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上班天天晃悠拍照的他,如何在23歲成名?
《Matatabi》
高大而羞澀的尾仲浩二
2017年6月,我在上海的德大咖啡館第一次見到了尾仲浩二。德大咖啡館是老上海人聚集地,人聲嘈雜,煙霧繚繞,咖啡館裡的裝飾,深紅色的桌子、老式吊燈等,讓咖啡館彌散著一股濃重的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味道。
或許在這個地方見尾仲浩二,真是再合適不過。在很多人看來,尾仲浩二的照片里,時間彷彿是停滯的,始終是一種1980年代的感覺。
我到了之後不久,尾仲浩二和獨立出版機構無像的創辦人倪梁等人便走了進來。儘管在雜誌上早就看過他的照片,但見到本尊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沒想到他是這樣一個身材高大的日本人。乍一看就像是瘦版的日本職業摔跤大師巨人馬場。
當然他並沒有巨人馬場所顯露出來的那股戾氣,反而是一臉羞澀,溫文爾雅,略微有點拘謹。儘管尾仲浩二早已是一位知名攝影家了,卻絲毫沒有那種「知名攝影家」的架子,彷彿坐在我們面前的依然是1983年第一次舉辦個展「有高高的麒麟草的地方」的那位青年人。
第一次舉辦個展「有高高的麒麟草的地方」的尾仲浩二。
事實上,在我看來,尾仲浩二身上一直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叛逆精神,這是一種對抗世俗標準、商業主義的叛逆精神。或許他自己並沒有明確地宣揚這樣的理念,但是這樣的叛逆精神卻一直能夠在他的創作實踐和作品中感受到。
《蜻蜓》
《Hysteric 5》
《short trip》
青少年時,意識到攝影家才是夢
1960年,尾仲浩二出生於日本九州的直方。那時候正是蒸汽機車和鐵道非常盛行的時候,直方站內就有一個大型的機車庫房,尾仲浩二老家就在這個庫房後面。因為蒸汽機車的煙,尾仲浩二的家以及他的手腳從來都是黑漆漆的。火車、鐵道、鄉村、商店街里的小酒館、簡陋而溫暖的民房……這一切記憶全都烙進了尾仲浩二的攝影作品裡。
尾仲浩二的父親喜歡攝影,還經常投稿參加攝影比賽。到了尾仲浩二記事的時候,雖然他的父親已經放棄了這個興趣,但照相機一直陪伴著尾仲浩二。高中時期,尾仲浩二加入了攝影部,他的父親為此非常高興,還專門為他買了暗室設備。尾仲浩二把自己的房間做成了暗室,開始拍攝自己身邊的風景。
高中畢業之後,尾仲浩二到父親工作的千葉制鐵所工作了兩年。這是一家大型企業,按照昭和時代日本企業的情況,如果尾仲浩二安安心心在那裡工作,意味著可以一輩子衣食無憂。
但是,在一些人心中,夢想永遠可以非常果斷地戰勝現實,尾仲浩二就是其中之一。他意識到成為攝影家是他難以拋棄的夢,就毅然決然地離職去上了東京寫真專門學校。
畢業的時候,尾仲浩二所在班級的畢業展在森山大道創辦的獨立畫廊「CAMP」舉辦,半年後,他成了「CAMPY(CAMP成員的別名)」。那一年他22歲,森山大道44歲。
CAMP的海報
1970年代中期,以東松照明、森山大道為代表的幾位重要攝影家在創作上逐漸進入調整期,紛紛開始嘗試設立自主的同人畫廊。1974年,東松照明、細江英公、森山大道、橫須賀功光、荒木經惟、深瀨昌久六位攝影家一起在新宿開設了「WORKSHOP寫真學校」。學校的主要運營方式為每個講師每周開一次個性化的研究會,有的時候也會邀請其他特邀講師舉辦論壇等,並定期發行會刊。
雖然「WORKSHOP寫真學校」只開設了兩年,但對後來的日本攝影產生了相當重要的影響。很多日本年輕攝影師的意識發生改變,他們嘗試不依靠大企業的展示場所及大眾媒體的發表平台,轉而靠自己的獨立展示空間自主地開展創作與展示活動。影響力最大的當屬森山大道與他的學生北島敬三、倉田精二一起創辦的畫廊兼共同工作室「影像商店·CAMP」。
森山大道的攝影作品
那個時候森山大道雖然創作上進入了低迷狀態,但在日本攝影界仍然具有強大的影響力。用他的學生瀨戶正人的話說,當時日本攝影有三種病毒,「T病毒」「S病毒」和「M病毒」,其中T是東松照明、S是深瀨昌久、M就是森山大道。在他看來M病毒「誰只要看到了就會感染上,並擴散出去」。
很明顯,尾仲浩二就是這種病毒的重度感染者。他不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拍攝的作品被人認為有森山大道的影子,而且,他也學習森山大道,自己開設獨立畫廊「街道」,拒絕商業主義,確保自己的創作時間,將自己的整個身心都付諸攝影創作。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儼然就是一種極其強烈的叛逆精神。
