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士和俠義，思想和組織：兩漢時期墨家和道教的合流和混同

天下皆白，唯我獨黑。非攻墨門，兼愛平生。

在動畫片《秦時明月》中，墨家與儒家並稱當世兩大顯學，其中墨家的原型就是歷史上中國東周時期的哲學派別、始創於墨子（生卒年不詳，名翟，墨家學派的創始人，也是戰國時期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科學家、軍事家）的諸子百家之一的墨家，在《秦時明月》中，歷代掌門都稱為墨家巨子（鉅子）。故事中，歷代墨家巨子攜弟子們於絕嶺雄峰間，築起墨家機關城，成為對抗暴秦的最後的『人間樂土』。

主角荊天明從動畫第3部第19集起成為墨家巨子

「墨子號」量子衛星

在《秦時明月》的設定之中，墨家弟子中精於武藝者被稱為『墨俠』，『墨俠』們奉守『兼愛』、『非攻』的要旨，擅長機關構造之術，這些『墨俠』人如其名，行俠仗義，常以墨門絕學『非攻機關術』助他國守城為世人稱道，是俠義精神的代表。

這雖然只是現代人編撰的武俠故事的設定，但絕非空穴來風，事實上，墨家和道教的合流和混同正是在方士和俠義、思想和組織等諸多方面發生、發展的。

章太炎先生論及黃巾道士的緣起之時說：

今之黃巾道士，起於張陵、張魯之倫。起奸令祭酒，雖主習老子五千言，本非虛無貴盛之道，而亦不事神仙，但為禜解劾治而已。斯乃古之巫師，其術近出墨翟，既非老莊，並非神仙之術也。……墨子之傳，絕於漢後。其兼愛、尚同、天志之說，守城之技，經說之辯，皆亡矣，而明鬼獨率循勿替，漢、晉後，道士皆其流也。……假令純出黃巾米賊，何能致人崇信哉？本諸墨氏，原遠流長，故通人猶惑焉。……——章太炎《黃巾道士緣起說》，《檢論》，《章太炎全集》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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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先生在這裡所說的就是墨家和方士的合流。侯外廬先生在《中國思想通史》第二卷中也指出：

此時雖有山東儒墨之稱，但墨學在漢初早已衰微下去，據王充說，墨學『得愚民欲』，墨俠正是遊俠，其後轉為民間的宗教。後來，道家從廟堂之上打下來，轉為漢代的道教，成為農民暴動的宗教旗幟，似有和墨俠匯流的可能。

侯外廬先生的說法和章太炎先生的說法有一些差異，章太炎先生認為道教的方士出於墨家，而侯外廬先生認為墨家直接轉為民間宗教而與道教合流，但從本質上，兩位先生的觀點是基本一致的。

黃巾道（太平道）、天師道的首領，本身都是方士，無論其發展軌跡如何，與墨家千絲萬縷的關係，是客觀存在的。

前引章太炎先生的說法中指出

墨子之傳，絕於漢後。其兼愛、尚同、天志之說，守城之技，經說之辯，皆亡矣，而明鬼獨率循勿替。

這是章太炎先生的一家之言，其實，墨家所謂的『十論』（十大主張），諸如兼愛、天志、明鬼、非命等幾乎被道教全盤吸收，尤其是其中的『天志』、『明鬼』、更演變成為道教的具有支柱意義的思想根基。

《太平經》又名《太平清領書》，是相傳由神人授予方士于吉的東漢道教太平道典籍。

成書於東漢中晚期篇幅達到170卷的道教重要經典《太平經》（又名《太平清領書》，是相傳由神人授予方士于吉的東漢道教太平道典籍）中，所主張和鼓吹的自食其力、『兼相愛，交相利』以及『天志』、『明鬼』等思想，更是直接來自於墨家。

中國哲學史專家、道教研究專家王明教授在《從墨子到〈太平經 〉的思想演變》就堅持認為，《太平經》中有關社會政治的很大一部分思想言論是從墨家演變而來的，就其思想的繼承性來說，它完全就是墨學的流變。

太平道和五斗米道的首領們的漫畫

墨家和道教的合流和混同還包括墨家的組織形式對道教的啟示和影響。

在先秦的諸子百家當中，相對來說，可以講只有墨家學派最具有獨特的組織性和紀律性。墨家學派以『鉅子（巨子）』作為組織的領袖，使得學派不單單是一個學術和思想上的鬆散組織，而是一個有著共同的政治理念和政治訴求的嚴密的團體。

根據《後漢書》、《三國志》等史籍的記載，早期道教比如太平道、五斗米道也都具有堅強而嚴密的組織機構，這個淵源與老莊學說或者燕齊方士傳統非常不同，我們仔細考察早期道教每個分支機構（被稱為『方』）都有高低有別、等級不同的首領，而其最高領袖則往往就是所謂的『教主』——史稱所謂『自號師君，不設長吏』。

在這樣一個嚴密的組織內部，所有的教徒基本上都被納入稱為具有濃厚的政治和軍事色彩的宗教團體，共同生產也共同生活，乃至於共同戰鬥，這無疑說明了早期道教在極大程度上借鑒了墨家的『鉅子（巨子）』體制。

《墨攻》劇照

用黃土泥面的塗炭齋法是早期道教用來自虐悔過的一種儀式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在早期道教的自我精神修鍊過程中，有相當艱苦的修行方式。其中搏頰與塗炭齋在我們今天看來就是具有相當『自虐』色彩的的個體自我懲罰和懺悔救贖的方法。

北魏寇謙之《老君音誦誡經》中如是說：

入靖東向懇，三上香訖，八拜，便脫巾帽，九叩頭，三搏頰。

這裡的『搏頰』顧名思義就是『擊打面頰』，在早期道教文獻中常與『叩頭』相連而用，是道教齋醮儀式中的重要程序，其目的是謝罪懺悔、首過自罰，其中『叩頭』表示認罪，『搏頰』則是自我懲罰，這是兩個相關並且具有連續性的行為。

另外一種帶有摧殘自身身體表示悔過的儀式叫塗炭齋。《辨惑論》記載：

塗炭齋者，事起張魯，氐夷難化，故制斯法。乃驢泥中，黃鹵泥面，搪頭懸柳，埏埴使熟。此法指在邊陲，不施華夏，至義熙初，有王公其次貪寶憚苦，竊省打拍。吳陸修靜甚知源，僻猶泥擯額懸縻而已，痴僻之極，幸勿言道。

由此我們可以發現，早期塗炭齋法的內容主要有以下幾點：

第一是用黃泥塗面；其次是將頭髮懸於柳木上；第三是反覆拍打自己的身體。其功能也是通過懸頭拍打等自虐的方式向道教神明懺悔自己的罪行，以求寬恕，從而使疾病離身達到治病的目的。

搏頰與塗炭齋當然有各自不同的淵源，但和墨家『以裘褐為衣，以跂蹻（草鞋）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短褐之衣，藜藿之羹，朝得之，則夕弗得』、『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等等重視艱苦的社會實踐和自我磨鍊，也有著草蛇灰線的密切關聯。

《墨子救宋》的故事涉及墨子和公輸班也就是魯班之間的對抗

從這個角度，從東晉葛洪開始，一直到南朝陶弘景，將墨子列入神仙的譜系之中——《神仙傳》卷四中有《墨子傳》，陶弘景將墨子列為玉清三元宮第四階左五二位神真，後來又成為所謂太極仙卿——也就不足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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