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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人家,香蕉樹下的憂鬱

撰文/袁凌,作家

漫無邊際的香蕉林,群山起伏的天際線。連綿龐大的山脈,想不到是在海南島腹地,帶著一絲熱帶養育的溫厚,卻又在青色中催黃了香蕉,透出早熟的憂鬱。

新村在這片香蕉林中,掩映在椰子和檳榔樹下,其中一間是林文姍的家。家是幾年前政府補助蓋的平房,帶著乘涼的拖檐,看去乾乾淨淨,但在炎熱的陽光下,也像透出某種憂鬱的氣息。

這份氣息,來自屋頂下面缺少的人,姐姐十五歲出門打工,爸爸3年前去坐牢了,還要多年才回來。家裡只有林文姍和媽媽。

浩瀚起伏的香蕉林,和群山連綿的橡膠樹,雖然近在咫尺,卻不屬於村中的黎族人,歸屬於國營山榮農場。就像童年中有些看起來理所當然的東西,並不屬於林文姍,以及她的堂哥林玉山。林玉山八個月時父親坐牢,十歲時才回來。附近的黎人村落中,這種情形並不鮮見。

他們的童年,正像這裡的雨林氣候,並不缺乏陽光和雨水,但在熱烈中忽然會出神,變得沉靜,蒙上一層看不見的霧靄。


爸爸

爸爸被帶走的那天,村中電線被颱風刮斷了。爸爸搭別人的摩托車去樂東縣城交電費,從此再沒回來。

起因是一樁舊案,爸爸曾經和人合夥搶過人的東西,「東西才值幾百塊」,合夥的人被抓,把他供了出來。

媽媽以為爸爸失蹤了,帶著文姍和姐姐去瓊海找,沒有找到。很久後才知道爸爸的服刑地址,在三亞的郊區。以前從沒出過農場地界的林文姍,去年開始跟著媽媽出門探望爸爸。到了三亞,母女一下車就迷路了,什麼地方也不認識,不斷打電話給姐姐。終究到了地方,見到了爸爸,爸爸很瘦,生病了,看起來很沒力氣。

爸爸隔著玻璃哭了,媽媽和姐姐都哭,文姍沒哭,大約周圍人多不好意思。回來卻催問媽媽啥時再去見爸爸。但媽媽沒有很多錢去,一次要花1000多塊,坐車、住店、買飲料和餅給爸爸。

頭一年沒錢去看爸爸,見面的時候爸爸說,你們不來,我就很慘,連洗衣粉牙膏都買不起,借別人的用。去年到現在,一共去了三次。

林玉山第一次去海口看爸爸,只有三歲。裡面有兩個男人同時出來,林玉山不認識是哪一個,回家別人問,他說:「看見了兩個爸爸」。以後很多次跟媽媽去探望。

提到爸爸的案情,林玉山變得沉默。

仍然是一樁舊案,十幾歲時犯的,多年後同案人被抓,把林玉山爸爸牽出來。媽媽有怨氣,但沒有離婚。回家三年後,爸爸在自家有些昏暗的屋裡,清清楚楚說出自己的罪名「強姦」,顯得決然誠實,又無可奈何。「我想跟兒子談一談」,他說。但不知如何開口。

母親說,林玉山認爸爸。新村的道路爸爸不熟,林玉山帶爸爸去大河游泳,也坐爸爸的摩托車去學校。但他不怎麼跟爸爸說話。

兩個爸爸的案子都犯在年輕時候,和一堆夥伴一起,喝了酒,像是變了一個人。喝酒是黎族寨子的風氣。以前不怎麼上學,上學到初中就輟學,出門打工,很多人沒拿到畢業證,文姍的姐姐就是如此。出門打工,黎族男孩都干不長,因為喝酒打架,一兩年就煩了,廠家不要了,「回來混著」。缺錢了,給老闆割個膠,干一兩天又算了,拿了錢喝酒。女孩打工受歡迎些,出了門就不肯嫁回來。本地男人娶不到老婆,有時從外邊帶個回來,生了孩子仍舊出去打工,男人在家,過兩年也就不回來了。

60多戶人的村落,有40來個30多歲往上的單身漢,包括娶不到媳婦或者老婆跑了的,每家每戶都有單身漢。他們的人生里,只剩下了酒。

文姍爸爸不喝酒,也不打人,說話細聲細氣,很心疼文姍姐妹。媽媽說「文姍愛她爸爸多一點,因為嫌我說話大聲,像吵她。爸爸不吵她」。爸爸出事之後,媽媽會喝一點自己釀的米酒,牆角擺著一桶,天氣熱,不用催就熟了,度數和白酒相差不多。

