧囂對於歷史來說不過是過眼雲煙,是微不足道的一瞬。這種面對歷史時的滄桑感是常說常新、永遠難以言盡的。古人說「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所以探究歷史的目的絕不只是為了知道幾個掌故,論斷幾樁是非,而是要為現實乃至未來提供指引,因而胡弦說「入江口像一間黑暗的屋子/絞繩和帆索嘎嘎作響,聽力好的人/能從中聽到我們命運的預言」(《鎮江:運河入江口》)。「聽到我們命運的預言」,這或許也可理解為歷史是可以拓展後來人的經驗視野的。

或者還有一層意思,「預言」也可以理解為歷史本身是包含的一些不變的精神奧義的,就像文天祥等的浩然正氣。在《浚縣,大伾山石佛》里詩人寫到「天地已變,唯佛不變。」「佛」當然首先是指客觀的佛像,內在的也可以引申理解為某些價值理念,天地會變,所處的時代會變,但是這些價值理念卻不會改變,「彷彿仍有東西留了下來/並活在那起伏中……」,「對於/不斷到來的時代,手勢在拒絕;而手,/總是先於那手勢進入其中」;歷史不是「閑坐說玄宗」的陳腐往事,它總是在新的問題情境下被激活,就像詩人在《歲月》里所說,「那是屬於它的歲月,一種嶄新的教育/重新定義萬物」。也正因此,後人需要不斷參悟歷史,從中汲取經驗和資源。

然而歷史恐怕並不像看起來那麼直觀,「所有問題都像小小的漩渦」(《歲月》)。「漩渦」在《運河活頁》里不算高頻意象,在這十首詩里,除了《歲月》以外只在《鎮江:運河入江口》和《神話》里出現過,但它對於這樣一組歷史主題的作品來說卻意味深長。「漩渦」意味著吞噬、遮蔽、不可見,意味著我們目擊的可能常常是「運河」的表面,而非道之所存。「漫長妝容,怎樣取代了葬在鏡子深處的人?」(《史公祠》)「有些話/就是說給不在場的人聽的;因為/歷史被反覆講述,但還是/有很多地方被漏掉了」(《北京東四十條,南新倉》)。似乎在胡弦的觀念里,歷史是一個讓人感到迷醉的存在,在「更深的深處,/有了更隱蔽的角色和表情」,歷史中的許多細節、許多隱情是永遠無法探查到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絕對的「真實」是不可知的,因為歷史事件雖然是客觀的,但是修史卻是多種因素摻雜的主觀活動,所以看似天衣無縫的歷史敘述之中其實還有許多幽僻的角落。《史公祠》寫到道:「最難的,是你不知道衣服在想什麼?」「什麼人,正在無人注視處正其衣冠?」這種發問看似荒誕不羈,但卻非常強烈地流露出對那種看似完整的歷史敘事的不信任。在《運河活頁》里,這種質疑感我覺得是最鮮明的,詩人從正反兩方面一再強調,「許多事/在文字間拖得太久了,以至於我們/都倦怠下來。甚至,覺得沒必要知道得太細緻。/當我們想清楚了那其中的秘密/……/會覺得,歷史正該如此維持」,「波浪是一種不真實的東西,它代表了/許多無法深究其意義的瞬間」(《鏡像》)。許多碎片化的瞬間常常被人忽略、遺忘,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遺漏卻可能影響對於「河流」、對於整體的認知,這似乎是胡弦的一貫立場。在我心目中,胡弦有兩行堪稱名言的詩句,「比起完整的東西,我更相信碎片。懷揣/一顆反覆出發的心,我敲過所有事物的門」(《嘉峪關外》)。在我看來,這表達不僅僅是一種個人化的情緒,同時還表達了一種方法論,它和西方「後學」,和新歷史主義瓦解宏大敘事的精神暗流都是深深相通的。

