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屠華，清廷究竟有無派軍艦護僑？

文 | 楊津濤

中文世界長期流傳一個故事，說是當年墨西哥屠殺華人，清廷出動了軍艦護僑，嚇得墨西哥趕緊賠款道歉。

比如，薩蘇等所著《中國海魂》一書說，「伍廷芳1905年竟用炮艦政策威脅過外國（即墨西哥）人，迫使其放棄迫害華人的法令」；又說墨西哥再次發生排華事件時，中國「當即宣布一艘巡洋艦前去訪問。嚇了一大跳的墨西哥人趕緊道歉賠款」。也有著作將這兩件事都算在伍廷芳頭上，認為當時對墨外交勝利，「原因是伍廷芳壓根就沒通知清政府，否則外交必然失敗」。

事實並非如此。

子虛烏有的「炮艦恐嚇」

華人大規模進入墨西哥，始於迪亞斯當政時期（1877~1911年）。

為發展本國經濟，墨西哥當時大舉引進中國勞工。因清廷與墨西哥尚未建交，華工在墨權利無法保障。直到1882年美國通過《排華法案》，清廷才正式考慮同墨西哥建交，驅動力是一方面可以「疏通華民去路」，另一方面也能「廣開利源」。

1899年，駐美公使伍廷芳代表清廷，同墨西哥代表在華盛頓簽訂了《中墨和好通商行船條約》。

條約共二十款。其中規定，華工出國「皆須出於情甘自願」，禁止「妄用勉強之法或施詭譎之計，誘令中國人民不出情願而往」；兩國「人民可訂立合同在彼國承工（田寮、機器廠、行店、住宅等處），均按章辦事」。如果中國人在墨西哥發生訴訟事件，享有的權利「與墨國人民或相待最優國人民無異」。

1895年，旅墨華人只有不到1000人，至1904年，這個數字已經上升到8000多人。此一時期，墨西哥是歡迎華工入境務工的。

那麼，伍廷芳實施「炮艦恐嚇」的傳言，又來自於何處呢？

原來，在1909年，伍廷芳第二次出任駐美公使期間，南美各國出現了排華傾向，在秘魯有數十家華人店鋪被搶、數名華人受傷。伍廷芳致電外務部，建議依照國際法，及1908年派軍艦游弋南洋的先例，讓軍艦「再赴各國，順道南美洲撫慰僑氓」。

外務部權衡得失後，沒有採納伍的建議，只命他出訪南美各國。後來，伍廷芳憑藉外交手段，同秘魯訂立條約，以停止華工出國赴秘為砝碼，迫使秘魯廢除了苛待華人的政策。

此外，在劉世禺所著《世載堂雜憶》中，也記錄了一個與「炮艦恐嚇」傳言相關的故事。

故事中，墨西哥欲仿效美國排華，伍廷芳親赴墨西哥，同墨外長發生衝突，拍案而起道：「下旗回國，再電中國政府調兵船來，與汝等周旋。」墨政府聞說，急忙請美國國務卿出面調停，停止排華。伍廷芳回到美國後，有留學生問他：「中國兵船何在？」「老博士何毅然敢言絕交？」伍廷芳回答：「在華盛頓出發赴墨時，美國務卿與予最善，予與彼密談，如在墨西哥交涉決裂，彼已應允負責調停矣。」意即：伍廷芳虛張聲勢，用炮艦恐嚇墨西哥，使之屈服。

事實上，身兼駐墨公使之職的伍廷芳，從未去過墨西哥。他也不會如此視外交為兒戲。這個故事顯系編造。

雜糅了上面一真一假兩事後，就有了中文知識界近些年所流傳的伍廷芳「炮艦恐嚇」為國爭光的、兵不血刃讓墨西哥屈服的虛假傳奇。

有必要附帶說明的是，伍廷芳在駐外任上，一切交涉，事無巨細都會電告清廷外務部，絕無所謂「沒通知清政府」的擅自行動。

圖註：曾兩度擔任清政府駐美公使的伍廷芳

墨西哥屠華事件交涉始末

至1910年，墨西哥全國大約有3萬華人。

原本主要在鐵路、礦山、農場工作的華人，經過多年積累，不少開始從事零售行業，成為殷實的商戶。如在墨西哥北部的托雷翁城（又稱「萊苑埠」），600多名華人經營著餐館、旅店、洗衣房和雜貨鋪。康有為在這裡也有大量投資。

1911年，墨西哥革命黨人馬德羅起事，意圖推翻迪亞斯政權。當年5月15日，叛軍在攻陷托雷翁城後，出於仇富心理，同當地人一起大肆搶劫華人店鋪，屠殺華人。在華墨銀行中，他們先殺死大廳里的僱員，又用大鐮刀在屍體上亂砍，把頭和四肢丟到大街上。事後統計，在這場屠殺中，共有303名華人遇害，經濟損失上百萬比索。

