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頭條詩人|李葦凡:小鎮筆記
李葦凡,本名李平,70後,教師,居重慶合川,出版詩集《杯水記》。
小鎮筆記
小 鎮
叫做沙魚的小鎮,位於兩省交界處,
三、六、九逢場,
兩個省的人都來了,
幾條老街人頭攢動,
不用擔心,
人們總能找到自己的親戚。
小鎮那麼小,它卻動用了兩個省的土地,
兩個省的天空。
兩個省的玉米,連成一片,
只是更綠,面積更大,
北邊的玉米剛出花,
南邊的玉米就懷上了。
甲省的周龍英,經人介紹,
嫁到乙省的沙魚鎮,
乙省的王連生,死後葬在甲省的龍庭鄉。
夏天的黃昏去散步,我牽著女兒,
女兒牽著一朵雲,
有時候,雲會化作雨,
落在省界附近,那些人家乾淨的屋瓦上。
Camille Corot
光 源
女兒捉到一隻螢火蟲啦,她雙手捂住那發光體,
光便從指縫間漏出來,
她打開那小小的囚籠,光便被釋放出來。
她仰著頭,看它蓄勢,起飛,
往稻田的方向飛,練習它在幼兒園學到的飛行技巧,
女兒追上去,循著光源,學著那蟲兒飛。
那幾年,我們住在鄉下,
夜晚如此漫長。
幸好,上天垂憐,賜予我們無數光源:
有雪,
有螢火蟲跟空氣擦出的火星,
有滿天星星和古老的漢語交相輝映。
女兒太愛那些夜晚了,她在那裡度過了最好的童年,
經歷了最純凈的光的照徹。
我告訴她,貧窮不可怕,失敗也不可怕,
如果光源被囚禁,也不要悲傷,
她可以打開淺草覆蓋的銀行,
從父親的骨殖里,提取到那一點磷光。
編 年 史
石牆的深灰色,放在時間裡久了,
反而會變成淺灰,甚至白色,
從牆下走過的人,
投在上面的影子會更清晰一些。
幺叔是個石匠,
他不停揮動手錘,
每一鏨子,都會迸出一朵火來。
他是要給石頭,增加一些修辭,
或密或疏的紋路,
都會減少石頭的荒涼意味。
除非一些使用過的石頭,
多多少少會留下一些生活的線索。
比如,鳥兒停過的爪痕;
比如,香火熏過的印痕;
比如依稀可辨的「某某某之墓」,
或者「某年某月某日立」,
這樣的字跡。
這些石頭最是訓練有素,
只需幾聲輕喚:「喲嗬,喲嗬,喲嗬……」
便嚴絲合縫了。
它的編年史就成了牆的編年史。
手 語 者
他總是半夜回家,把他的秘密語言,
藏進一根麥草里,
才肯與人說話。
這個神秘學院的傳人,
每日遊走於各個鄉鎮、村莊,那巨大的交易市場。
而黃牛、水牛低頭吃草,沉默如一面湖水,
安靜,如一灘墨跡。
只是那畜生的毛色,膘情,性別,
牙齒的發育和磨損程度,手語者瞭然於心。
對手出現了,
那是真正的知音者,
眼神之間並無交集,卻同時向對方伸出一隻手。
在深邃幽暗的袖管里,兩隻手相遇了,
接著一隻手咬住了另一隻手,
然後放開,再次咬住,
如此這般,
似嘈嘈切切,又似唇槍舌劍。
直到兩隻手完全從袖管中抽身出來,
清風明月,各歸其位,
靜謐之處有風起,黃昏之後有一場細雪。
Camille Corot
病 中 吟
那個瘦弱的孩子躺在竹椅上,還在發燒,
五里外的場鎮,人已散盡,
太陽只好把街上的石板翻過來,炙曬一番。
背著綠漆箱子叫賣的人,
尚有少許存貨:
「冰糕,五分錢一支」
「冰糕……」
臨近中午,母親回來了,
一心掛著病中的我。
她把裏得嚴嚴實實的搪瓷盅,笑盈盈地,
捧到我面前。
揭開蓋子——
裡面全是水,
除了兩根薄薄的木片。
母親哭了:「兒子,冰糕化了。」
那個年代,我們經常玩一種憂傷的遊戲,
叫做:冰糕化了。
滅 蟲 記
蚊子太多了,這些以人血為食的傢伙。
整個夏天,我們都在和它作戰,
用煙熏,用火攻,
手中的蒲扇,啪啪啪地揮舞著,
蚊子仍源源不斷地從四面八方趕來。
我的祖父,並未參與其中,
他收工回來,躺在竹椅上,
早已鼾聲如雷。
院子的橘樹,開著花,有好聞的香氣,
寄生於樹木體內的蟲子,
偷食木髓,
又把木末,推出體外。
我們用細鐵絲,做成鉤子,把它掏出來,
才解了恨。
這些無所不在的蟲子,總是讓我們心神不寧,
又是讓我們堅持活下去的理由。
北斗星下
大人收工回來,天已擦黑,
還要收拾院壩里的糧食,挑水,飲牛,弄柴火,
我一點也幫不上忙。
我只是坐在門檻上,心事重重,
看北邊的天空,
一群動物,熊啦,犬啦,蠍子啦,
挪過來,挪過去,總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北斗星下,對應著一處高高的台地,
青岡樹如此靜謐、枯竭,
空枝在夜風裡篤篤有聲,
彷彿明月之夜,敲響寂寞的木魚。
我想那高高的台地,必定是一座寺廟的位置,
只是那隱密的建築,尚未打開,
只是那唯一的僧人,尚在幼年。
選自《星星詩刊》201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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