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之酒狂:醉書生欠下了陰債
繆永定,是江西的拔貢生。所謂拔貢生,就是明清時期的特考貢生。貢生是科舉制度中介於舉人和秀才之間的一種功名,相當於舉人副榜。有些秀才一直考不上舉人,但又想做官,可以通過各種途徑去取得貢生的身份,那也可以做個不入流的小官了。蒲松齡這個秀才也是屢試不第,但直至他七十一歲時才成為歲貢生。雖然做了候補儒學訓導,但離他去世只剩四年時間了,他一生也沒補上這個缺。
這個繆永定比蒲松齡幸運,年輕時就做了貢生。貢生雖比不上舉人,但是公家會發銀髮米,補助貢生的生活,讓他們可以不必為了一日三餐發愁,專心讀書科考。繆永定沒有後顧之憂,所以平素愛酗酒,醉酒時的樣子,連親戚朋友都嚇得躲避他。
有一天,繆永定偶然有事,到了族叔家裡。因他為人滑稽,愛開玩笑,族叔家的客人便和他談起來。那很和他聊得很高興,於是大家一起開懷暢飲。後來繆永定喝醉了,就借著酒勁,辱罵同席的人,因此得罪了族叔的客人。客人很生氣,也和繆永定對罵起來,兩人還打了起來,於是整個酒席大亂起來。族叔只好出面左右勸解,繆永定卻說他偏袒了客人,又對族叔發起怒來。族叔沒有辦法,只好跑去告訴他的家人。於是家裡來人,把醉酒的繆永定扶回了家中。家人才把他放到床上,繆永定的四肢就全都涼了。家人用摸了摸他的脈搏,發現他竟然氣絕身亡了。
繆永定死後,有個戴黑帽子的鬼差把他拘捕了去。過了一會兒,兩個鬼魂來到了一處地下的官府,府衙的房頂都是淺青色的琉璃瓦,人世間沒見有這樣壯麗的。繆永定到了高台下,好像是要等候見冥界的判官。繆永定自想沒犯什麼罪,一定是因為客人告發了酒後鬥毆的事,自己才要在陰間受審。繆永定回頭看黑帽鬼差,他怒瞪著兩眼像牛一樣,所以不敢問他什麼。然而繆永定認為自己是貢生,和人發生爭吵,或許犯不了大罪。
忽然大堂上一個官吏宣布說,讓打官司的人明日一早再來等候,於是堂下的人紛紛揚揚像鳥獸那樣散去。繆永定也隨著黑帽鬼差走了出來,但又沒有地方去,只好縮著頭站在一家店鋪的屋檐下。黑帽鬼差生氣地說:「你這酒狂無賴子!天快黑了,各人都去找地方吃飯睡覺,你到哪裡去呢?」繆永定戰戰兢兢地說:「我至今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並沒告訴家裡的人。所以沒有一文錢,難道還有地方去嗎?」黑帽鬼差又說:「你這酒狂無賴!若是買酒自己吃,就有錢了啊!你要是再胡說,我用老拳砸碎你這狂骨頭!」繆永定低下頭,不敢再作聲了。
忽然有一個人從店鋪的門內出來,他看見繆永定,驚奇地對他說:「你怎麼來了?」繆永定一看,原來是他的舅舅。舅舅賈某,早已死了好幾年了。繆永定見了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已經死了。他心裡更加悲痛害怕,向賈某哭著說:「阿舅救我啊!」賈某回頭對黑帽鬼差說:「鬼差不是外人,請來寒舍說話。」二人於是進了門,在店鋪里坐了下來。
賈某又給黑帽鬼差作揖,並且叮囑他要多加關照繆永定。不一會兒,賈某又擺上酒菜,三人圍坐著喝起來。賈某問鬼差:「我的外甥發生了什麼事,竟麻煩您去勾他的魂來呢?」黑帽鬼差說:「東王公要去和太上老君會面,遇到您的外甥在狂罵,就叫我把他抓來了。」賈某問他:「見到東王公沒有?」他回答說:「因為太上老君遇上一件丐者證仙之事,所以東王公還沒回來。」賈某又問:「我的外甥將會判什麼罪?」黑帽鬼差回答說:「還很難得知,不過東王公很生這類人的氣。」繆永定在旁,聽見兩人說的話。他嚇得汗水流了下來,連酒杯筷子都舉不起來了。
過了一會兒,黑帽鬼差站了起來,感謝賈某說:「吃了這麼豐盛的酒宴,我已經醉了,就把令外甥先交給您看管。等東王公回來了,再容我來拜訪。」說完他就走了。賈某對繆永定說:「外甥別無兄弟,父母對你愛如掌上明珠,責備一次都不忍心。你十六七歲的時候,每喝上三杯後,就嘟嘟囔囔地找人家的毛病。別人一點不合你的心意,就砸門謾罵。那時還可以說你年紀小,不想分別十幾年了,你一點也不長進。如今該如何是好啊!」
繆永定伏在地上哭著,只是說後悔已經來不及了。賈某拉起他來說:「我在這裡開酒店,很有點小名望,定當為你竭盡全力。剛才那個黑帽鬼差是東靈使者,也就是東王公的親信。我常請他喝酒,和我很要好。東王公每天的事情多以萬計,也未必就能記著你。我婉轉地和東靈使者說說,求他看在我的交情上放你回去,也許他能夠答應。」
