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月刊》頭條詩人|藍藍:海與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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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下急速變化的社會背景和全球化的語境下,如何寫出好詩來,我認為首先還是取決於詩人的世界觀和美學理念。抱持小格局、狹隘的世界觀、陳舊的美學觀念,寫出的詩自然是劣詩。
藍藍一邊在進行詩探索,一邊在思考著「介入」與「不介入」的問題,她認為,不能做「存在完全沉浸於『自我』私人而不與社會發生聯繫的詩人」,同時,她還指出,「假如一個詩人喪失了對世界的想像力,喪失了對他人、對其他生命的敏感,喪失了對身邊生活誠實的表達,我不會認為他是一個真正的詩人」。正因為她持有這樣的詩歌創作理念,故而她的詩歌內核是堅實且飽滿的,是深刻且沉重的。她詩行里深埋著她對生活本質的感受和理解,流淌著她的熾熱之感和悲切之痛,由於她「介入」於生活的核心地帶,所以她的詩擁有豐富的細節,比如,「小舅舅騎在樹上玩他的彈弓」「姥姥大襟下的一窩星星」,有細節的詩更為真實可信。她還說,詩人要「保持內心聲音和實際行為一致——誠實。誠實。誠實。」我理解是,做誠實的人,寫誠實的詩應是詩人的金科玉律。
——李雲(《詩歌月刊》主編)
《詩歌月刊》2019年第2期封面與封底
「
海與島
在 芝 罘
我想帶你去看這裡的海。在冬天
它有鐵灰色冷峻的面容。遠處白色的帆船
如一聲童年的呼喚。如果是夜晚到達
你的雙腳會認識島上的砂石和酸棗樹
它們將踏平帝王東巡時
鑿出的台階。
幾百米外,是煙台山高處的燈塔
吸引黑暗大海上的舟船朝此圍攏。一道
雪白的光,映出碼頭上揮手告別的身影。
打魚人,種蘋果的人,釀酒人
屈辱的繼承人,曾坐在燈下吃飯
吞咽他們的玉米和屈辱。
一座陸連島,不相信人類會填平大海
新矗立的樓盤四周,是鵝耳櫪和胡枝子
下一輪的四季。松柏和岩石被詩人歌頌
如我常對你說的那樣,波浪使用我的喉嚨
對海岸傾訴。你將會在潮聲里聽到
那真正的聲音里有大海的狂暴與寧靜。
只有風在赤松林年輪中刻下太陽的起落
當我的低語也喪失其意義,你或許知道
我指給你看,五歲的我正在海灘玩耍
我掉進海里的地方,已被熱淚填滿。
如今那裡恢復了大海青銅般的閃耀
彷彿一切都沉入海底,你會明白
——一座漂浮的小島在這首詩里
還有岩石、松樹,和海風在岬角的呼嘯。
2018年11月12日
河 海 謠
里夾河和外夾河
擁抱著大沙埠奔涌;
穿過葡萄園和蘋果林,給苦澀的海
帶去甘甜的雨水和雪水。
屋頂上的瓦松,
姥姥頭頂的白雲——
一條河在哀哭,另一條在歡笑
載著資陽山的眺望
一直流到芝罘海岬。
窗紙上的小洞啊
姥姥大襟下的一窩星星——
我在沙灘上奔跑,藍色的血
從腳底流進我的身體。
海風搖晃著柳樹
小舅舅騎在樹上玩他的彈弓——
松木船槳記得他的名字
大沙埠,當你漂向大海時
他是你帶走的那個孩子。
媽媽呀,聽我為你唱這支河海謠
你的呻吟日夜燒灼;
你的兩條河,在我身上燃著了大火——
2018年11月14日
臨睡前的自言自語
別跟我說這裡只是一個小海灣。
我從半開的窗口能聽到
大海的潮聲。它也不是渤海或者黃海
它是太平洋,你能想到的
一望無際又深不見底可怕的大海。
算算它的海底有幾千萬隻沉船吧。
它也不是太平洋,它是地球的主宰
如果你在太空,你會被它藍色美麗的臉
驚呆。像一切不可描述的事物
它養育生命,吞噬生命
拒絕人類在水中張嘴說話
就像拒絕走獸的進入——
所有的語言都應該寫在水上
並被波浪帶走,就像
