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砥:不難發現,很多優秀藝術家氣質里都藏著一份金石氣
文 / 白砥
古人初寫的書法並沒有金石氣。金石文字被紙和墨拓出來,也不一定有金石氣。
那麼,這種氣象從何而來?在書法創作中如何得以再現?對金石氣的理解,哪些觀念是有誤的?
白砥先生這篇文章,會讓我們豁然開朗。
——施晗
白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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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氣,從何而來
「金石氣」一詞,在今天已經成為書法美的一個比喻。我們通常說」書存金石氣」,意即在書法創作過程中,有意識地表現出古代金石文字的一種雄厚古樸的氣象。但這種氣象並非金石原始文字固有的,也不是金石刻鑄之前書法家所書寫的本來面目。
金石氣的產生,與以下兩點有很大的關係:拓片的視覺效應,風化而成的斑駁。
張遷碑碑額(局部) 篆書 漢故谷
無可否認,我們欣賞和學習金石文字,不可能直接面對那些生滿銅銹的青銅器或破損的古石。猶如我們欣賞篆刻藝術不是欣賞印章而是欣賞那些鈐在紙上的印蛻。除非我們出於考古的目的,必須十分細心地考究那些表面覆蓋著千百年歷史風塵的先人遺物。
事實上,我們難以從金石原物上辨出文字的精神氣質。因為古物表面顏色的混濁及金石雕刻的整體性使文字不能獨立出來,只有當金石文字被紙和墨拓出來時,它的美才真正體現了出來。
張遷碑碑額(局部) 篆書 城長盪
拓片是金石氣顯現的媒介。
拓片最直接的視覺印象是強烈的黑白對比。大概是由於古人刻鑄便利的緣故,古器物上的文字大多以一種凹的形式出現。
這種凹字(篆刻中稱為白文)在經過拓這一手段後,在拓片中的形象變為白色,而原本器物的空白處變成大塊面的黑底子,與我們通常創作的白紙黑字正好相反。
張遷碑碑額(局部) 篆書 陰令張
黑底白字與白底黑字的視覺感受不盡相同。歌德在《色彩論》中談到了這種差異。他說:一個黑色的物體,看上去總要比同樣大小的白色物體小一些。
其實,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也經常體會到這一點。女性為了掩飾身體的肥碩,總喜歡穿黑色的衣裝;漫漫長夜給人的感覺比白天縮小了許多。
在拓片中,黑色是基本的色調,白色只是黑色基調上的一些點綴。
張遷碑碑額(局部) 篆書 君表頌
巨大的黑色造成一種內縮力,彷彿要把裡面的文字吞噬。而白色的文字並不屈服於外面的恐怖氣象,它們以自身的倔強性格抵禦周圍黑勢力的圍攻。這種反擊造就拓片文字挺拔堅厚的性格。
搨本的好壞對金石氣的顯現也有一定的影響,初搨本多因拓工的精良及紙墨色的古雅使文字更得古氣,這是後來粗糙的搨本所不能比擬的。
白砥臨張遷碑碑額書法作品(局部)
另外,金石原本文字的粗拙及其後生的駁泐加強了文字自身的力量。細膩而完整的拓片文字其視覺效果遠不及粗獷而蒼茫的文字。這一點我們只須比較一下筆法完善的張黑女墓誌與張遷碑就能察覺。
前者由於寫刻的高明使上石後的文字保持了墨寫的原貌,拓片中它的形象只是比原本的墨跡略微凝重而已(墨跡中可能出現扁薄的筆畫甚至偏鋒,而經刻的文字則不再重複這種現象),但粗糙的張遷碑在風化後的感覺與想像中的原貌完全兩樣。
張遷碑碑文(局部) 隸書 譯文:張騫 廣通風俗 開定畿寓 南苞八蠻 西羈六戎
在中國書法史上,雖然不是所有的金石拓片都有斑駁(斑駁的程度多以年代的遠近及金石原物保存的好壞有關),但斑駁給金石文字帶來的意外的美是有目共睹的。
