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一切生命中固有的偉大力量!
剛過去的2018年,中國作協副主席、萬松浦書院院長張煒曾做客山東師範大學文學院,就「童年、故鄉、大自然與網路時代的精神危機」展開敘述與對話。講座由山東師範大學文學院副院長張麗軍教授主持。本文節選部分刊發。
原文 :《文學是一切生命中固有的偉大力量》
圖片 |網路
張麗軍:您曾經談到過信息爆炸,出版物非常多,思想同質化的東西非常多。在這種環境下,作家如何創新、如何超越自我?
張煒:這涉及到一個作家怎樣能夠持續寫作的問題。寫下去很容易,只要勤奮就會保持一定的創作量,但有時候這對作家不是什麼好事情。「創作」既是創造性的勞動,也就非常懼怕慣性操作,所以平時不停地去想正在寫的作品,腦子一定疲憊,這個時候很少會有出乎意料的、令人驚奇的藝術發揮。這好比一個人要到田裡割麥子,離麥田還有幾里路,一路上總是不停地揮舞鐮刀砍削,真到了麥地時鐮刀已經不鋒利了。要保護思維的鋒刃,麥地就是寫字檯,要在這裡有一場漂亮的收割。作家普遍的問題是寫得太少,閱讀太少。
張麗軍:您提到童年的萬松浦永不枯竭,是能夠激發生命能量的源泉基地。一顆偉大的心靈是如何被孕育出來的?時刻保持一個怎樣的對話關係?
張煒:有人在路上走,看到一棵樹,就不動了,站在那個地方。這讓他想起小時候的一幕。是的,人這一輩子圍繞樹會有多少記憶,應該寫一本樹的回憶錄才好。
還記得在膠東半島,某一天下午我去了林子里,馬上聞到了一股濃烈的氣味。當時正是春天,沙灘上的綠色灌木枝條往外拱動,太陽一曬,形成了特殊的海邊原野的氣息。腦子似乎還沒有想什麼,嗅覺已經把人俘獲,毫不猶豫地被拉到了少年和童年時代。潔白的沙子上露出了一簇簇紫紅的柳芽,有十幾公分高,生旺生旺,從地表冒出。最熟悉的畫面和氣息就這樣把人攫住,讓人陷入長時間的感動。這種感動會支持一個人,它將化為一種莫名的力量。
寫作即便看起來在著力表述眼前,實際上還是一場回憶。文學總是從當前出發,回到過去。
張麗軍:您講的很有啟發性,大自然給我們帶來了力量。那種對話、溝通和融為一體的東西,時光、氣色、味道都非常鮮明地呈現出來,非常有特色和紋理,這也是我們一生中永遠積蓄力量的本原。
張煒:人的創造力來自於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和新鮮,喪失了它們,那種能力也就喪失了。因為到了網路時代,各種訊息和知識的交織,任何事物都引不起新鮮感了。所謂見怪不怪,很多東西早就習以為常了。
有人問我為什麼改寫兒童文學?我想了一下,沒有改變,因為從過去就一直在寫。對兒童文學的喜歡,就像對少年時代的依戀一樣。用童年的眼睛看世界,保持最初的新奇和好奇,會發現黑暗的更黑暗,新奇的更新奇,快樂的更快樂,所有顏色都在眼裡變得鮮亮。這很重要。儘可能讓生命回到最新最早的那個出發地點,不斷地返回、不停地閃回,這很重要。
有時候看到一個孩子20多歲,他說話、思考問題特別老舊。有時候看到一個人80多歲了,還像個孩子一樣,目光清澈,新鮮有趣,好奇地問這問那。原來生命的新舊還不僅是個年齡問題。怎樣把我們身上沾裹的塵埃不停地洗滌、抖落,讓自己一次次變得「新」起來,這可能是最重要、最難的一件事。
聽眾:對於那些00後和10後來說,網路可能就是他們童年的一部分。網路時代對孩子們的成長而言會有什麼影響?
