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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磊:試談《史記·李斯列傳》與《趙正書》對李斯形象的塑造

李斯是秦代興亡的親歷者和見證者。他對秦代統一全國有重要貢獻,對專制集權國家的建設出力甚巨,對秦代的速亡也負有一定責任。李贄《史綱評要》說:「始皇出世,李斯相之,天崩地坼,掀翻一個世界。是聖是魔,未可輕議。」[1]然而對於如此重要的歷史人物,兩千餘年來各種評論的聲音其實從未停止。李斯的事迹主要記載於《史記·李斯列傳》中。歷代對李斯的認識和評價,無論如何筆削褒貶,也皆以此為本。

茅坤《史記鈔》說《李斯列傳》「是太史公極用意文,極得大體處。」[2]徐枋《書李斯傳後》一文亦以為「太史公作此而所以垂戒於萬世者,深切著明矣。」[3]牛運震以為「《李斯傳》載斯佐始皇,併兼吞滅之謀,及其銷鋒焚書之計,及與趙高廢適立庶相二世,阿順苟合,諸事迹條悉詳明,洋洋數千百言。凡秦興亡並趙高始末具在,似為秦外紀而並為趙高立傳者。然首尾關目,仍以李斯為主,無劃剔之跡,而賓主厘然,此所以為大手筆也。」[4]可見,司馬遷對《李斯列傳》的內容選取、行文結構,都有精心的安排。

司馬遷在《李斯列傳》中以李斯的五嘆六說為線索,記述了李斯一生際遇。李景星《史記評議》:

行文以五嘆為筋節,以六說當實敘。「於是李斯乃嘆曰:『人之賢不』」云云,是其未遇時而嘆,不得富貴也。「李斯喟然而嘆曰:『嗟乎』云云」,是其志滿時而嘆,物極將衰也。「斯乃仰天而嘆,垂淚太息曰」云云,是已墜趙高計中,不能自主而嘆也。「仰天而嘆曰:『嗟乎,悲夫』」云云,是已居囹圄之中,不勝怨悔而嘆也。「顧謂其中子曰」云云,是臨死時無可奈何,以不嘆為嘆也。以上所謂「五嘆」也。

記說秦王,著李斯入秦之始也;記諫逐客,著斯留秦之故也;記議焚書,著斯佐始皇行惡也;記勸督責,著斯導二世行惡也;記短趙高語,著斯之所以受病,藉其自相攻擊,以示痛快人意也;記獄中上書,著斯之所以結局,令其自定功罪,以作通篇收拾也。以上所謂六說也。

幾及萬言,似秦外紀,又似斯、高合傳,而其實全為傳李斯作用。文至此酣暢之至,亦刻毒之至,則謂太史公為古今文人中第一辣手可也。[5]

學者對司馬遷的這一安排評論甚高。吳見思《史記論文》:「李斯凡五嘆,而盛衰貴賤,俱於嘆中關合照應,以為文情,令人為之低回。」[6]牛運震《空山堂史記評註》:「六篇之文,凡李斯功罪起廢,本末具在,此亦一篇之層次節奏也。而文字古奧峭堅,奇肆酣暢,先秦絕工之文,遂為本傳生色。」[7]

《太史公自序》和《李斯列傳》文末的「太史公曰」,可以看出司馬遷對李斯其人的評價,也可以明白司馬遷如此安排的用意。《太史公自序》:

能明其畫,因時推秦,遂得意于海內,斯為謀首。作《李斯列傳》第二十七。[8]

《李斯列傳》:

太史公曰:李斯以閭閻歷諸侯,入事秦,因以瑕釁,以輔始皇,卒成帝業,斯為三公,可謂尊用矣。斯知六藝之歸,不務明政以補主上之缺,持爵祿之重,阿順苟合,嚴威酷刑,聽高邪說,廢適立庶。諸侯已畔,斯乃欲諫爭,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極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與俗議之異。不然,斯之功且與周、召列矣。[9]

司馬遷認為李斯是輔佐秦始皇成就帝業的「謀首」,自己亦得以位極人臣。但司馬遷也對李斯提出了嚴苛的批評,說他雖然「知六藝之歸」,卻「不務明政以補主上之缺,持爵祿之重,阿順苟合,嚴威酷刑,聽高邪說,廢適立庶」,否定了李斯忠臣形象。

在司馬遷的筆下,李斯有兩件事最不忠於其君,一是沙丘之謀,詐立胡亥,在帝國繼承人問題上不忠於秦始皇。二是上督責之書,阿諛秦二世,為保住自己的爵祿沒有盡到忠臣的責任。

