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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兒院唇裂女孩被富太太領養,十年豪門生活經歷卻讓她中度抑鬱

孤兒院唇裂女孩被富太太領養,十年豪門生活經歷卻讓她中度抑鬱

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簽約作者:虞爾

楔子

廚房的水池裡堆放著沾有食物殘渣的餐盤,前夜換下的臟衣物摞在洗衣機旁,被褥還沒疊好,壁櫥內掛著她的上百條舞裙——均由厚緞或絲綢縫製成,剪裁精細,輕盈宛如掠過湖面的羽毛。

她出逃的跡象很微妙:緞帶散亂的足尖鞋蜷縮在鞋櫃角落,而原本佔據那位置的帆布鞋杳然無蹤,一同消失的還有床頭那裱著合影的相框、抽屜里的身份證護照以及新買的拉杆箱。

請原諒我用了「出逃」這個詞。

畢竟她離開得悄無聲息,甚至吝嗇到連一張字條也不肯留。我捏著煙坐下,靜靜等煙灰墜落在地毯邊緣。

掛鐘滴答,吹拂紗簾的晨風停滯,茫然枯坐。羊絨毯嘶嘶作響,煙灰有復燃的跡象。

可她不會回來了。我知,我深知。

1

像天鵝。

我第一眼見到她,腦中就蹦出這三個字來。反觀羅女士是這麼形容她的:天生的舞者。這真不容易,要知道近兩周內,我陪著我的僱主羅女士跑遍了台北所有育孤院,就為了找尋這樣一位「天生的舞者」。

筆直纖細的脖頸,手臂線條柔美,高舉過肩,薄薄的白衫貼身勾勒兩片肩胛骨的輪廓,肢體舒展優雅似天鵝。育孤院里的小女孩們聽從羅女士的要求踮腳轉圈,多數很快就敗下陣。唯有她,唯有這隻小天鵝踩著滿地綿密的松針,忘我地旋轉,細瘦堪比草莖的腳踝里似藏了無窮盡的力量。

羅女士用指節輕叩著輪椅扶手,兩分鐘後,她側身向旁邊的工作人員點頭示意。「小天鵝」被領到我們面前時,我辨出羅女士聲音里融進一絲極難得的溫情,她微笑著招手。

「過來,孩子。」

可她只是站在那兒,隔著三五米的距離,垂手揪緊衣擺,眼皮耷拉,充耳未聞的模樣。

女院長蹲下胖胖的身子,撫著她的後腦勺說了句悄悄話。她大半張臉隱沒在白色口罩後,聞言飛快地掃了我們一眼。我捕捉到那雙眼睛裡的慌張和不安,她在害怕什麼?我很好奇。

而當她猶豫著、手指顫抖地摘下口罩,我聽見羅女士口中封不住的一聲驚呼:「噢上帝!」

女孩有雪白的肌膚,精巧的下頜線,鴉翅般好看的眉形,鼻尖綴有小粒俏皮的雀斑。但美中不足的是,上帝在燒制她這件瓷器時傾注了九分心血,疏漏的一分挽不回裂紋,在她的上唇——

這是一名先天性唇裂患者。

忘了自我介紹,我是名骨科醫生,也是羅海眉女士的私人醫生。

紐約時報曾為羅女士獨辟專訪,著名芭蕾舞藝術家,舊金山芭蕾舞團首席演員中的唯一華人。芭蕾等同她的生命,外界皆知她甚至為此終身不婚,而多年前一場車禍在她的腿骨里埋下禍根。

畢業後我接手她的治療,那時她已離不開輪椅,歷經漫長抑鬱期後,她決心將她未完成的芭蕾之美延續下去,以另一種方式。

「藝術是獨一無二的。」我引用羅女士的口頭禪,這句話顯然打動了她。

唇裂又如何,重要的是「小天鵝」身上的舞蹈天賦不是么?接下來的領養手續辦理順利。大概從哪裡聽說是我勸服了羅女士,因此當我拉開車門並紳士地將手墊在車頂以防她碰頭時,女孩躬身鑽過我臂下,輕輕說了聲「謝謝」。