張煒:網路時代的孩子接觸大量網路、數字化,但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這樣,總有一些不同的個案。迷於紙質閱讀與埋頭數字化網路閱讀哪種更有利於孩子創造性的發展?這需要複雜的社會調查。就我個人簡單的觀察,似乎紙質書讀得多、對大自然好奇心重的孩子,相對來說還是發展得好一點。
行走和不行走有什麼區別?行走的時候會看到很多以前沒見過的事物,就要問,就要去了解,整個過程要自己做判斷,自己處理。如果總是從書上,特別是從網路上獲取答案,那都是別人已經解決了的問題,個人判斷(命名)的權力就被剝奪了。孩子也好、大人也好,要儘可能保留個人的權力,把最初的基礎判斷、把這種處理的過程留給自己,而不是拱手交給他人。我們不停地接受別人的結果,最終省了腦力,也慢慢不再有個人的見解了。
聽眾:在網路文化,特別是一些質量很低的文學作品衝擊之下,怎麼樣對孩子進行有益的指導,讓他們更愛紙質書,更關注真正有營養、有價值的文字作品?
張煒:網路就是一個載體,它不意味著其他。有人認為要成立網路作家協會,實際上不必,因為只有文學、好的和不那麼好的文學。不過在網路上可以隨便發表,泥沙俱下,如果民族素質低,自律性更差。網路上也傳播很多好的作品,紙質書里也有一些很壞的東西。不過要多讀經典,這肯定沒有問題。紙質書中相對好的文字可能多一點。在網路上看作品,屏幕閃爍。紙質書對眼睛好,讓人心安,還可以撫摸摺疊。
當代作家跟讀者處於同一個時空,所以有時候很多觸點很準確、很新鮮,這是好的方面;缺點是當代寫作沒有經過時間的檢驗。如果經過了一百年的篩選,今天判斷起來就容易得多。文學作品的鑒別講究一個時空。我們有時候會覺得現在好作品太少,平庸作品太多,換個角度想想都是很自然的。對於文學藝術的判斷太複雜了,誰也沒有能力從眼前判定一切,因為這需要時間。當年荷蘭的梵高,都說他畫的太笨拙太醜陋,經過一段時間才知道原來是那麼偉大的藝術家。
讀經典就是節省時間,就是走近路。在有限的生命中去大海撈針,太浪費。經典里有一部分不適合我們,但總是更容易找到我們喜歡的。現在這麼匆忙,大家都捨不得花時間去閱讀,覺得這麼寶貴的時間不能整天看書。實際上最值得做的一件事就是閱讀,這樣才可以把一輩子過成兩三輩子。人的一生親自經歷的喜怒哀樂才有多少,如果跟大師一塊兒去經歷、去感受,相伴第一流的人物,這一輩子會多麼豐富。讀索爾·貝婁的時候,跟這樣一個人對話,覺得太值了。閱讀就是尋找這種感覺。我們讀魯迅,從上個世紀中期看到現在,真的讀進去才會發現,這是一個多麼古怪有趣的老頭,那麼倔強、那麼較真、那麼愛開玩笑,真是一個奇人。看他的雜文,談的都是現代文學那時候遇到的很多現象,社會、文化、文人爭執,雞零狗碎,讀了之後會覺得人性是如此接近。現在到了網路時代,但魯迅當年經歷的許多矛盾、痛苦、哀傷、不幸,今天一點都沒變。所以魯迅不會陳舊。現在科技好像不得了,實際上人性發生的變化非常小。幾千年前的大師,跟今天的心靈一定是相通的,不會有多少隔膜。
我們能夠取得進步的,都是較容易積累的部分,把自行車換成摩托,把固定電話換成智能手機,登月,還要星際旅行。最難的是文學,因為它不是一個專業,而是生命之力心靈之業。比如現在的詩人一定能超過李白?兩千多年過去,沒有發生這樣的事,但短短几年中手機不知換了多少次。賺錢、蓋摩天大樓、上火星,都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讓詩篇超越李白他們。它們屬於靈魂,而我們總是強調物質和科技,後者不難。
三十年前有個朋友激動地寫了篇稿子,標題是《待到小康時》。今天看小康可以待到,好詩卻不一定。原來最難的是生命中的詩性追求力和創造力,是對它的表達以及向外投射的能力。文學超越了專業、超越了行當,是一切生命中所固有的一種偉大力量。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645期第8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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