事發後，駐墨代辦沈艾孫聽從美國建議，致電外務部，請求出動軍艦護僑；同時向墨西哥政府索賠3000萬比索。沈提醒外務部，此次事件中華人損失最大，各國都有意參照中國提出的金額制定索賠規格，事關國家顏面，中國在這一問題上「不得不力爭上遊」。

清廷一度計劃派海容號巡洋艦赴墨，後為避免「使華僑生驕，而墨民益憤」，又改變了主意。6月12日，外務部回復沈艾孫：「墨亂漸平，海部前派海容業已作罷」，將「另派海圻於英加冕禮成後，開往紐約、古巴及墨東方口岸」——當時，程璧光率海圻號巡洋艦，正奉命參加英王加冕禮，清廷遂讓其「順路」到墨西哥一行。外務省還特別叮囑沈艾孫，要他向墨西哥外交部聲明，「該艦就近赴美洲遊歷，系聯交誼，並無他意」。

圖註：抵達紐約的海圻艦

同時，中國駐美公使劉蔭棠於6月4日抵達墨西哥首都，接連會晤其外長、總統，商討善後事宜。

期間，美國駐墨大使給劉蔭棠提供了許多有益意見。比如，他告訴劉，墨西哥正處在「新舊黨爭勢之際」，都顧及名譽，即使不畏懼中國干涉，也害怕在各國落下不好的名聲。他建議中國，如墨西哥拒絕賠償，「可將殘殺華人，及不肯償恤情形，宣布東西各國，墨人將為各國所不齒，此實墨人所深畏者也」。這位美國大使還提醒劉蔭棠，須在墨西哥政界「多方運動，乃能於事有濟」。

劉蔭棠展開活動時，海圻艦並未急於前往墨西哥。

程璧光一行於8月10日到達紐約後，在美國訪問了華盛頓、波士頓等地，拜望了總統、國務卿等政要，直到8月20日才到古巴。之後又在古巴停留了10天左右，獲古巴總統承諾「決不會歧視華僑」。

此時，墨西哥政府已表態同意賠償。海圻艦失去了繼續航行的意義，遂從古巴轉道回國。

圖：程璧光同紐約市長檢閱海圻艦官兵

1911年11月，中墨簽署了《賠償華僑損失證明書》。

這是一份中方做了很大讓步的證明書（證明書三字已說明了很多問題），文件中，墨西哥政府向中國表示了歉意，但同時申明，此次賠償只是為「以昭情誼」，下不為例。墨西哥允諾向中國賠付310萬比索，約定於1912年7月1日前在墨西哥首都交付。

由於清廷被民國取代，迪亞斯政權也被馬德羅推翻，這一賠償協議，最終未能落實。

綜觀上述處理過程，托雷翁城屠華事件發生後，清廷的護僑決心並不堅決，只選擇了一種最為穩妥的宣慰方式，讓海圻艦以交流的名義到墨西哥一行。此舉與墨西哥允諾賠款之間的因果關聯並不明確。一者，屠殺華人的兇手是與迪亞斯政權為敵的革命黨，作為執政方，迪亞斯否定革命黨所為再正常不過。二者，如美國駐墨大使所言，迪亞斯政權顧及自身在國際上的聲譽，允諾賠償的可能性較大。所謂墨西哥被清廷一艘軍艦嚇到道歉賠償，未免太過誇大其詞。

（完）

薩蘇、李峰：《中國海魂：從鄭和到釣魚島》，長江文藝出版社2011年，第220~222頁；霧滿攔江：《歷史真的很有料》，中國華僑出版社2012年，第199頁。

董經勝：《1910年前中國向墨西哥的移民和中墨關係》，朱鴻博等主編《國際新格局下的拉美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85—305頁。

朱東芹：《墨西哥排華初探》，《八桂僑刊》2002年第2期。

《致外務部電》（1909年5月18日），《伍廷芳集（上）》，中華書局1993年，第306頁。

劉世禺：《世載堂雜憶》，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43頁。

楊立：《一段塵封的歷史：墨西哥托雷翁稱排華血案》，（台）《歷史月刊》2008年4月。

池仲佑：《海軍大事記》，左舜生選輯《中國近百年史資料續編》，上海書店出版社1938年，第353頁。

《外部致沈艾孫墨亂漸平希聲明派海圻至墨系聯交誼電》，《清宣統外交史料 卷21》，黃岩王氏1933年。

劉傳標編纂：《近代中國海軍大事編年 上》，海風出版社2008年，第589~594頁。

《使美張蔭棠為菜苑華工被害事呈外務部函》，《華工出國史料彙編 第1輯 中國官文書選輯 第3冊》中華書局1985年，第128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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