真理拒絕那些成為真理的野心。
或許,它願意選中我和它
跳最後一支舞,當我什麼都不再需要的時候。
我愛它,敬重它,就像對某人那樣
有時我遠離它,為了在呼吸時思念它。
它告訴我什麼是自由和低處的重要
也教給我憤怒——被宇宙各種力相互制衡的
和平所要求:壯麗的颶風,雷暴
直至大氣安撫下蔚藍的平靜。
當然它就是一個小海灣,觸碰我的犄角
在我慢慢睡著之後,噴著它的鼻息
一路溫柔地將我馱往
下一個曙光升起之地。
2018年11月19日
你記得這個村子
你記得那條里夾河,記得河岸上的垂柳
你記得青石的井台和
三月飛回來的燕子。院子里的水缸
泊過深夜銀色的月亮,拂曉時分的雞啼
使窗欞間的晨星顫抖。
早起馬蹄牛蹄的聲音,在鄉路上響起
吱呀的木軸轉動,打開你童年的大門。
但四十多年後路過這片廢墟
你在車上緊閉著眼睛,感到世界已死去
而這個村子早已不在此地。
2018年11月12日
一支短歌
麥子,我願成為被你的麥芒
刺痛的叫喊;我願成為你一陣黃金里
的昏厥;成為你婚禮上秘密的客人
你葉子的綠色情郎,和
滑過我嘴唇的麥粒的恆星。
2018年12月17日
關於石頭的分析
從他的嘴上開出的不是花,
是滾滾的石頭。
比喻在這喪失了它的活力
石頭閹割了它。
有那麼多人相信石頭
因為石頭的力量,凌厲
以及接近於死亡的恐懼。
「這岩石是伊甸園,在此
沉船吧!」有人高喊
這就是石頭的語法,
在飯桌上,微信里,
在擴音器和交易市場秘密的曖昧中。
從他人開始的詞語呢?
當石頭也夢想成為詩,那意味著
不需要證明的信任。
不,石頭就是石頭,
只能從「我」開始的石頭,
沒有溫度和種子,
也沒有人間的空隙。
2018年12月26日
海 與 島
我離開你已經三天。我知道你依然
在海邊眺望著大海。我錯了:
大海就在你身邊。你的松樹照常被海風吹拂
你的岩石一動不動——三天前來看你的人們
已各自回到千里之外的家中
這是多麼令人震驚的事實:你還在那裡
誰也無法移動你的任何一塊石頭、一片葉子
但誰又能否認,一群詩人
曾用身體親近過你,用他們的眼睛
撲向你的灌木叢,嫉妒你和大海永恆的親密
誰又能否認,你讓他們踏進你的領地
讓他們佔有你的美,在一個初冬的上午
我確知我抱過你的一棵樹,我採到
一把被叫做「小孩拳頭」的果子
我確知得到了你的饋贈,我被允許
用雙唇認識你,並咽下這大地的甜蜜
我還將繼續得到你禮物:從童年開始
在我耳朵里生長的大海,日落復日升
我用它理解生活在這裡的親人,當我離開你
我明白我擁有的,就是我所屬於的——
海島,村莊,記憶。我是一艘沉船
緊緊錨住大海。我是你馴養的一隻海鳥
從這裡起飛,也在這裡著陸
2018年11月15日
火 山 島
那些躺在火山灰和荒涼礫石中的枝藤,
會長出濃綠的葉子,
並把在二月見到過的臉龐,
結成一串串喊著你名字的葡萄。
2015
大海麥田
我在兩座島之間長大。
每到晨昏之時,
它們就把自己劃向對方。
我的愛,大海上一壟壟麥田
是你播種的吧。
那脫了硬殼的籽粒,深知磨盤
沉靜的歡喜。
2015
米洛斯的阿佛洛狄忒
驕傲屬於那些你永遠找不到的人:
譬如,米洛斯的阿佛洛狄忒。
金錢和武力,使盧浮宮的那一位
顯得可疑——這世界上
任何不情願的結果都是虛妄。
假的——在紀念品商店、街攤
美術課和成千上萬的桌子上
阿佛洛狄忒早已脫身而去
——她不在那裡。
或許有一次真正的尋找:
米羅斯的克利馬小村
古劇場和運動場荒草萋萋
醒目的指示牌和旅遊手冊
沒有任何線索
直到暮色降臨,大海變暗
遠近疏落的街燈亮起——
就在那條人們多次走過的路口
一個無人注意的隱蔽小徑通往
婆娑的黑色橄欖樹林
一方小小的大理石深藏於此
綠苔和野草覆蓋其上
石縫間年邁的老蛇目光沉沉,守護
這裡多年的沉寂——
只有海風刮過的山坡
受驚的蜥蜴從草叢間抬起頭張望
——她隱身於哪一叢橄欖樹背後?