王子今曾專門討論《荀子》《韓非子》中「忠」觀念的形成和發展。他認為,在《荀子》和《韓非子》中,「忠」的理論得以總結和完善,而《商君書》和《呂氏春秋》等著作也無不強調臣子要對君主盡忠。此外,秦代專制政體的形成,也導致了「忠」的政治規範的定型。[10]李斯是荀子之徒,韓非同學,呂不韋舍人,他的思想當深受三者影響,可司馬遷的筆下的李斯陷害同門、背叛先主,所作所為可謂不忠不義。《荀子·臣道》載:

有大忠者,有次忠者,有下忠者,有國賊者:以德覆君而化之,大忠也;以德調君而輔之,次忠也;以是諫非而怒之,下忠也;不恤君之榮辱,不恤國之臧否,偷合苟容,以之持祿養交而已耳,國賊也。若周公之於成王也,可謂大忠矣;若管仲之於桓公,可謂次忠矣;若子胥之於夫差,可謂下忠矣;若曹觸龍之於紂者,可謂國賊矣。[11]

如果按照荀子理論,司馬遷筆下的李斯不但不是「大忠」「次忠」「下忠」,反而與曹觸龍一樣,是「不恤君之榮辱,不恤國之臧否,偷合苟容,以之持祿養交」的「國賊」。

可是,在《李斯列傳》中,李斯卻自認為是忠臣。他在《諫逐客書》說:「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眾。」[12]即是向秦王表忠。李斯身居囹圄時的「仰天而嘆」,其實亦可視為向秦二世表忠:

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為計哉。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此三臣者,豈不忠哉,然而不免於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無道過於桀、紂、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豈不亂哉。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殺忠臣而貴賤人,作為阿房之宮,賦斂天下。吾非不諫也,而不吾聽也。凡古聖王,飲食有節,車器有數,宮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費而無益於民利者禁,故能長久治安。今行逆於昆弟,不顧其咎;侵殺忠臣,不思其殃;大為宮室,厚賦天下,不愛其費:三者已行,天下不聽。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趙高為佐,吾必見寇至咸陽,麋鹿游於朝也。[13]

司馬遷筆下的李斯以為秦二世「無道過於桀、紂、夫差」,又指責秦二世殺害忠臣。他自比關龍逢、王子比乾和伍子胥,自以為「以忠死,宜矣」,卻迴避了自己背叛秦始皇之事。

《李斯列傳》所載的沙丘之謀中,李斯也曾向趙高表露過要做忠臣的心跡。他說:

斯,上蔡閭巷布衣也,上幸擢為丞相,封為通侯,子孫皆至尊位重祿者,故將以存亡安危屬臣也。豈可負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幾,孝子不勤勞而見危,人臣各守其職而已矣。君其勿復言,將令斯得罪。

司馬貞《索隱》:「斯言忠臣之節,本不避死。言己今日亦庶幾盡忠不避死也。」 [14]然而,就是這位剛表示完要「庶幾盡忠不避死」的李斯,卻經不住趙高三言兩語的誘勸,隨即背叛秦始皇,私立胡亥為太子。可以說,李斯對秦二世所謂的「忠」,恰恰是以對秦始皇的「不忠」為前提的。

對這種行為,司馬遷當然以為不齒。為了襯托李斯的不忠,他還特意將太子扶蘇和公子高的自殺放入《李斯列傳》中詳述,又借公子高的上書,道出「不忠者無名以立於世」[15]之理,戳中李斯軟肋,以兩位忠臣孝子的決絕赴死與李斯背叛秦始皇時「仰天而嘆,垂淚太息曰:『嗟乎!獨遭亂世,既以不能死,安託命哉』」[16]的表演兩相對比。太史公之筆法,確實可謂「極得大體」,司馬遷確實可謂「為古今文人中第一辣手」。

司馬遷希望通過「察其本」,以給後人展示一個多面、複雜的李斯。而他對李斯形象的塑造也引導了此後兩千餘年對李斯的評價。

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趙正書》為我們重新認識李斯提供了新的材料。《趙正書》中記載的秦末歷史與《史記》有極大不同。對於《趙正書》與《史記》記載的抵牾,研究者均認為不能輕易彼此否定或強求統一。[17]我們贊同這種審慎的態度。而即便這些文獻材料對秦代歷史有所演繹,其背後隱藏的作者的歷史觀其實也值得我們重視。