總體上來看,胡弦對歷史是持積極的、建設性態度的,歷史宛如「激蕩而渾濁」的運河,是諸多隱秘的集合,有待人們從碎片和瞬間出發,向著「不肯吐露的經驗內部」(胡弦:《用於書寫的河流》)掘進。而與之形成對照的,則是「庸俗、/內藏衝動的日常(《鎮江:運河入江口》)」。《運河活頁》里,日常與現實常常顯得紊亂、浮泛、幻滅:「庸俗的生活里一直都有/我們努力要抓住的夢想」(《北京東四十條,南新倉》),「城闕巍峨,街市繁華,/竹木、稻米、布匹和酒,隨著時光的推移/在泛黃的紙上改變了態度」(《神話》),「理想像巨浪倒塌了,太突然的/發生,甚至來不及產生教訓,/就被轉換成紙上的技法」(《鏡像》)。對於置身其中的現實和日常,詩人似乎更傾向於批判,他甚至分別在《鎮江:運河入江口》和《北京東四十條,南新倉》里直接冠以「庸俗」。日常生活通常被視為是乏味、沉悶、百無聊賴的,特別是在現代社會,商品經濟、消費主義以富裕和自由之名滲透到每一個角落,人們普遍對這種隱形霸權毫無覺察,在整個社會鏈條中顯得消極、馴服、毫無反抗精神,「像坐在歷史深處飲酒」(《北京東四十條,南新倉》)毫無洞察,「啟蒙」成為了遙遙無期甚至是無人問津的謎題。「謎語需要另外的密碼」,如何破譯「密碼」,拯救「庸俗」呢?詩人在最後兩首詩里隱約給出了答案,或者說重申了作品的題旨,即仍然是要訴歷史經驗,不能將歷史看作是僵死的「紀念品」,歷史絕不是「只在遙遠的描述中現身」(《河下鎮》),它是如河流一樣鮮活、流淌著的,「流淌,水就是真實性」。如果通過智與識去激活歷史中的隱秘,那麼歷史則是「博物館」,宛如「突然在光中冒出的/失蹤已久的碼頭」(《博物館》)。

「銅鏡、玉器、陶瓷、柱礎、箭簇……」,「民謠、唱腔、船夫號子」(《鏡像》),運河兩岸風光旖旎,然而活頁所記載的卻真如重重「鏡像」一般,讓人不敢妄下斷語。胡弦的創作某種程度上是反詩的,他無意以「清純」的聲音訴說情感,和表意的清晰流暢刻意保持一定的距離,對句式的長短、建行建節也不是十分在意。他近年來的創作無論是先前的「西部詩」、《沙漏》,還是這一冊《運河活頁》,他用詩性語言綿密、巧妙縫合的都是許多難以一語道盡的觀念、理念,所以解讀胡弦的詩歌不免要冒以意逆志的風險。

但另一方面,他的思考和推衍也使得作品顯現出在文化、歷史、哲學之間穿行的特點,因而常常能給人以啟示,這恐怕正是胡弦的特色所在。和胡弦一道,「在橋邊散步,又坐上船,劃向/星空燃起又熄滅的地方」(《咖啡館》),經過這一番獨特的經歷,有心人是不會無所想、無所思、無所得的。有評論認為胡弦在詩歌中建構了「歷史(故事)與感性體驗中間的語義變奏」,通過「複雜的意義織體」「顯現出新的意義與理念」[ 耿占春 等:《談胡弦》,《名作欣賞》,2015年第10期,第26頁。],這是有道理的,把《運河活頁》看作是一部詩性的思辨錄恐怕也不為過。胡弦的創作呈現出一種古董般的「老」氣,在一個以「日常生活」為主題的時代,他以其獨特的方式拓展了當代詩歌的思想空間和精神視域,並提示人們:

一定有一個更遠的遠方,

我和河流都未曾去過。

——《滾動》

2018年12月22日於東京

27日改定


作者簡介:馮 雷,北方工業大學中文系教師,東京大學訪問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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