沒有了一家之主,生計只能靠媽媽,掙了錢才能去探監。給老闆割橡膠和摘香蕉的活,因為都要挑一兩百斤重的擔子,媽媽拿不下來。只能割自家的橡膠,一年有四五千塊,還有給老闆的香蕉林除草。有的老闆種豆角,媽媽去拔了一個多周草,一天一百塊。又有老闆承包稻田,媽媽去幹了一個多周,一天一百二,這樣零散地掙錢糊口。大女兒在賓館當服務員,工資夠她自己,不過給媽媽買了脖子上戴的金項鏈,還置了一輛踏板車,來回農場辦事方便,媽媽卻沒怎麼學會。

文姍放學回家,家裡沒有媽媽,就到地里去找。有時在隔著香蕉林的花生地里拔草,有時在老村附近的稻田裡。家裡沒有多少地,這天去拔草的地是別家的,媽媽幫人家摘完豆角後,借過來種一季花生。附近鄰居田裡的花生已經開出黃花,媽媽種的花生葉芽才出土,和爭相冒出的草莖不好分辨。

媽媽戴著草帽,蹲在地里一點點拔草。文姍幫著拔了一會,就失去了興趣,到田埂的樹下乘涼。媽媽慢慢地拔草,直到下午,一手拿著手機,似乎這樣會輕鬆些。拔了草,剩下的活路輕鬆一些,到老村附近的稻田去看水。稻田掩映在橡膠林中,水淹過了稻束根部,暫時不缺。媽媽走過青草萋萋的田埂,在幾處停下,堵住跑水的缺口。

媽媽不識字,沒有出門打過工。爸爸出事那年,已經說好了會出門,卻出了那件事。爸爸坐牢之後,媽媽也沒有想過離婚。「不給自己留面子,也要給女兒留面子。」媽媽說,「不管坐多久,也不會再找」。

家裡牆上掛著一張婚紗照,是外面的人到村子裡來照的,五十塊一張,背景上天涯海角的景緻是拼上去的。下面標著「守候愛情。」

「要是他爸爸在家,沒有我,他也很難過的。總要雙雙對對才好」,媽媽說。


老村

新村去老村要經過二里長的小路,籠罩在香蕉樹的蔭涼中。

香蕉樹是近幾年種的,所有權和村民無關。從前這裡是橡膠林,屬於五十年代進駐墾荒的國營農場,黎族村落也依照農場番號,叫做七隊,文姍媽媽買東西也去農場工人開的小賣部,但身份有高低,習俗各別,互不來往。近年橡膠價格暴跌到一噸四五千元,農場的工人也多半下崗出門打工,外地老闆包下了農場的地,改種香蕉。眼下正是香蕉待熟季節,果實上都披了淡藍色的薄膜和報紙疊成的罩衣,防止蚊蟲。對於這些累累的果實,孩子們是不能去碰的。他們自家都有不多的幾株。

老村的人比新村多,房子卻像稀落一些,掩蔽在椰子和檳榔樹林里。即使近年砌的平房,也不敷瓷磚,露著磚瓦的本色,間雜著一些茅草屋頂,覆蓋泥草的牆壁,像是被雨水洗刷泛白的草垛子。文姍家的老屋是其中一座,茅草層疊的屋頂高聳,屋檐草束耷拉下來,茅草上鋪的防雨布已經碎裂,看得出被颱風撕扯的形狀。

屋頂內部鋪墊蕉葉,較為細緻,年深現出暗褐色,又透出微紅,其下是密布的細木棍椽條。以前全家睡床的位置,現在有了另一張床,看來有人來住。粘土的地面還乾燥,依稀看出從前爐灶的位置。文姍四歲以前,全家四口人就棲居在這片屋頂下,眼下卻很難想像,自己曾經住在老屋裡。

鄰近的草屋裡,還陳設著鍋灶和桌子,靠牆一張床鋪,一個赤膊年輕人躺在床上,現出午後的無聊。年輕人說,沒有出門打工,也沒錢蓋新屋。家裡來了人,他會到文姍家的老屋去借住。

雖然陳舊,這些老屋仍舊現出某種整潔,屋前也沒有牲口,大多還帶著一個乘涼的拖檐。文姍的媽說,新村沒有地方了,老村的人已經搬不下來了。

文姍家的新屋起了一年半,2009年開頭,靠著一點積蓄和政府補助先葺起來,起房子姐姐就輟學了,老師打電話上來,媽媽說蓋房子,沒錢上學了。中間因為沒錢停了幾個月,到了2011年春節後才蓋好,姐姐就去瓊海打工了。

新屋到現在仍舊沒有完工,衛生間一面牆有一截沒貼瓷磚,裸露水泥牆坯,拖檐的柱子也沒有貼瓷磚。衛生間也沒裝淋浴,要在一旁的灶屋裡柴火燒水洗澡,做飯也在灶屋裡。這是村中常見的,林玉山家比文姍家的房子大,但牆壁只是靠地面一截粉刷過,其上裸露著牆坯,人先住進去,有了錢再一截截粉刷上去。爸爸服刑的時候,林玉山媽媽帶著哥哥割膠,挑一兩百斤重的桶,存了幾萬塊錢,又借了一萬,才起這座房子。