今天某些書家硬是要撇開這種後生的美而去追究原本的書寫形式,這顯然大可不必。
其實,這些金石文字的原本筆法(從保存尚好的某些金石中可以看出)與我們今天習慣的用筆沒有多大的區別,只是因為漢字字體的演變,使較古的秦漢與後來的書法大相徑庭。
張遷碑碑文(局部) 隸書 譯文:北震五狄 東勤九夷 荒遠既殯 各貢所有 張是
對學書者來說,更重要的不是去考究搨本文字的原貌,而是培養一種審美能力,能夠對既成拓片和想像中的古文字作出比較,這才是對金石文字的真正認識。
歷史的風蝕給金石文字帶來的美使它區別於存留至今的古代墨跡文字。這種美在今天的篆刻藝術中已經普為人用。大概是由於篆刻手段與金石刻鑄手法相似的緣故。
白砥臨張遷碑碑文(局部)書法作品
但直接拿毛筆而不經過任何再加手段去表現這種美顯得十分困難。為此,有必要對這種後生的美作出分析,以便創作中對之再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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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呈現金石氣
(一) 這種後生的美,首先表現在破壞了原有文字線條的單調與均勻。
從大量的先人遺作及某些書論看,古代書法大多強調一種裝飾的美。尤其在行草書尚未成熟的先秦至漢魏的篆隸時代,由於文字結構的局限性,人們只能把美傾注在某種富有裝飾意味的筆畫中。
張黑女墓誌碑文(局部) 楷書 清何紹基藏剪裱孤本
如篆書線條的粗細一致,隸字的蠶頭燕尾等等。這些在古人眼中以為是美的東西,實際上大大束縛了書法真正的美的表現。這也是書法史上為什麼篆隸作品遠遠不及行草書風格多樣豐富的原因所在。
後代的某些書家甚至還津津樂道於對這種初級的形式美的表現。如唐代的李陽冰以李斯的平整停勻為追求目標,懷素以篆法寫草。不少的評論家們把線條的均勻視為篆字美的標誌。實在讓人難以領會。
李斯 嶧山刻石碑文(局部) 篆書 譯文:討伐亂逆 威動
這李斯的小篆究竟美在何處?最多只屬於抽象形式美的初級階段。隸字的蠶頭燕尾的出現是文字美的一個進步。對線條外觀形態變化的追求表現出人們審美意識的提高。但遺憾的是這種變化只停留在對局部筆畫的裝飾上。
僅僅就一個隸字分析,蠶頭燕尾的確美不勝收。但這種固定的方式被運用在每個文字上,許多相同裝飾的文字又被排列在一起,美很快因為重複而變得單調乏味。美忌諱形式的重複。
李斯 嶧山刻石碑文(局部) 篆書 譯文:登於繹山 群臣
自然的風化實現了我們的願望。斑駁使原本均勻和重複的線條一下子豐富起來。後生線條的惇厚造就金石氣雄強的性格;線條邊緣的自然殘損使金石文字古樸而生動;斑駁的自然使每一根線條及線條與線條之間產生種變化而和諧的美。
(二) 殘破對金石文字的改變,還表現在文字結構上。
白砥書法作品
縱覽六朝以前的金石文字,多以一種嚴正的面貌出現。這和金石刻辭大多為官僚們歌功頌德的內容有很大關係。
人人都想在死後能夠流芳千古,而象徵著這種高功厚德的文字形式只能是威嚴正大。我們很難在碑版中找到類似簡書這樣率意的形式。雖然在長達幾千年的歷史中文字幾經變遷,從大篆到小篆,由小篆而為隸書,隸書又向楷書過渡。
白砥書法作品
但人們決不願意把手寫的、較符合毛筆性能的、無拘無束的字體刻在碑石之上,而必須經過一番描畫。古人的這種心理與兒童心理有某些相似。
我們讓兒童(已有些美意識的兒童)把一個字寫好,他總是千方百計把文字結構描得平衡勻稱,儘管他很難實現這一點。
白砥臨張猛龍碑(局部)書法作品
不僅僅是兒童,不知書理的成人對書法結構美的認識同樣停留在美術化的格式上,他們以為文字結構的美到達「和印出來的一樣」的地步,就是極限,而「印出來」的形式正是一種美術化結構。