《趙正書》的篇末說:

曰:「胡亥所謂不聽閒(諫)者也,立四年而身死國亡。」[18]

由此可知,《趙正書》的主旨,在於指出胡亥「不聽閒(諫)」,實際是勸導閱讀者聽諫納善。而我們通過研讀《趙正書》的一些細節可以發現,《趙正書》中的李斯是十足的忠臣形象。

與司馬遷設置五嘆六說類似,《趙正書》的作者塑造李斯的忠臣形象是以記錄李斯奏言的方式展開的。這樣的奏言共有三次。第一次是秦始皇「病即大甚,而不能前」時:

秦始皇讓李斯參與商討帝國繼承人問題,可見對李斯的重視。不過,秦始皇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李斯卻並不完全信任。秦始皇的話表面上是哀憐「吾子之孤弱」和「吾蒙容之民」,其實重點在於強調歷史上屢見不鮮的「其後不勝大臣之分(紛)爭,爭侵主」[19]的現象,有敲山震虎的意味。李斯當然聽出了秦始皇的弦外之音,他「昧死頓首言」的回答也十分巧妙:

李斯首先奉承秦始皇「萬歲之(壽)尚未央」,然後陳說自己並不是秦人,但有幸得到秦始皇賞識,「以為糞土之臣,使教萬民」。接著李斯陳述自己的功勞,表示已經鞠躬盡瘁,幫助秦始皇統一天下。如此盡心儘力,卻「見疑如此」,只能「當(戮)死,以佨(報)於天下者也。」秦人本有「從死」的制度傳統,但在秦獻公時就已經廢止。[20]李斯此時要求「從死」,當然只是展示一種盡忠的姿態,然而這一姿態的展示是十分必要的。

帝王臨終託孤,是關係國家穩定的大事,也是考驗君臣關係的試金石。歷史上因託孤不慎導致政局動搖、君臣反目的故事舉目皆是。即使是常為後人稱道的白帝城託孤,君臣之間可能也充滿戒備。劉備對諸葛亮所說「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21]的遺言,有學者認為是對諸葛亮的試探。明人章懋曾感嘆說:「嗚呼!昭烈於是失言矣。吾讀陳壽書至此,未嘗不深為孔明懼也。夫昭烈之為是言,是疑孔明也,是以操、懿待孔明也。吾不意『魚水君臣』而猶以智術相御有如是者。於託孤寄命之際而置嫌疑於其間,安在其能託孤也!」[22]明末清初人徐世溥《諸葛武侯無成論》也以為:「斯言也,昭烈之疑忌盡見,生平深險畢露。非惟昭烈不知孔明,孔明亦不知昭烈甚矣。」[23]

所謂「魚水君臣」亦不免「以智術相御」。在即將病逝的秦始皇面前,李斯必須表現出萬分忠誠,否則後果難料。李斯所謂的「佨(報)於天下」,其實可以理解為「報於陛下」。《趙正書》下文說:

趙正流涕而謂斯曰:「吾非疑子也,子,吾忠臣也。其(議)所立。」丞相臣斯、御史臣去疾昧死頓首言曰:「今道遠而詔期宭,臣恐大臣之有謀,請立子胡亥為代後。」王曰:「可。」[24]

我們不知道秦始皇的「流涕」是真的被李斯感動還是刻意的表演,但秦始皇「吾非疑子也,子,吾忠臣」之語,無疑給李斯吃了定心丸。對於繼承人的人選,秦始皇以「吾子之孤弱」加以暗示,其實已經明了是胡亥。[25]如果我們再從上文分析的秦始皇對李斯不信任的角度考慮,李斯絕對不可能、也絕對不敢對帝國繼承人提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趙正書》所述臨終託孤故事中,秦始皇與李斯的對話機鋒相對,李斯的表現堪稱完美,其忠臣形象已躍然紙上。而《趙正書》也完全迴避了胡亥詐立的版本,李斯參與謀立新帝,化身為託孤大臣,這就使《李斯列傳》中所述的李斯最大之不忠在《趙正書》中不再成立。