羅女士拿走了她賴以掩面的口罩,聲稱藏缺是弱者自卑怯懦的表現。

她始終低垂著臉,道謝之際幼兔般的三瓣唇綻放微笑,類似枯萎的樹葉上的一點綠色。那單薄的音節在我心底震蕩,她的音色如水洗過那樣澄澈。

我有一瞬的愣怔,心臟像被人暗地裡偷偷掐了一把。真是個令人心疼的小丫頭,我想。

2

依照羅女士的意思,她的唇裂修復手術很快就安排好了,請來國際知名的整形外科醫生親自操刀。真到了那天,羅女士因腿部不適留在家中休息。在場的眾多白大褂里她只認識我一個,小手越過人群間隙牽住了我的衣角,惴惴囁嚅:「別走。」

「好,我不走。」

我答應她,反手握住她的手腕,骨架細得令我產生略微一捏便會斷裂的錯覺。

她稍稍安心,躺在推床上閉起眼睛。她眼皮褶子淺,睫毛像蒲公英一般柔軟細密,此刻輕顫著,泄露出主人內心的驚惶。我俯身親了下她的額頭,將這一吻算作是對晚輩的特別安慰。

蒲公英遮覆的眼陡然睜大,微弱燈光映進她瞳孔里,如夜幕下擦亮一簇粲然的焰火。而她沒能來得及說什麼,就被護士推進了手術室的雙層門後。

「手術中」燈牌恆久地亮著,我怔怔望著窗外凌晨一點半的台北,霓虹橫溢,琥珀色的一鐮薄月釘在黯淡穹宇的南端,我無心欣賞。背過身,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在擔憂,為那相識不過幾日的「小天鵝」。

「perfect。」等主刀的美籍醫生同我握手,神色疲憊卻不掩笑意。心頭的巨石怦然落地,我鬆了一口氣。

手術很成功。

等腫脹消退、傷口彌合,護士替她解除繃帶,並貼心地拿來了一面鏡子。最後一圈白紗自她頸前跌落,花瓣般嬌艷的唇癒合後只剩一道淡淡的粉紅痕迹。我發誓,當女孩小心翼翼地試探著睜開眼,深深望著鏡子里,許久,顫抖的唇角微揚。那柔弱的弧度,像極鄰牆一撇花枝迎風瑟縮的蓓蕾,美而易碎——那是我此生見過的最純凈的笑容。

「羅窈。」床邊的羅女士輕輕握住她的手,呼喚她的新名字、新身份——羅女士的養女。

真糟糕,有那麼一瞬,這世俗平凡的溫暖,讓我一個大男人險些遏制不住想要落淚的念頭。

3

鮮血。

血伸出赤紅的觸角,纏住她伶仃的腳踝。我想上前查看,可雙腳沉重如水泥塊,喉嚨受炙烤般發痛,我大叫,卻失聲一樣寂靜。

醒來汗水浸透了睡衣,多年來我總是重複同一個夢境:鮮血淋漓而我無能為力的噩夢。

勉力平定心情,我拿起枕邊手機翻看消息,共計有七條來自羅窈:「駱醫生,我下課了,你來接我。」、「我想吃蚵仔煎和鳳梨酥,再加一杯珍珠奶茶。」、「你怎麼還不來啊?我要餓死了。」……

這是面對熟稔之人才會有的小女孩抱怨的口吻。她芭蕾比旁人學的晚,基本功落後太多,經常受傷,半年內骨折脫臼四次。連我這見慣了病痛的老手也會心軟,尤其是接骨時她隱忍含淚的雙瞳、被咬出深深齒痕的唇瓣。羅女士是否擔得起「慈母」這美名另說,至少我確信,她一定是位嚴師。

據羅窈說,家中的體重計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她的三餐見不到半點油星,另外還有魔鬼式訓練,羅女士要求她擁有最纖細的身材。

「疼暈過也餓暈過,真想死了算了。」我還記得她當初訴苦時的原話。

流光容易把人拋,我自回憶中抽身,女孩已趴在我的背上,左手抓著蚵仔煎右手捧著奶茶感嘆:「駱醫生,要是沒有你,我該怎麼辦啊?」

相處日久,這丫頭也學聰明了,隔三差五說自己腳踝扭傷賴在我的診所不肯走。我訝異她小小的肚皮怎麼裝得下那麼多食物,吃飽喝足就霸佔我的床睡覺,午休時我只能將就著睡外間的沙發。