新村裡只有文姍家對面堂伯家的房子堂皇,有三層高,瓷磚在烈日下熠熠發光,大音箱傳來震動的mc天佑的喊麥。堂伯在縣城做建築生意,是村裡少數發達起來的人。

炎熱天氣下的村裡常常顯得安靜,孩子們是活力的來源。黃昏時文姍和夥伴在拖檐下划拳,輸了練鷂子翻身,一會又立定跳遠。身翻得很直,跳得也很遠,勝過學校的體育課。一會又去到別家院子追逐。男孩們的遊戲卻似乎是秘密。

遇到「打平安」,村落會稍微活躍起來。家裡有了人生病,或者覺得運氣不好,或有什麼重要的事,村中鄰居各自提了米酒,或者帶一塊肉,湊在一起喝酒吃飯,男女各一桌。文姍跟著媽媽坐席,特別喜歡吃上湯蛤蜊,雖然地處海南島,海味仍舊難得吃到。密密的椰子林下,隱隱透出喧鬧,男人們的酒席要擺一下午,留下一地的酒瓶。單身孤寂的日子,就這樣捱過去,未來的前景,暫時可以不必想。老村似乎也有了醉意,在炎熱中睡去了。

雨林

老村的當中,有商販來收椰子。男人戴著電工的腳鏈枷,利索地爬上斜伸的椰子樹,用繩索縋下大束的椰子。

這不是孩子們的方式,他們不需要工具。

在文姍家的老屋背後,女孩們一個接一個爬上一棵椰子樹。最頂端的已到樹梢的椰子果之間,最底的在樹榦中間,站在樹下的文姍猶豫一下,最後一個爬了上去。她們就像一摞椰子,一個個地結在樹榦上。

椰子很順利地採到手,通過樹榦上的接力,一個個地傳到樹底。有一兩個的傳遞出了問題,撲通掉到稻田裡,看起來堅硬的殼破碎了,汁漿四濺。女孩們呼溜下地撿起來,抹去泥水喝剩下的果汁,又用一塊木片刮殼底的果肉吃。

爬樹似乎是天生的技能,和攀爬天然連在一起。舊村的村口遇到兩個少年,他們爬得更高,像一種雜技。在去大河的路上,女孩們又爬上一棵酸角樹,林玉山也來參與,棲身在各個枝梢間,在繁密的樹葉間隱顯。他們像是天生處於樹上,成為樹的一部分。口中嘗到酸爽,卻又透出一股澀味,如同這裡的檳榔。這裡的男孩和女孩也天生修長腿腳,適於攀援。

似乎由於熱力的養育,植物都積累了糖分和發酵,任何野生滋味,都可入口,和人類培育出來的食糧,沒有主次之分。水溝邊的藤蔓嫩芯,黑色的含汁草籽,隨手採摘。大河邊的一樹紅綠,是耐嚼的酸葉,果實則很甜。農場廢棄場部的菠蘿蜜,皮下近似堆積白糖。連教學樓前的兩棵樹,也被採食了過多的葉子顯得衰萎。尋找坡上的野蜂蜜,更算是一樁事業。這些草木之味,用於彌補食物不足,孩子們大都一天吃兩頓,在學校吃過免費午餐之後,回家就在雨林中混肚子。

自然,還有大河中的羅非魚,含著艷麗的虹彩。一群少年赤著腿腳,扛著蓄電池帶動的器械,滋滋拉拉在水中電魚,並不擔心觸電。這是男孩們的事務,他們的行蹤總保持著某種神秘,只是遠遠顯露,似乎決心不走尋常路。

大河寬闊曲折,保留著它自然的模樣,女孩們下到河灘就赤腳,采著砂石往上遊走,一點也不覺得硌腳,沙灘附近男孩們丟下的一堆堆啤酒瓶碎渣也沒讓她們擔心。走出不短的距離,到了一處石槽橫布的長灘,河流在石槽中形成了深潭,這是少年游泳的領地。女孩子們站到大石上,似乎忽然擺脫了她們的性別,脫下外衣,像樹上墜落的椰子,一個接一個撲通地跳下水去。文姍保留著某種矜持,她穿著連衣裙下水。

水花立刻和女孩們的形體融化在一起,穿透線條和界限,連同她們的笑聲,時刻在打破又凝聚,讓人想到一幅油畫《阿維尼翁的少女》。她們張開雙臂,似乎這激流是另一種需要攀爬的樹。離開這激流的脈系,還有臉上黧黑的膚色,就不足以定義雨林的人生。

文姍臉上的笑容,終究也化開了,和夥伴們的水花融在一起,消褪了一層熱帶的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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