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的酒與愛情

最有格調的心學微刊

文 | 江 徐

2019年初，連著下了個把月的雨，終於天霽，雨氣卻留在了人的心底。

前幾天回下鄉，夜雨琳琅。隔著玻璃門，屋檐下那塊地面激起水泡，此起彼伏，忽而想起近日在某平台共讀的陶淵明傳記，想起他那首《連雨獨飲》。

想必，雨也是這樣從白天下到黑夜，又從黑夜下到天明的雨。都怪這天氣，好心的農夫沒法來給他送酒，意趣相投的酒友也不方便登門共飲。下雨，幹不了農活，只能在家喝酒，順便思考人生，幻想宇宙。

不知從哪一年開始，每次回去，外婆都要讓我陪她咪上兩口。雖然並無共同話題，看起來似乎要比陶淵明好一些。他是「獨」飲，又沒法舉杯邀明月，難免有點悶。

陶淵明在與友人唱和的詩里寫道：「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難道身邊就沒有一個可以對酌、斟酒的人？他的妻子是怎麼一個人呢？

愛情和婚姻，是陶淵明詩歌里缺失的內容。但也並非完全空白，只是提及妻子的文字寥寥無幾，而這寥寥無幾的文字里，還散發出不融洽的氣息。

公元405年，四十齣頭的陶淵明當上彭澤縣令，這也是他最後一次出仕。蕭統在《陶淵明傳》中記載有一段關於這個時期的文字：「公田悉令吏種秫，曰：『吾常得醉於酒足矣!』妻子固請種粳，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

陶縣令得了一百畝公田，他呢打算全部用來種高粱，因為高粱釀成的酒芳香撲鼻。想到一百畝高粱舂釀而成的美酒在不久的將來等著自己，陶淵明心裡不禁喜滋滋。可是，他的妻子翟氏堅決反對，她要種粳稻。理由很簡單——酒不能當飯吃。或許，當時她還氣呼呼地質問丈夫，全種高粱，你有酒喝了，難道讓全家老小喝西北風嗎？二人爭執一番，結果各讓一步——五十畝種高粱，五十畝種粳稻。

也是這一年年底，陶淵明因「不願五斗米折腰」事件主動辭職回鄉，一百畝公田也就沒了，高粱和粳稻的籌劃最終落空。

在蕭統眼裡，「翟氏亦能安勤苦，與其同志」。千百年過往，在當代文學家眼裡，翟氏也要比陶淵明達事。正如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寫蘇東坡與妻子王弗二人關係時所用的一句話：才華過人的詩人和一個平實精明的女人在一起生活，顯得富有智慧的往往不是那個詩人丈夫，而是那個平實精明的妻子。

誠然，如果翟氏不用務實的頭腦過日子，也像自己男人那樣一味追求精神食糧，恐怕一家人日日都要陷於「短褐穿結，簞瓢屢空」的困頓中。所以，這個只有姓氏未留芳名的女子，阻擋丈夫意願的同時何嘗沒有成全他？

陶淵明自己並沒有這麼想。

在他心裡，翟氏，這位比自己小一輪的女子，「能安勤苦」是真的，但沒有「與其同志」。作為家庭主婦，她是懂事的，卻未必懂人，或者說迫於生存，她也只能不懂人。

他二十九歲踏入仕途，每一份工作做不了多久就辭職。四十一歲開始，徹底回鄉下過起歸園田居的生活。他那麼早退休，並非實現了財務自由，更不是可以啃老，純粹是他想過一種不用管理別人、自己也不受別人管束的生活，哪怕窮一點、苦一點，自由自在最重要。

遠離江湖後，陶淵明開始種田，喝酒，讀書，寫詩。農忙起來，就得「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雖然生性愛酒，經常因為經濟拮据不能購買,幸虧有慷慨的農夫和志同道合的朋友時常贈酒。

世上凡人，都靠一口氣活著。有些嗜煙如命的人靠煙呼吸，有人在酒精里似夢非夢似醒非醒。飲酒，則是陶淵明最高也是最平常的生命形式。他藉助飲酒活著、寫著、思著、夢著、樂著、就像《飲酒》組詩中的句子：

忽與一樽酒，日夕歡相持。

對於這種人生態度，翟氏會做出何種反應呢？她能理解他、支持他、與他一起安貧樂道嗎？

陶淵明沒有明言，但在一封寫給兒子們的家書中有意無意表露了自己對翟氏的不滿。那也是他行至知命之年感到的遺憾：「但恨鄰靡二仲，室無萊婦，抱茲苦心，良獨內愧。」

眼看著兒子們漸漸長大，自己年老體衰，他在信里告訴孩子，走過的路是自己所選，簞食瓢飲，貧苦終老，也無怨無悔。只是有點遺憾，沒有結識求仲、羊仲那樣的鄰居，沒有遇到老萊子妻那樣的賢妻。

老萊，也就是老萊娛親的那位老萊，春秋時期的思想家。老萊隱居在蒙山，楚王重禮聘他出山，妻子勸止。「今先生食人酒肉，受人官祿，為人所制也，能免於患乎？」意思是說,老公啊，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不僅受人牽制，也是隱藏禍患啊。於是二人一起逃隱江南。

陶淵明羨慕老萊有這樣一位妻子，恰恰可以表明，他家裡那位，是老萊妻的對立面，也就是他靈魂伴侶的對立面。

平實精明的妻子適於世俗煙火，而陶淵明這位千年難有的閑人，只要心無閑事，偶遇涼風，就成「羲皇上人」，只要杯酒在手，就能欣然忘世。這樣兩個人，註定是咫尺天涯地搭夥過日子。

蘇軾一生顛沛流離，卻在不同的階段有愛他、慕他、懂他的紅顏相伴。杜甫雖是世途凄苦，也有「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的生活情趣。人生的孤獨，只有在懂得的人面前得以化解。

而陶淵明，關於妻子的慳吝文字中，終有那麼一筆描寫，看似趨向明快----

在他五十歲那年的秋天，一位朋友從廬山下來拜訪他。兩人免不了飲酒、作詩一番。陶淵明作了一首《酬劉柴桑》，結尾寫道：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不？命室攜童弱，良日登遠遊。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一個先到來。既然如此，為何不趁著眼前風光，及時行樂呢？於是，他讓妻子帶上孩兒們，一起出門遊玩。

十月，登高遠遊，秋風吹過，原野里翻動起金色的稻浪。那時，心中掀起的愉悅，大概也是因為自然的親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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