可以確知的是:
她把用來擁抱的一雙胳膊
永遠留在了希臘的土地。
2016
對他人的愛與詩歌
藍 藍
如果說互聯網的出現,交通工具的迅捷,各國文化的交流和圖書的翻譯出版,拉近了各個國家和民族的距離,也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我仍然認為,這一切都是最表面的現象。事實上,在今天的世界,國家和民族的隔離依舊非常嚴重,各種文明和文化的差異導致的問題也越來越嚴重。固然,我們受惠於各國的翻譯家為我們翻譯出版的異域的書籍,使得我們能夠了解到還有另一種生活,還可以用另一種方式要求自己,以及學習並認識到屬於人類的各種豐富的思想和精神,凡此種種,無不為我們提供了某種更為廣闊的參照,以衡量我們自身的現實狀況和創作實踐。
一個中國詩人或許會關注在非洲發生的事情,並在詩歌中表達出來,但多是出於人道主義或者某種感同身受的聲援和同情,好的詩人會和自身的境況聯繫起來,正如一個歐洲詩人對阿拉伯國家的書寫一樣。真正能寫出最獨特、最真實感受的,當然是詩人自己筆下的身邊的現實。和某些更多地關心詞語本身,僅僅對文化、詞語的想像力有表達衝動的詩人相比,我更信任那些對現實、對存在的想像力有著表達願望的詩人。前者狹隘地將存在的真實屏蔽於自己的寫作之外,同時也將詞語背後的文化含義所蘊含的現實反射冷漠地摒棄。
前些年阿多尼斯到中國訪問,他談到詩歌在西方是一個文化問題,但在東方則是個存在問題。在我看來,這兩個問題都是兩者以對方的現實處境作為參照的。雖然這樣的劃分比較簡單,但也能從中一窺它背後所蘊含的問題,即:這樣看待東西方國家和文化區別的視角和態度,根源在於看待者本人所處的現實位置。因此說,詩人和他身邊現實的關係決定著詩歌創作所呈現的面貌,即使在全球語境下也是如此,或者說,更是如此。那麼,至少在我目前生活的當下,我是這樣理解詩歌與現實的關係的——
首先,我認為,詩歌對現實生活的「介入」和「不介入」,似乎在任何時代都能構成人們關注的話題。更重要的是,它也能夠成為某種政治的或者道德的標尺,用來衡量詩人和詩歌。而這恰恰是我們需要警惕的——這樣簡單的判斷,會把詩人複雜的感受抽象化、標籤化,也會把詩歌歸類為某種實用主義的工具,這兩種狀況正與詩歌的本質相悖。這是因為,構成詩歌方式的一個絕對重要的元素是隱喻,隱喻決定了在詩人的感知、想像和創造力中,一事物愈是和其他事物發生廣泛而深入的聯繫,此事物獲得的生命力和存在感則愈強,它所輻射出的世界的整體感與其本身的獨特性也因此而愈加凸顯。因此,嚴格來說,將詩歌分為「介入」與「不介入」,本身就充滿了分裂。社會生活不是你想迴避就能迴避的,社會生活在每個人的生活和經驗的細節上都會留下它的烙印,那些南極探險者或者太空宇航員離我們日常的生活場景最遠,但他們和一個城市廣場的清潔工與當代社會生活的距離同樣密切。社會生活的蛛網裡總有一根細絲牢牢粘在你身上,不會真的有什麼生活在書齋真空里的詩人,也難以想像會真的存在完全沉浸於「自我」私人空間而不與社會發生聯繫的詩人。這甚至不是理論——只要一個詩人沒有內心分裂,只要他的感受和經驗與書寫保持誠實的一致性,那麼,詩歌所呈現的最後的文本,就是對其感受、經驗是如何與生活發生聯繫的真實描述,以及由此而來的由點及面、由特殊到普遍的細緻呈現。從這一點來說,僅僅從修辭的意義上來解讀或者看待詩歌,是對詩歌這一文體最大的歪曲——我從未見過比詩歌更真實地、更具體地呈現詩人所處時代面貌的藝術。古往今來那些傑出詩人留下的詩篇,就是他們所生活的那個時代的記錄,這是不爭的事實:從微觀的個人生活細節出發,擴展至當下更遼闊的歷史生活場景,這是詩人對人類最偉大的貢獻。