只有在書法進入自覺階段(我認為書法藝術的自覺階段起始於魏晉南北朝)並較為普及以後,書家對真正的書法美才漸有所悟。但即使像王羲之這樣的高手的書跡也很難在碑石上找到。
白砥臨麻姑仙壇記(局部)書法作品
碑石文字的形式為其內容服務的規定性,註定這種形式的單純與呆板。如果說某些碑版文字結構稍有變化,那也只是文字發展的自然特徵或書寫者不懂書法使然,而不是書寫者們對這種結構美的真正領悟。
讓我們再舉例來說明,六十年代初蘭亭論辨的焦點是出土的東晉王閩之夫婦等墓誌與傳世唐人摹寫的東晉王羲之蘭亭序等字體毫無時代的關聯之處,由此引出一系列大辯駁。
白砥臨顏真卿裴將軍詩(局部)書法作品
後來,沙孟海先生撰文說這是由於寫刻諸方面的原因。王閩之夫婦墓誌寫刻皆劣,當然不能與右軍並美。這實在是一種普遍現象。
但當我們看到張遷碑或爨寶子時,有誰能有沙先生這樣的膽識說也是寫刻皆劣呢?確實如此,張遷碑和爨寶子碑在今天的美決不是它們本有的。
王興之夫婦墓誌碑文(局部) 楷書
我曾做過這樣的試驗:把王閩之夫婦墓誌局部翻刻並做殘損處理,結果和今天的張遷風貌十分相近。遺憾的是我沒有能把這個試驗的圖樣保存下來。但我堅信讀者會認定的。
殘損使文字結構變得奇拙而含蓄。張遷碑是個很好的例子。
(三) 金石的殘損,給拓片中的文字章法賦注了新的生命。
王興之夫婦墓誌碑文(局部) 楷書
書法在自覺階段以前,文字的基本形式為篆隸兩種。楷字到唐朝才臻完備。
我習慣把篆、隸、楷字稱為基體字,因為它們的形式相當規範。這些基體字是金石銘文的主要取材。由於基體字的局限性,書法家在布白時只能運用較為固定的格式。
只有少數金石出現文字章法的散落,如散氏盤金文、秦詔版及某些墓誌,但大多是無意識而做的。正如對文字結構的認識一樣,古人對章法美的認識也很初級。從甲骨文、金文的較為散落到後來小篆、隸字、楷字布白的平衡,在歷史上來說是古人美意識的一個進步。
爨寶子碑碑文(局部)
甲骨文、金文的章法是無意識的,而小篆、隸、楷字的布白卻是有意識的。然而無意識的散落在今天看來比有意識的排列具有更多的美。這是古人絕對料想不到的。
我們說行草書容易布白,是由於行草字構成自由並可互相連接的緣故。基體字沒有這樣天生的素質。如何處理基體字的章法構成,這是古人留給我們的一個嚴肅的課題。
爨寶子碑碑文(局部)
斑駁使金石文字的章法生氣灌注。猶似夜空聚散不一的星雲給沉寂的黑夜增添了無限生機,它使拓片表現出一種整體效應,是對金石文字古樸朦朧美的追加。
寫到這裡, 也許有人會對我的觀點提出疑義。他們可能認為金石氣的形成並非由於拓片及斑駁的視覺效應而是先人用筆的完善。眾多的歷代書論可以為他們提供佐證,如「古質今妍」說,包世臣的中實說等等。
白砥書法作品
但不論是唐人還是崇碑時代的清人,都很少見得秦漢魏晉的真跡,他們的結論多數是從金石拓片中得來。但他們忽略了黑與白的視覺差異,也沒有想到後生斑駁的作用。
如果從今天發現的簡帛、墨跡看古人用筆,並沒有多少完美,也決不可能與拓片中的文字的雄肆古樸類攀。墨跡難以證實「古質」。反過來的試驗同樣可以證明我的觀點。
白砥書法作品
我們將那些斑駁用墨根據筆順塗平,如同某些初學者因為看不清用筆和文字而故意將斑駁抹掉的做法一樣。試驗的結果令人失望。我們的確從「復原」的文字中窺見了古人的用筆,但文字的金石氣息已經蕩然無存了。
當然,應該指出的是,並非所有的斑駁都能造就出美來。斑駁之為美的條件,是它的自然性及與文字恰到好處的融合。由於斑駁具有另一種作用即對文字的破壞,同樣能在某些金石拓片中造成不和諧的氣氛甚至使文字面目全非。
白砥書法作品
欣賞這種拓片,只能體味整個氣象的蒼茫。我們依舊可以從中悟得某些東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