噩夢再度席捲上身,手卻摸到什麼軟綿綿的東西,我一驚,睜眼就看到女孩跟我共擠一張單人沙發。為了不掉下去,她修長的四肢章魚似地攀著我。

我條件反射地大喝一聲:「羅窈!」

「怎麼啦?」她揉著惺忪的睡眼,見我醒了,還要往我懷裡靠,「我一個人睡會害怕的。」

背抵著沙發,退也無處退,感受到那副溫熱的身軀又嚴絲合縫地貼上來,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我想我當時腦子亂成了漿糊,居然蹦出一句:「不可以早戀。」

「想什麼呢?早戀我也不找你啊。駱醫生你可真是正人君子。」她像被逗笑了,那成語落在她口中有調侃的意味。嘴上這麼說,手還置在我頸後不肯鬆開。

她十六歲了,不復稚嫩模樣,時間賦予她曼妙的身體曲線,儼然出落成娉婷的芭蕾少女。但我依然懷有細膩的直覺:那隻羞怯又慌張的「小天鵝」從未飛走,只不過迷失在了她的靈魂深處。

4

她初參賽,是台北一場小小的市級比賽,怕得要死,渾身哆嗦,死活不肯上台。羅女士恨鐵不成鋼,抄起桌上一杯熱咖啡往她腳邊砸去,生生將她逼到了幕前。

一支獨舞謝幕,她塌著肩膀落寞地走回後台。羅女士當即劈頭蓋臉罵了她好一通:「就你這種水平,隨便哪個學校初試第一輪就會被刷下去!」其實遠沒有她說的那樣差勁,我坐在觀眾席看完了整場,肢體略顫是扣分點,但羅窈的芭蕾造詣明眼人一看便知。

——「天生的舞者」。

難道你忘了當年在育孤院是如何一眼相中她的嗎,親愛的羅女士?我嘆氣。

「對不起。」我聽見她向養母道歉。羅窈深深鞠了一躬,那單薄的音節在我心底震蕩,她的音色如水洗過那樣澄澈。

時隔三年,我的心臟又被人暗地裡狠狠掐了一把。

哪怕歲月伸出無情的手掌將往事撕碎焚毀,哪怕現實殘酷的齒輪一刻不停地向前傾軋……我畢生也無法忘記那夜的雨——

我記得聲勢浩大的雨澆在皮膚上清晰的疼痛感,像絲帛被尖刀割裂;記得那逃離的背影匯進紛繁車流,瘋狂的鳴笛聲化作我齶骨間咯咯作響的顫音;記得我追上她,將她摟進懷裡時所見到的那滿目哀戚。

也正是那一夜,我擁她在懷,觸碰到了她靈魂里潛藏的那頭睡獅。

我安慰她,然而那安慰連我自己也覺貧瘠:「沒關係的,一次失誤而已,你還小,可以再磨鍊……」她打斷我,被雨水或淚水淋濕的眼睛裡有撕裂般的痛楚:「如果我說,我根本不喜歡芭蕾呢?」

怎麼會?我想起在育孤院那棵松樹下遇見的「小天鵝」。那是我一生中最愚蠢的時刻,因為接下來的我張口結舌地低喃:「你是為舞蹈而生的……」

「駱聞廷!」

她崩潰地尖叫,咬我、踢我,失控且拚命想掙開我的束縛:「人人都這麼說,羅窈你天生就是跳芭蕾的,什麼是天生!天生的是我那該死的兔唇!」

電光火石間,她的指甲嵌進我的皮肉,那是帶著憤恨的怒意,我全懂了——躲在口罩後的瑕疵品、「小天鵝」眼裡的慌張和不安。這是一場交易,她想要擺脫那原生的殘疾,需要羅女士的金錢,而她付出的代價,是她所厭惡的今後任憑擺布的人生。