在CAMP的日子無疑是幸福且充實的。「每個月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這裡值班。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去新宿的黃金街,讓前輩森山大道先生和北島敬三先生請客喝酒(笑)。」有的時候還和森山大道及北島敬三一起去跨年旅行,住在溫泉旅館裡。
「在酒桌上前輩們對我說了很多。讓我覺得非常刺激。」就這樣,不論是在攝影創作還是在生活習慣上,尾仲浩二都跟隨森山大道一起,耳濡目染之後,森山大道的各種風格觀念也都滲透在了他的身上。
例如,森山大道曾經對他的學生說過,攝影家就不應該去打工,攝影家就不要去做別的工作。這當然不是不考慮攝影家的吃飯問題,而是說,做一位攝影家就應該具有這樣的氣概、這樣的覺悟。而尾仲浩二就在自己的一本書中寫道,「確保自己的拍攝時間,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雜誌之類的工作,需要事先協調,還要交接稿件等等,拍攝也要花好幾天時間,不管怎樣都要和編輯、設計師來往,那就好像變成了一位貨真價實的攝影師(Cameraman),所以我一直敬而遠之」 。
不言而喻,他就是按照森山大道所提倡的那種觀念,選擇了一種獨立攝影家的生活方式,持續拍攝自己想要拍攝的照片。不過,森山大道也對他產生了另外一種讓他想方設法都需要擺脫的影響。那就是他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拍攝的作品一直被認為有森山大道的影子。
「高高的麒麟草」系列,千葉縣,1991
「高高的麒麟草」系列,東京都,1989
《悠航(Slow boat)》
《悠航(Slow boat)》
「因為我是森山大道先生的弟子,所以,黑白照片的話,不管怎麼變化,照片中的對比度、濃度、色調影調,始終會被認為是森山大道式的照片。Slow boat這個作品,是以暖色調作為主色調,可即便如此,在別人看來還是一樣。這讓我非常煩惱,無論如何都要確立自己的原創風格,否則的話,就完蛋了。」尾仲浩二如是說。
不過,倘若現在再來看他最初的作品,就會發現他當時已經形成了自己的獨特視線與風格,甚至可以說要從中找出森山大道的影子還是相當難的。
他在暗房廢寢忘食
1983年,CAMP即將解散。尾仲浩二想,既然如此,那自己也做一次個展,於是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北九州。
1983年12月1日,尾仲浩二在CAMP舉辦了個展「有高高的麒麟草的地方」。在那些作品中,我們會看到之後總出現在他作品中的各種元素,商店招牌、汽車、鐵道、狗、農田、天空、貓以及他那開闊且貌似雜亂的視線……
從1983年開始一直到1991年為止,尾仲浩二共舉辦了32次「高高的麒麟草」展。同一年,日本獨立出版機構蒼穹捨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攝影集,書名就是《高高的麒麟草》。多年以後,尾仲浩二回想自己的創作生涯,還是認為這是自己最喜歡的一本攝影集。
「高高的麒麟草」系列,東京都,1988
1999年,尾仲浩二購置了一套彩色膠捲沖印器械,踏上彩色攝影之路。這也幫助他走出了森山大道的影子,在讀者心中樹立起全新的形象。
在這之前,因為彩色膠捲都是送到沖印店去沖印,但尾仲浩二始終認為自己沖印照片才稱得上是製作作品。
他痴迷於暗房裡的工作。在暗房裡,為各種想法傷腦筋才是最快樂的時光。「用同一張底片在同樣的條件下沖印,能沖印出完全不同的照片,那是最好的。拍攝的時候看到的風景,和在暗房裡變成照片顯現出來的風景。第一眼看到這些風景的時候那種心潮澎湃的感覺,那真是最棒的!」
「起床吃早飯進暗房上廁所再進暗房沉浸在暗房裡澡堂居酒屋回到家裡繼續喝酒爆睡」,據說尾仲浩二會連著好幾天持續這樣的生活。
《東京糖果盒(TOKYO CANDY BOX)》
很快的,尾仲浩二就在暗房中摸索出了自己特有的色彩風格,那是一種微微發黃的暖色調,帶著一股鐵鏽的氣息。這樣的色彩彷彿是一種情感魔術,所有的風景一旦被這種色彩覆蓋住,立刻就帶上了一股濃濃的鄉愁。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種被稱為「尾仲調」的色彩風格已經成了尾仲浩二的標誌,成為人們認可他的一個重要因素,甚至可以說這也是讓他蜚聲海外的一個原因。
例如他的作品《東京糖果盒(TOKYO CANDY BOX)》,就非常符合西方人對東京的想像。「對於來過東京的外國人來說,這大概就是他們非常了解的東京吧。電線杆林立,高樓大廈在亂七八糟的規則中共存。他們可能真的在看了我的照片之後,以一種『東京,就是這樣』的感覺,向別人講述東京的事情。」