《趙正書》中李斯的第二次奏言是在秦二世「欲殺丞相斯」時。李斯這段奏言自述「七宗罪」,與《李斯列傳》所載李斯的獄中奏言大致相同,但是一些文句的用語和順序則有所區別。牛運震以為這段奏言「樸直中自然峭肆,亦借為李斯佐秦事迹一總。」[26]中井積德認為「唯第七罪,為虛飾非實。」[27]不過,《李斯列傳》說:「書上,趙高使吏棄去不奏,曰:『囚安得上書!』」[28]宮崎市定認為,李斯獄中上書不可能被政府的史官保存,這篇上書是後人託名創作的。[29]這樣的說法得到陳侃理的支持,他進一步認為李斯的奏言源自《趙正書》的某個抄本或同類的小說家言。[30]不論如何,正如凌稚隆所說,「李斯所謂七宗罪,乃自侈其極忠,反言以激二世耳。」[31]李斯自述的「七宗罪」完全是自陳其功,由此也表明了自己的忠心。

《李斯列傳》中李斯自陳「七宗罪」時已身陷囹圄,是走向人生末途前的最後掙扎,但他仍然「自負其辯,有功,實無反心,幸得上書自陳,幸二世之寤而赦之」。[32]《趙正書》則在李斯自述「七宗罪」之後,又安排了更令人嘆惋的第三次奏言。這次奏言是在李斯「且死」[33]之時:

李斯的這次奏言自稱為「善言」,不過卻出口不善,一開始就詛咒秦二世會隨他而去,措辭相當激烈。他警告秦二世「變古亂常,不死必亡」,曆數秦二世的種種過失,說他是「變古而亂常者」,雖未明言他會「不死必亡」,其實已暗含其意。所謂「酒肉之惡,安能食乎?破國亡家,善言之惡,安能用乎?」其實是告訴秦二世即使改正錯誤也已經為時已晚。李斯最後又重複強調了秦二世的過失,以「王勉之矣」的反語發泄自己的不滿和冤屈,而末尾「斯見其央(殃)今至矣」一句已幾近絕望。

李斯作為臣下,如此詛咒君王,按常理實在不可想像,從中我們可以讀出李斯作為忠臣的憤恨。可以說,這是李斯在生死關頭的最後一搏,他故意用語狠毒,以激二世。《呂氏春秋·至忠》說:「至忠逆於耳,倒於心,非聖賢孰能聽之?故賢主之所說,不肖主之所誅也。」[34]李斯的奏言可謂「忠逆於耳,倒於心」,無奈二世並非賢主,李斯的至忠之言並沒有讓他幡然醒悟,雖然其後子嬰又進諫勸說,仍然沒有改變李斯被處死的命運。

這段陳詞與上引《李斯列傳》中李斯身居囹圄時的「仰天而嘆」的文氣十分類似。雖然二者語句基本沒有相同之處,但均是發泄對秦二世的不滿,用語都十分激烈。「仰天而嘆」中李斯先直指秦二世為「不道之君」,又曆數秦二世「夷其兄弟而自立」「殺忠臣而貴賤人」「作為阿房之宮,賦斂天下」的過錯,末尾「吾必見寇至咸陽,麋鹿游於朝也」一句與《趙正書》第三次奏言末尾的「斯見其央(殃)今至矣」異曲同工,對秦二世已經幾乎不抱什麼希望。但是在《李斯列傳》中,司馬遷是在「仰天而嘆」之後,才記錄了李斯自陳「七宗罪」的獄中上書,行文安排與《趙正書》恰好相反。比較來看,李斯的「仰天而嘆」比自陳「七宗罪」的上書措辭更激烈、感情更豐沛,如果單從文章營造的烘托效果來看,《趙正書》將李斯「且死」之語置於自陳「七宗罪」之後的安排無疑更勝一籌。[35]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李斯列傳》中全文引錄了李斯阿諛秦二世的督責之書,這也成為李斯「持爵祿之重,阿順苟合」的最有力證據。而在《趙正書》中此事卻隻字未提。此前已有學者懷疑督責之書並非李斯之作,而是後人為了貶低法家而偽造的。[36]我們推想《趙正書》作者不採督責之書的原因有三,一是作者可能沒有見過督責之書;二是見過督責之書,但以之為偽,故不取;三是督責之書為真,但因其與李斯忠臣形象不符,故不取。

由以上論述可見,如果我們拋開對歷史真實的探究,只探討作者的創作用意的話,《趙正書》的作者很顯然是在告誡君主要聽諫,為此而塑造了李斯的忠臣的形象,以李斯的忠心,反襯秦二世的不聽諫。而李斯的忠臣形象雖然與《李斯列傳》不符,卻很可能是當時社會的普遍看法。

《李斯列傳》「太史公曰」中,司馬遷已經明言「人皆以斯極忠」,可見漢代人對李斯的主流看法也許是「極忠」,但李斯卻以「被五刑死」的悲慘結局收場,其冤屈不免令人同情。而在其餘相關文獻中,我們確實也可以看到漢代人對李斯忠臣形象的認同。