裹挾著悶雷的暴雨模糊了視線。

偶爾有車輛的遠光燈刺破雨幕,落在視網膜上像是遙遠的行星。我隱隱有很不安的直覺:迷失在她靈魂深處的「小天鵝」正一點點死去,而某種兇惡的困獸蠢蠢欲動,伺機取而代之。

5

2014年初,我陪羅窈來到德國斯圖加特芭蕾舞學校進修。

那時候羅窈的情緒很不穩定。我想,讓她們母女分開一段時間,大概是目前最好的解決辦法。

我正式由羅女士的私人醫生轉變職責去照顧羅窈,原以為換個環境有利於她身心愉悅,事實的確如此,但與我想像的大相徑庭。

遠在德國西南部的巴登-符騰堡州,隔著亞歐大陸,隔著七小時的時差,脫離了羅女士掌控的羅窈如魚得水地交了一票新朋友,開始頻繁出入各家娛樂場所。她雪白的芭蕾舞裙被高擱在壁櫥里,取而代之的是湖綠、酒紅、檸檬黃多條顏色鮮亮的弔帶裙。

學校告知我她一整周沒去上課的時候,我開車找遍了附近的酒吧。當我將她從卡座那兒拎起來,她醉眼朦朧地望著我:「你是我什麼人啊?」

我強忍怒意:「我是你的醫生,我要對你的身體負責。」

「得了吧,你一骨科的,管我喝酒?」

「你喝醉了,走路摔跤跌斷腿怎麼辦?」

我們一來一往講的是中文,她那些夥伴聽不懂,這時候有個高鼻樑棕鬈髮的德國男孩走過來用英語問我是誰,順勢將手環在了她的腰上,而羅窈帶著我不曾見過的甜蜜微笑倚向男孩的胸膛。

我坐在警察局裡捂著流血的嘴角,一遍遍重申自己是羅窈的暫定監護人,而且事情的起因是那男孩語氣里的輕蔑惹惱了我。其實我心裡很清楚,理虧的是我,因為先動手的是我,更因為——

在我身體里熊熊燃燒的,是嫉妒之火。

我早就過了青澀魯莽的年紀,可竟會像毛頭小子一樣為女孩爭風吃醋,乃至大打出手。這不像我,但這又確實是我。羅窈,她真是個小魔女。她就是有這樣的本領,迷惑我的眼睛,誘拐我的心,在我未知未覺的時刻,將愛慕的火種藏在我左胸腔內的岩石罅隙里。

做完筆錄,邁出門抬頭就看見拂曉時分火燒雲熏紅的半邊天。她借口說自己坐久了腿麻,同在台北時一樣要我背,還不安分,拿食指戳著我的脊梁骨指責:「你打傷了我的男朋友。」

「你男朋友也打傷了我,他沒吃虧。」我沒好氣地回。

不曉得哪裡好笑,她笑個不停,圈住我的脖子往我耳朵里吹氣,酥酥麻麻的:「駱醫生,我還以為你這種正人君子是被人打死了也不會還手的。」

「現在知道了?」我握著她的小腿,估摸著長了點肉,手感豐腴了些,「你不好好上學,再出去鬼混,我能把你打到骨折再接起來。」

她絲毫沒被我恐嚇到,腦袋伏在我頸窩處,像回巢的雛雀拱著樹枝般蹭我:「那你過來陪我咯,我一個人住在那裡,晚上都不敢睡覺。」近乎撒嬌的小奶音聽得我心頭一片柔軟。

來斯圖加特的同年中旬,我由國王大街搬進了毗鄰席勒廣場的羅窈的公寓。

6

摘得美國傑克遜國際芭蕾舞比賽冠軍那天,她恰巧成年。

來自中國台灣的天才少女憑藉經典曲目《天鵝湖》中的奧傑塔一角贏得滿場起立歡呼,此後我們遊走在巴黎、赫爾辛基、莫斯科等城市,直到她幾乎橫掃所有國際芭蕾舞AB類賽事的金獎。

我看過她的胡桃夾子、她的奧賽羅,我知道她最擅長的始終是那出《天鵝之死》。一隻瀕臨死亡邊緣的白天鵝最後的美麗姿態:她輕輕地抖動手臂,艱難地立起足尖,生息在死神的拘押下漸漸消弭,末尾一幕是屈身倒地後唯獨抬起一隻右臂。舞者舉手投足間充塞哀傷而令人心碎的凄美。