其次,由於某種可商榷的分類意在使人們能夠便利地討論問題,詩人寫作的「內容」被「暫時」地劃分為「介入」「不介入」,其分類的考量基礎已經把詩歌的內容進行了題材上的劃分,也就是說有一種詩歌是「介入」的詩歌,而另一種是「不介入」的詩歌。批評家們根據題材進行劃分,相應地也有了讀者給予這兩種詩歌不同的評判。大致來說,支持「介入」詩歌的讀者會在「道德」的層面上反對「不介入」詩歌的冷漠對社會良知的挑戰;而「不介入」詩歌的倡導者對權力將文學工具化的後果心有餘悸,堅持文學非工具化的美學主張。這種簡單的劃分除了帶來更為簡單的、把人引向歧途的爭吵之外,同時也容易令人忘記詩歌的本質和詩人的天職。如前所述,詩歌的本質是將個人極其微觀的經驗感受最大程度地與世間事物及時間發生廣泛深入的聯繫,詩歌是通過這種特殊表達和內在節奏引起讀者想像力重視,並達到最大感受認同的能力。而對於詩人來說,一切可以通過閱讀教育習得的「技藝」最終會忠心耿耿地盡職於心靈最渴望的「意義」。在此,從詩人到詩歌——兩者保持著高度協調的一致性,互相忠實於對方。詩人遵從誠實的原則寫下源於生活的詩句,同時也需身體力行地接受自己寫下的詩歌的檢驗——我謂之「不分裂的詩歌和詩人」——這幾乎是很多詩人夢想努力達到,但做起來卻相當艱難的事情。
不是說寫一首同情底層的詩歌或者反對文學工具化你就是個好詩人,你就天然地擁有譴責其他人的道德優越感。這兩種看似對立的觀念事實上像孿生兄弟一樣有著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真實生活與詩歌文本的分裂,因為我從未見到過沒有社會生活的人,也未見過只有社會生活、公眾生活,但卻沒有自我和「個人」的人。但是,即便如此,我也要說,假如一個詩人喪失了對世界的想像力,喪失了對他人、對其他生命的敏感,喪失了對身邊生活誠實的表達,我不會認為他是一個真正的詩人。如果說文學是「致力於人性向善的努力」,人的關係中天然蘊涵著倫理道德,那麼詩人的稿紙上就應該呈現「人是關係的一個結(聖奧克絮佩里語)」的筆跡,這是作為人類的最起碼的道德基礎。值得注意的是,在以善惡判斷文學作品的價值時,我記得法國哲學家茨維坦·托多羅夫曾說過的話:「做好一件工作是否總構成善,不應僅僅根據它們是什麼,而且也應根據它們被用來做什麼加以判斷。一個人必須將其用途和後果一起放進考慮之中。這是因為,個人的尊嚴並不建立在社會認可之上,而僅僅在於良心與其善的意義懸而未決的行為之間的一致。」我對此的理解是:不向任何未經省察和親歷的抽象觀念屈膝,警惕不要被任何意在支配別人的觀念形態利用,保持內心聲音和實際行為的一致——誠實。誠實。誠實。做一個不分裂的詩人,寫出不分裂的詩歌。
意在支配別人的觀念形態都是恐怖的,無論它看上去多麼崇高。人們(包括我)為此付出的代價、留下的教訓實在是太多了。坦率地說,是羞恥感給了我這樣的思索——對人的愛和自尊心讓我明白了這一點。
選自《詩歌月刊》201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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