不過,我始終覺得一種色彩上的格調並不能真正概括並決定一位優秀攝影家的創作。當我們將這一層魔術般的色彩去除掉之後,就會發現他的作品依然讓人怦然心動。這可能最明顯地體現在《悠航(Slow boat)》這個作品中。
擺脫慣性,保持開放地創作
《悠航(Slow boat)》
《悠航》是一本對尾仲浩二有著特殊意義的攝影集。因為這本書,尾仲浩二拍攝的照片在海外得到了認可,這讓他對自己更有信心。
可以說,這是一本能夠集中體現尾仲浩二攝影思想的攝影集。
這個系列既沒有延續森山大道的那種高反差風格,也沒有特別奇觀式的事物,更沒有之後成為他的標誌的「尾仲調」,但每當翻看這本攝影集的時候,總有無盡的驚喜,都會發現一些新鮮且親切的地方。整個系列就像是一個無比開放的容器,容納不同人的感覺、情緒、記憶及想像。
尾仲浩二曾說:「拍照拍久了以後,就會陷在自己的某些關鍵詞裡面,於是就會刻意地想要擺脫這樣的慣性,拍攝一些不一樣的東西。明明什麼都可以拍,卻要給自己套上枷鎖讓自己變得不自由。讓自己保持在對任何事物都感興趣的狀態里,想要拍的東西就會增加,這個時候我就會非常高興,非常興奮」。
他最珍惜的大概就是這種始終保持開放的創作狀態吧。在他看來,「攝影就是詢問『這個,如何?』這樣的感覺。事實上,事物之中是有心機的。它們沒有注意到我的話,那就算了。
注意到了,那就會在我拍照之前告訴我的,這是最好的。對我來說,我想要拍攝的是那種讓我感到驚訝的『絕對不會變舊變老的景色』。我們的原風景其實並不是什麼特殊之物,而是一種與原風景聯繫在一起的感覺」。
《悠航(Slow boat)》
在形成這樣一種創作理念的同時,尾仲浩二也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創作模式。「在作品創作上我最重視的是拍攝自己喜歡的東西。去完全不了解的地方到處旅行,最初映入眼帘的事物全都是新鮮的,這成為了我拍攝照片的動機。
旅行目的地依據地圖和鐵道線路圖決定。例如,某條線路的終點站或者海邊等等。居住的地方也遠離都市,因為大都市到處都是一樣的風景,去都市以外的地方,就會遇到很多有趣的光景。」
「儘可能不要事先掌握當地的信息,選擇以前從來沒去過的地方,然後就晃蕩過去。我有點臉盲,但是土地感這種東西是附著在自然上面的。到了那個地方,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一般地在一座一無所知的城鎮里晃蕩,這種感覺我覺得是非常重要的。」
因為公交車時間地點都不大可控,所以輕軌電車是尾仲浩二最重要的一種出行手段,而步行則是最適合他的拍攝方式。一般尾仲浩二到了一個地方,如果覺得這個地方不適合自己,他馬上就會去往下一個地方。現在因為城市規劃和發展越來越趨同,日本甚至全世界的城市也變得越來越同質化,這讓他心生抵觸,「不想在一個糟糕的地方長期居住」。
《悠航(Slow boat)》
從這一點上看,尾仲浩二的作品似乎一直在對現代化都市的全面發展進行對抗。他的作品中很少能看到那種慾望橫流的都市風景,即便有在東京這種大都市裡拍攝的作品,進入他的視野的也往往是那種早就被人遺忘、忽視甚至刻意排斥的地區。
可是,這些在大多數人眼中被視為邊緣化的、落後的、前現代的地區,經過尾仲浩二視線的掃描之後,彷彿煥發出新的魅力與生機。那些風景彷彿在破落中重新獲得了一份溫情,在雜亂中緩緩生成一種有機的秩序。
《悠航(Slow boat)》
儘管他的作品會讓人形成某種既定印象——將時間和氣氛永遠保留在日本昭和時代,但是倘若以一種更開放的態度去咀嚼他的作品,或許會發現某種別樣的未來感。
換句話說,商業主義的資本開發、停留在視網膜上的表象模仿、單一價值觀統御下的同質化,這些都將把我們的未來帶入絕境。而尾仲浩二作品中的那些風景與其說是對過往的懷舊與鄉愁,不如說他在尋找一個根植於自身感覺與情緒的多元化的烏托邦。
他顯然不是在告訴我們,過去的都是美好的,而是說這才是我們應該有的一種狀態。時至今日,他依然保持著這種創作模式,他都始終是那位未知之地的迷途者。
關於尾仲浩二
尾仲浩二,日本攝影家,1960年生於日本福岡縣直方市。1980年後半期開始創辦獨立畫廊「街道」。1992年獲得日本「寫真之會」獎,2002年獲得東川獎新人作家獎,2006年獲得日本攝影協會新人獎。
(本文圖片由攝影家本人及獨立出版機構無像提供。)
攝影 |尾仲浩二撰文 |林葉編輯| 景旭
運營 | 陳佳妮 校對 | 阿犁 統籌 | 迦沐梓


※為何老婆在知道他出軌後,覺得釋然?
※網路媒體大裁員、紙媒式微,媒體人的明天在哪裡?
TAG:穀雨計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