儘管這出舞劇我台上台下看過無數遍,可每當她伏低在那冰冷的地面,我心靈受到的震撼不啻初見。透過那白紗輕覆的身段,我看到的是與先前截然不同的羅窈……

記憶飛速倒轉,回到我們住在斯圖加特的時候,有天晚上她毫無徵兆地闖到我卧室里來,說要拿下國際賽事四大滿貫,用獎金和榮譽償還羅女士這幾年的養育之恩,然後,她要自由。

羅窈對芭蕾缺乏熱愛,但勝在她有過人的天賦,最關鍵的,是她夠狠。

我不知道一個小姑娘怎麼下得去那樣的狠心——胯骨脫臼過,脾臟破裂過,腿上有兩處骨折留下的舊傷,腳尖因受傷打過三劑封閉針,現已嚴重變形。她的傷化作她的勳章。

彷彿是一夜之間,她脫胎換骨,變得沉默且冷淡,一心練舞,成了羅女士最希冀的模樣,可這樣拒我於千里之外的羅窈令我感到陌生。只有夜闌人靜,她身上偶爾會現出一點過去的影子:那總是編造腳踝扭傷的借口賴在我身邊的小女孩。

我記得是在瑞士沃州的首府洛桑,黎明微曙時,弗隆河畔某酒店房間,女孩像貓一樣潛進門,細瘦的腳踝垂在窗檯下,只是輕哼:「我疼。」

我輕聲叫她的名字:「羅窈,是腿疼?」當天下午有場很重要的比賽,容不得丁點疏忽。

「這裡。」她指著自己的心口。

我有些手足無措,怔怔地站在床的那端遙望她,看女孩披散的發緊貼著霧蒙蒙的窗玻璃,纖細的剪影被外面清早四五點的路燈光映得像窗花一般。

「沒關係,」她緊接著笑了,轉瞬即逝的,眼角疑似閃過淚花,「反正這裡早就壞掉了。」

羅窈曾告訴我她喪失了愛人的能力,這是多麼悲哀的事情。可她依舊跟很多男孩交往,他們擁抱、親吻,像每一個輕浮的少不更事的孩子一樣,彼此都未認真地交付心。我們為了比賽奔赴陌生的城市,她在每一段短暫的旅途嘗試儘可能最熱烈的戀情。

我懷疑她內心深處有個無限坍塌的空洞,需要很多很多的愛來填滿,那深淵不知饜足。

我該拿她如何是好?我多怕驚動她靈魂里那頭破壞力巨大的睡獅。

7

國際上公認的最高水平的芭蕾舞比賽,在保加利亞的海濱城市瓦爾納舉行,這也是羅窈拿下四大滿貫前的最後一戰。

誰也沒料到羅女士會在比賽前夕飛來瓦爾納。她年輕的時候數次與這項賽事失之交臂,成為她最深的遺憾。現如今她這隻年華不再的天鵝倒下了,她要親眼見證自己一手栽培的「小天鵝」延續她的榮光。

七月份的瓦爾納泡在腥熱海風裡,若住高樓將手伸出窗外,觸到的水汽像鮮切的檸檬片般黏膩欲滴。她的練功服背部也浸出薄薄一層汗,膝蓋抵在胸前,坐在地板上入神地看一部老粵語片。

羅女士因要倒時差早早就睡了,倘若知道賽前我放任她看電影消遣,我倆都逃不過一劫。我坐沙發,她就靠在我腿邊,小腦袋瓜搖搖晃晃,後來大概看累了,乾脆倚在了我的膝蓋上。

「雖然兜兜轉轉走了很多冤枉路,我終於來到伊瓜蘇,我覺得很難過,因為我始終覺得,站在瀑布下面的應該有兩個人。」影片結尾,梁朝偉飾演的男主語帶感傷地說出這段台詞。她全程好安靜,靜得我以為是睡熟了,膝蓋都不敢挪一下。小手此刻卻抓住我的褲管,聲音里有種很隨意的若無其事:「喂,駱聞廷,我們什麼時候也去一趟伊瓜蘇怎麼樣?」