但賈某立刻又轉念說:「私自放你還陽的責任很重,沒有十萬金幣錢紙賄賂,恐怕不能辦成這事。」繆永定聽了感謝不已,表示由自己來承擔全部費用。賈某答應了他,繆永定也就在舅舅家裡住下了。第二天,黑帽鬼差早早就來查看繆永定的蹤跡。
賈某就請他到內室里,兩人密密商談了一會兒。之後賈某就出來對繆永定說:「我和他談妥了,等一會兒他就會再回來。我先拿出所有的錢來為我們訂立的契約做擔保,其餘不夠的錢,等你回去再慢慢湊足送給他。」繆永定高興地問:「一共需多少錢?」賈某回答:「十萬兩黃金。」繆永定驚訝地說:「我到哪裡弄這些錢呢?」賈某解釋說:「只需要金幣錢紙一百掛,就足夠十萬兩黃金了。」繆永定聽了如釋重負,高興地說:「這太容易辦了。」
等到將近中午的時候,黑帽鬼差還沒來到賈某的店鋪。於是繆永定想去附近的街市上走走看看,賈某叮囑他不要走遠了,繆永定答應著出了門。他看到街市上的商販貿易,如同人世間的一模一樣。走著走著,繆永定到了一處地方,他看見高高的圍牆上安裝著棘刺,像是一座監獄。監獄對門有個酒館,很多人紛紛往來進出。酒館外是一條長溪,溪里的黑水涌動,深不見底的樣子讓人恐懼。
繆永定正要站住窺探,就聽到酒館裡有人招呼道:「繆君怎麼來了呢?」繆永定急忙看去,原來是鄰村的翁秀才,是他十年前的舊文友。翁秀才走出來與繆永定握手,高興得像兩人生前那樣。於是翁秀才就約繆永定到了酒館裡面,喝起了酒來,談起了兩人分別後的情況。繆永定慶幸自己將要復生,又遇到了舊友,便開懷痛飲起來。他喝得酩酊大醉,頓時忘記自己已死。緊接著他舊態複發,說話漸漸地絮叨了,還挑剔起翁秀才的毛病來。
翁秀才見他這個樣子,於是嘆著氣說:「幾年不見,你怎麼還像以前的老樣子呢?」繆永定向來討厭別人說他酒後的毛病。他聽到翁秀才的話後,更加憤怒了,便砸了桌子,跳起來大罵。翁秀才斜了他一眼,就拂袖而去了。繆永定追到長溪的邊上,伸手去抓翁秀才的帽子。翁秀才生氣地說:「這真是個不講理的人啊!」他氣得把繆永定推落到溪水中。黑色的溪水其實並不太深,然而水中尖銳的刀子多如麻桿,穿透了繆永定的脅下和小腿。他被刀子固定住了,一動都不能動,一直疼到了骨髓里。黑水中拌雜著糞便等髒東西,臭氣隨著呼吸灌入咽喉,繆永定更受不了。
岸上笑著圍觀的人像一堵牆,但是並沒一個人肯伸手救他。正在危急繆永定的時候,賈某忽然來到了。賈某看見繆永定,大為吃驚,便把他扯出來拖回家去了。路上還對他說:「你沒救了!死了還不覺悟,不配再做人了!請你仍舊跟著東靈使者,去東王公處受斧刑吧。」繆永定異常恐懼,哭著說:「我知罪了!」賈某這才說:「剛才東靈使者來過,等候你來立契約,可你卻在外面縱飲遊蕩不歸。然而他很忙不能再等,我已經立了契約,付了一千金幣錢紙,讓他先走了。其餘的紙錢,以旬末為期限。你回去後,應當趕快想法籌辦。籌夠十萬冥幣之後,你夜裡到村外曠野,叫著我的名字燒了它,許下的這個願就可以了結了。」
繆永定全都答應了他,賈某於是催促繆永定趕快回陽間。賈某送他到郊外,又叮囑他說:「你務必不要背棄諾言,不然會連累我。」賈某這才指示了還陽的路,讓他回家了。當時繆永定的身體已經僵卧在床上三天了,家裡人都說他醉死了,然而鼻子里的氣息,還隱隱約約的像懸絲一樣。
魂魄回到人間之後,繆永定終於在第四天蘇醒了。醒來後他大吐了一場,吐出好幾斗黑汁,實在是臭不可聞。吐完之後,他的汗水濕透了褥子,身體這才覺得清爽。隨後繆永定把這些奇異的事情,都告訴了家裡的人,家人都覺得不可思議。說完之後,他立即覺得在陰間被刺傷的地方,變得疼痛腫脹了,隔了一夜竟然成了瘡。還幸好沒有大潰爛,到了第十天,他才漸漸能夠拄著棍子行走了。
家裡人都求他償還陰間的十萬欠債,但繆永定計算了一下所要用的錢,沒有幾兩銀子不能辦成。繆永定是個小氣之人,心裡很吝惜那點錢,於是他說道:「過去也許是醉夢中的幻境罷了。就算是真的,東靈使者因為是私自放我,怎麼敢再讓冥王知道呢?」家裡人都勸他去燒了紙錢還願,但是繆永定不聽,堅持己見。然而繆永定心裡也很警惕,從此不敢再狂飲。鄰里鄉人都看到了他的進步,有時便稍稍和他在一起同飲一陣子。
過了一年多,繆永定把陰間的報應漸漸忘記了。他的膽子慢慢大了起來,舊態也漸漸萌發了。這天繆永定在同姓晚輩家裡飲酒,又罵同席的主人。主人就把他趕出門外,關上大門徑直回去了。繆永定在門口吵罵多時,他的兒子才知道了,就來把他扶回了家裡。繆永定一進屋,突然臉朝牆壁跪在地下,他自己不停地叩頭,磕的頭不計其數。他口中還喃喃自語地說道:「這就還您的債!這就還您的債!」說完之後,繆永定便倒在地上,整個人一動不動。家人再看了看他,這次真的已經氣絕身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