《史記·蕭相國世家》記載蕭何自污入獄,劉邦將蕭何與李斯對比,說:「吾聞李斯相秦皇帝,有善歸主,有惡自與。今相國多受賈豎金而為民請吾苑,以自媚於民,故系治之。」[37]「有善歸主,有惡自與」的李斯,確實是忠臣模樣。《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又有「李斯竭忠,胡亥極刑」[38]之句。類似記載又見《法言·重黎》:

或問:「李斯盡忠,胡亥極刑,忠乎?」曰:「斯以留客至作相,用狂人之言,從浮大海,立趙高之邪說,廢沙丘之正,阿意督責,焉用忠?」[39]

梁玉繩《史記志疑》:「《法言·重黎篇》有答或人李斯盡忠之問,當時蓋有以為忠者,故鄒陽曰『李斯竭忠』。」[40]梁玉繩亦以為漢代有人認為李斯是忠臣,而揚雄的說法應是受到了司馬遷的影響,才以為李斯不忠。又《說苑·雜言》載:

太公一合於周,而侯七百歲。孫叔敖一合於楚,而封十世。大夫種存亡越而霸句踐,賜死於前;李斯積功於秦,而卒被五刑。盡忠憂君,危身安國,其功一也,或以封侯而不絕,或以賜死而被刑,所慕所由異也。[41]

《說苑》將李斯與太公望、孫叔敖、大夫種並列,認為他們「盡忠憂君,危身安國,其功一也」,看來也是忠臣形象。

《李斯列傳》中,趙高雖然希望找出「斯與子由謀反狀」[42],但從《李斯列傳》所述李斯事迹來看,李斯根本沒有謀反之心。李斯由一個上蔡布衣,憑藉自己多年的努力,終於官居丞相,並協助秦始皇統一天下,人生可謂成功。而三十餘年間,李斯家族亦在李斯經營之下權勢顯赫、枝葉碩茂。《李斯列傳》說:「斯長男由為三川守,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李斯家族與秦始皇家族有緊密的聯姻,李由又在秦的重郡任職。李由告歸咸陽時,李斯置酒於家,「百官長皆前為壽,門廷車騎以千數。」[43]家族聲勢達到極盛。

李斯若不忠心,何必在秦國逐客時上書自陳?李斯若有謀反之心,沙丘之時可謂千載難逢的良機,李斯又何必與趙高合謀詐立胡亥?胡亥殘殺自己的同胞公子和公主時,「相連坐者不可勝數」[44],李斯的兒女必然會受到牽連,而李斯選擇隱忍不發,其中或有其忠君觀念的影響。而李斯入獄之時,李由仍身兼三川守之要職,處於鎮壓反秦義軍的前線。若得知自己老父被囚,自己又受到無端審查,李由是否還會為保秦而力戰也要打一個問號。通過李由抵抗至被反秦義軍所殺一事來看,李由也沒有謀反之心。

真實的李斯也許永遠無法找回,但通過《趙正書》的記載,我們或許可以勾勒出與《李斯列傳》大不相同的李斯臉譜。邢義田在《立體的歷史——從圖像看古代中國與域外文化》自序中說:

所謂立體的歷史,是三度空間整體的歷史畫面,由(1)文字和非文字的材料、經(2)歷史研究和寫作者的手,傳遞給(3)讀者,三者互動而後產生。歷史研究和寫作者生產並傳遞畫面。讀者心中能有怎樣的歷史畫面,是否生動立體,一方面取決於讀者自己,一方面也取決於生產和傳遞者的喜好、能力、訓練、眼光以及據以建構的畫面。[45]

無論《李斯列傳》還是《趙正書》,它們的作者對李斯的描繪可謂「生動立體」,而對這「生動立體」的畫面背後的歷史事實的判定,當然要持審慎的態度。面對不同的歷史記載,除了盡最大可能地還原歷史真相外,我們還可以通過考察作者對歷史素材的選取、編排,通過考察作者的觀念和態度,來研究他們的歷史觀念。兩千餘年來,受司馬遷的影響,李斯的忠臣形象日漸模糊在歷史深處,而《趙正書》的出土為我們重新評判李斯,重新認識司馬遷的筆法,重新思考漢代人的歷史觀念,提供了契機和可能。

注釋:

[1]李贄:《史綱評要》卷四《後秦記》,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1頁。

[2]茅坤:《史記鈔》卷五五,明泰昌元年烏程閔氏刊朱墨套印本,1620年。

[3]徐枋撰,黃曙輝、印曉峰點校:《居易堂集》卷一〇《書李斯傳後》,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28頁。

[4]牛運震撰,崔凡芝校釋:《空山堂史記評註校釋》卷九,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498頁。

[5]李景星著,陸永品點校:《史記評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76頁。

[6]吳見思著,陸永品點校:《史記論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1頁。

[7]牛運震撰,崔凡芝校釋:《空山堂史記評註校釋》卷九,第498頁。

[8]《史記》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315頁。

[9]《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第2563頁。

[10]王子今:《「忠」觀念研究—一種政治道德的文化源流與歷史演變》,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76—135頁。

[11]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卷九《臣道》,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254—255頁。

[12]《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第2545頁。

[13]《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第2560—2561頁。

[14]《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第2550—2551頁。

[15]《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第2553頁。

[16]《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第2550頁。

[17]參見孫家洲《兔子山遺址出土〈秦二世元年文書〉與〈史記〉紀事抵牾釋解》,《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趙化成《〈趙正書〉與〈史記〉相關記載異同之比較》,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99—302頁;陳侃理《〈史記〉與〈趙正書〉——歷史記憶的戰爭》,日本中國史學會編集:《中國史學》第26卷,京都,朋友書店,2016年10月,第25—38頁。

[18]本文所引《趙正書》簡文,均出自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叄]》,以下不再注出。

[19]「其後」之前的語句有所缺失,但我們可以推測秦始皇當是舉例敘述歷史上先主去世、新君孤弱之例。

[20]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周馴》「十一月更旦之訓」中亦有關於秦人從死的內容。

[21]《三國志》卷三五《蜀書·諸葛亮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918頁。

[22]章懋:《楓山章先生集》卷四《讀蜀漢志》,叢書集成初編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16—117頁。參見王子今《諸葛亮的神話》,《千百年眼——皇權與吏治的歷史掃描》,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年,第214—216頁。

[23]王士禎《居易錄》卷一二引,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4]此句原斷作:「今道遠而詔期宭(群)臣,恐大臣之有謀,請立子胡亥為代後。」整理者注釋中又提出第二種斷句,此以第二種斷句為準。

[25]參見姚磊《北大藏漢簡〈趙正書〉釋文補正》,《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6年第1期。

[26]牛運震撰,崔凡芝校釋:《空山堂史記評註校釋》卷九,第502頁。

[27]司馬遷撰,(日)瀧川資言考證,楊海崢整理:《史記會注考證》卷八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330頁。

[28]《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第2561頁。

[29]宮崎市定:《史記李斯列伝を読む》,《東洋史研究》第35卷第4號,1977年3月,收入《宮崎市定全集》卷五,東京,岩波書店,1999年,第245—246頁。

[30]陳侃理:《〈史記〉與〈趙正書〉——歷史記憶的戰爭》。

[31]司馬遷撰,(日)瀧川資言考證,楊海崢整理:《史記會注考證》卷八七,第3330頁。

[32]《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第2561頁。牛運震以為此句「寫李斯小人肺衷,委屈如見,亦正呆得可憐。」(牛運震撰,崔凡芝校釋:《空山堂史記評註校釋》卷九,第502頁)

[33]《趙正書》中出現兩處「斯且死」,此是指第二處。

[34]許維遹撰,梁運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卷一一《至忠》,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42—243頁。

[35]《趙正書》沒有竹簡遺失,內容基本完整。整理者對《趙正書》簡冊的編連順序也得到了學界的一致認可。

[36]安子毓:《李斯「督責之書」系偽作辨》,《史學月刊》2013年第7期。

[37]《史記》卷五三《蕭相國世家》,第2018頁。

[38]《史記》卷八三《魯仲連鄒陽列傳》,第2471頁。

[39]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卷一五《重黎》,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82頁。

[40]梁玉繩:《史記志疑》卷三一,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322頁。

[41]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卷一七《雜言》,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10—411頁。

[42]《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第2561頁。

[43]《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第2547頁。

[44]《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第2552頁。

[45]邢義田:《立體的歷史——從圖像看古代中國與域外文化》自序,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2頁。

本文原載於《古代文明》2018年第1期。中國人民大學複印報刊資料《先秦、秦漢史》2018年第2期全文轉載,中國人民大學複印報刊資料《歷史學文摘》2018年第2期轉摘。引用請以原文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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