瀑布在巴西,蒙著舊膠片的暗黃色調,湍流沖刷著岩石,宛如一個念念不忘的夢。

這兩年我們去過很多地方,全是為了比賽。骨科醫生和芭蕾舞演員這種奇妙的搭配,似乎有無盡的曖昧,可我們並非戀人,電影里象徵純真愛情的瀑布,她竟會想同我一起去嗎?我心下一動,那些埋藏日久的情感悄悄復甦。

她沒有起身,也沒有回頭,接著問:「駱醫生,老師給你開了多少工資?」這麼久以來,她對羅女士的稱呼不是「媽媽」,始終是尊敬卻生疏的「老師」。

「等贏了明天的比賽,我可以給你兩倍,」她聲音輕輕細細的,彷彿怕驚擾什麼美夢,「為什麼你在我身邊,心卻向著別人?」

她在質問我。

電流似的顫慄傳遍血脈,心口那座閘門被霍地拉開,重拾過往的每一塊碎片,我拼湊出斯圖加特的那夜——她無意間偷聽了我跟羅女士的通話內容,這才會闖進我的卧室,立誓要拿下四大滿貫,恢復自由身。

我本是羅女士的私人醫生,奉僱主之命照顧她,也奉僱主之命……監視她。

我猛然意識到,一直以來,羅窈所做的這一切,並非是在報復羅女士。她報復的對象,是我。

應該高興嗎?我的暗戀不是單相思,我深愛的女孩,也同樣愛著我。當她知道心儀之人是養母刻意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感到了愛情的背叛與欺騙,所以她「喪失了愛人的能力」。

我的女孩愛得單純又傻氣。

羅窈啊羅窈,你讓我拿你如何是好?

8

同之前的舞台一樣,羅窈的芭蕾獨舞《春之聲》堪稱完美,成年組女子金獎是她囊中之物。可結果出了點意料之外的紕漏,瓦爾納賽事的最高獎——評委會特設大獎,旁落他人。

她下場時,候在台邊的我迎上前用披肩裹住她。我們彼此無聲,心裡都清楚剛才評委會主席的點評可謂一語中的:「Miss Luo,毫無疑問,你的舞姿非常迷人。但,很抱歉,我看到的是一個製作精美的人偶。你的天賦是上帝贈予你的禮物,讓我惋嘆的是……顯而易見,你並不喜歡你的禮物。」

要怎麼喜歡呢?

我落後她半步,看她的頭髮高挽成髻,露出雪白的頸節,靠耳根處有一粒小痣。上帝賜她的禮物有兩件:兔唇和舞蹈天賦。她為了割捨前者不得不接受後者。我猜想她心裡一早就恨透了這種生活。

我曾在七年前的台北,育孤院的滿地松針上,見過真正起舞的「小天鵝」;也曾在黃油似的溫柔暮色里,見過繞頸的紗布落地,緩緩展露最純美的笑容。打那以後,折斷她的羽翼,將她鎖在舞台上,強迫她暴露在她所恐懼的眾人眼中、聚光燈下。這個名叫羅窈的人偶,是由她的養母、我的僱主羅女士親手製成的啊。

然而這「罪魁禍首」七年後仍坐在那裡喋喋不休。羅窈又變回了初次參賽的模樣,拘謹且默然地聆聽她的訓誡。我就站在旁邊,在心裡無聲地吶喊著,對她的每一句予以反駁:

你瘋了!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再也不跳了?你怎麼能像個loser一樣退出……

她當然知道,為了這一刻她壓抑太久了。

你現在正是芭蕾舞者的黃金年齡,繼續努力精進,羅窈,遲早有一天你會成為芭蕾界的神話……

可她想要的是自由。

我已經跟舊金山芭蕾舞團的藝術總監打過招呼了,你下月就去面試……

那是你的人生,不是她的。

最後我聽到一聲幾乎能夠以假亂真地被錯認成溫情的「窈窈」。她微笑著向女孩招手,一如在育孤院那般,我從不知她的面目可以如此可憎,她說:「我都是為你好。」

你會殺了她的。我在心裡克制而痛苦地回應。

休息室門窗緊閉,感受著肺里的氧氣被一點點泵空,我險些要溺斃在這灰色空間里時,耳朵捕捉到了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我抬起臉,女孩在我身前,在我的陰影下。我從她眼神中讀出了最後的哀求:「我好累,你帶我走好不好?」嵌在她眼窩裡的如兩丸瑩透的水晶球,表面已經有了絲絲裂痕。

我幾乎就要答應了!像在當年的手術室外那樣,握住她的手,告訴她:好,我帶你走。

水晶球破裂在羅女士開口喚我名字的那刻。那陰冷輕蔑的笑聲,起初埋在黑暗的角落,之後漸漸攀升,而我們像赤身裸體站在雨水裡,多年前那場暴雨——聲勢浩大的雨澆在皮膚上清晰的疼痛感,像絲帛被尖刀割裂。

「你不如試試看,看我的兒子會不會跟你走?」

二十八年光陰燃燒殆盡的灰積壓在我心頭,將岩石罅隙里那星火苗撲熄。是的,我不會。

看來我們畢生註定要相愛相殺糾纏到老,您說對嗎?我親愛的羅海眉女士,我親愛的……媽媽。

9

鮮血。

鋪天蓋地的赤紅色,似毒藤蔓般肆虐的血液,纏住她細瘦的手腕。負傷的白天鵝眼神黯淡,羽毛逐漸失去光彩,氣息奄奄的垂死之軀被血色吞噬了。

我頹然癱坐在醫院走廊上,「手術中」燈牌一如既往地亮著紅光,而我身心全然空白,感官喪失,耳中聽不到任何聲響。腦海里遺留的場景像電影的殘幀碎片連綴不起,斷斷續續循環播放:比賽結束了;休息室內的訓斥與冷笑;她獨自離開,我始終聯繫不上她;公寓里的攝像頭拍到她走進浴室,再也沒出來;我趕過去踹開門……紅,滿目血紅。

上帝啊,我早該知道的不是嗎?沉睡在她身體里的那兇惡的困獸,隨時可能摧毀一切。早在台北的時候,她被迫登台,暴雨里我摟住崩潰尖叫的她,第一次察覺到了不對勁。拿到心理醫生的評估報告後,我徹夜輾轉反側,最後決定帶她離開是非之地,飛往斯圖加特。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寫著:中度抑鬱症。

天生的面部缺陷讓她被親生父母遺棄,背負著弱者的自卑怯懦。或許在她的心還是稚嫩的青蘋果時,就有小蟲啃噬著果核了,那小蟲,是周圍異樣的眼光和竊竊私語。羅女士做了什麼?她奪去她的口罩,剝去她的安全感,將一己之私鍛造成鎖鏈,在她的累累傷痕上再淋鹽水。

我做了什麼?

我讓她愛上我,又一次次欺騙她、背叛她。我看著她越來越沉默,對任何事物都提不起興趣;我看著她發了狠地練舞,她對芭蕾帶給她的傷病照單全收——那近乎是種自殘方式;我看著她瘋狂地追求愛與被愛,試圖重燃生活的熱情。

可從頭到尾,我只是心懷悲憫地,看著而已。

我終於明白在瑞士洛桑的那個清晨,她指著心口,說這裡早就壞掉了。那是她在提醒我,是她的求救信號,求我拉住她,別讓她被那頭即將蘇醒的睡獅吞食掉。

我沒有拉她,我任由她墜下深淵。

我成為壓死那隻「小天鵝」的最後一根稻草。

牆上的電子鐘準點報時,漫長的四個小時過去,沒有消息從手術室里遞出來。我好累,昏昏沉沉倒在長椅上,臉頰貼合冰冷的金屬網面,嘴唇嘗到了鹹味,遊離的意識恍惚回到那八歲的小男孩身上,過去那些感覺統統湧上心頭。

渴望母親的懷抱,渴望牽母親的手,渴望生病發燒時母親吻一吻我的額頭。都是奢望。我有一位很了不起的優雅高傲的母親,為了不耽誤她的舞蹈生涯,不被媒體抓住把柄,作為非婚生子,我甚至不能跟她姓。

羅、駱。第二聲和第四聲,隔著逾越不過的鴻溝。

有關童年的印象,父親永遠缺席,母親的位置常年由保姆頂替,她忙著隨舞團飛往世界各地巡演。我八歲時,某次目送她打車趕往機場,積久的委屈倏忽漫遍全身,於是我在馬路對面喊她,我哭喊著,媽媽、媽媽。

請你回頭看我一眼。

此後多年我總是重複同一個夢境,鮮血淋漓而我無能為力的噩夢——她皺著美麗的眉,似乎被我的哭聲困擾,腳步停滯後,她回身打算囑咐什麼。下一秒的世界,只剩血泊。

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開口喊過一聲「媽媽」。

高考結束填報志願,我放棄了感興趣的土木工程,毅然選擇了醫學院。她不肯放棄芭蕾,直到被醫生告知任性的結果可能是終身癱瘓,她恨我,恨我奪去了她視為生命的藝術生涯。我擁有如此卑劣的品格,用一個無辜的小女孩,試圖換取母親的原諒和愛。

她從羅窈身上看到的,是年輕時候光芒萬丈的自己,是不甘失去和渴望得到的榮譽。

我從羅窈身上看到的,起初是膽怯的想接近愛的自己,後來是愛情萌生的端倪,現如今,她是我的蜜糖、我的軟肋,我一切光明或黑暗面都傾慕的對象。

10

她的特護病房在一樓最西側,臨窗植滿木槿,樹影疏疏落落地印在瓷磚地上,「之」字型枝條像攀纏不清的蜘蛛網。整整兩周,她躺在床上,不睡覺的時候眼睛就盯著那「蛛網」。木然的,不說話,除了微動的眼珠,毫無生氣可言。我始終不敢去看她纏滿紗布的手腕。

那雙眼裡曾有的焰火完全熄滅了,是我犯下的罪過。

她生平最厭惡別人替她做選擇,我深知,但請讓我最後再自私一回。羅窈,我要你活著,我要我愛的女孩好好地活著,哪怕餘生避我如虎狼,再無相會之期。

在瓦爾納看的那部電影,最經典的台詞是張國榮在影片里的口頭禪:「黎耀輝,不如我們從頭來過。」每當他這樣說,無論身處何種境遇的梁朝偉都會忍不住原諒他之前的一切過錯。然而愛情是有限度的,我想世人大多忘了這一點。

我們之間埋藏著太多的秘密和欺騙。既然不能從頭來過,我只能希冀著,留她久一點,再久一點。

第二十七天,通過心理測評的她被批准出院,我送她回公寓,門關上的那一刻,我知道她心裡那扇門也永遠地對我關上了。一切都結束了。

翌日我依然送去早飯,心懷著殘存的些微僥倖。

可是——

緞帶散亂的足尖鞋蜷縮在鞋櫃角落,而原本佔據那位置的帆布鞋杳然無蹤,一同消失的還有床頭那裱著合影的相框、抽屜里的身份證護照以及新買的拉杆箱。

Cataratas del Iguazú。

她走後的第十三天,我看到她的社交賬號更新了一條狀態。僅僅是一行英文定位,沒有配文,也沒有照片。但我只消一眼,就知道那是巴西巴拉那州和阿根廷的邊界,伊瓜蘇瀑布。

她離開的這十三天,我沒有踏出她的公寓半步,無事可做,我只是將那部電影看了又看。影片中的伊瓜蘇瀑布巨流傾瀉,轟轟瀑聲據說二十五公里外都可以聽見。但我坐在台北某公寓的地板上,手指摸到那被煙灰燙壞的羊絨地毯,我的心一片死寂,似乎洪流奔嘯而過,留下空空河谷。

Cataratas del Iguazú,這是她同往事的正式告別。

我的小天鵝總算逃出綁縛她的鎖鏈,而我,我不配被她所愛。

或許我畢生只能在這河谷里踽踽獨行,掙扎著將愛在心間藏起;或許我們生命里那象徵純真愛情的瀑布下,註定永留一個人眺望。(作品名:《天鵝之死》,作者:虞爾 。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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