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了熱搜的金庸劇才4分,細數《新倚天屠龍記》的三大罪狀
金庸已逝,空餘傳奇。
Sir發現問問身邊的年輕人,沒多少人讀金庸了。
因為金庸太「深奧」?
這話30年前說,一定被當放屁。
但誰又能料到,在娛樂以粗暴淺薄為王的今天,金庸的愛恨糾纏、史詩格局、文學底蘊,已經成為速食生活的一種累贅。
一巴掌打來,馬上可以享受一巴掌還去的爽快。
那幹嘛還要體會喬峰被屢次陷害的憤恨,和最終真相揭露時,委屈卻無法釋放的蒼涼。
金庸的遺產誰來繼承?
它大概會以其他形式流傳下去。
如情懷,如思想。
也如影視。
老爺子去世三個月後,第一部改編成電視劇的金庸作品已經播出。
它正接受著我們的審判。
這次,傳奇不再,Sir絕不會心軟——
《倚天屠龍記》
聽到了嗎。
是噗通的聲音——
周海媚從周芷若演到滅絕師太,這份情懷,也沒有多少觀眾買單。
按國產劇的基因,這個分數,不奇怪。
奇怪的是,2017年的《射鵰英雄傳》,同一位導演,竟然有7.9分。
三分的落差,通常代表著質量的土崩瓦解,不論是製作、表演、故事、導演……
但《倚天》還是對經典保有幾分敬畏。
Sir先對比一下導演蔣家駿相對擅長的人物出場。
2017《射鵰》,丘處機出場,未見其人,先見其腳。
一個踏雪無痕,不需露臉,不需拔劍,就知道厲害。
2019《倚天》也有類似設計,以滅絕師太的出場最出彩。
青樓之中,男女嬉戲,然後鏡頭一切——
落在滅絕師太的髮髻。
轉眼間,妓院的輕浮放蕩,對比髮髻的束縛緊張。
還不只是以動寫靜。
僅一切,暗示出滅絕師太的性格(嚴厲死板),甚至是性格的成因(自我束縛)。
可見,導演下了工夫。
也可見,《倚天》並非誠意全無。
沒錯,還有「但是」——
Sir認為,大概是金庸的走,使我們對金庸作品產生了潔癖。
所以,任何一點點失望,都會被主觀放大,成為一種不可原諒的失敬。
這沒問題,在Sir這,甚至是好事。
因為苛刻是精品的鞭子。
就像金庸,他對待自己的作品一樣苛刻:
一開始只想修改書中破綻與文句,然而看稿時,對一些角色的行為怎麼都不能「認同」。
所以今天,Sir也要苛刻一把。
1
慢鏡泛濫
打開豆瓣,90%的差評對準了《倚天》的慢鏡。
Sir一看,嚯。
跳躍,慢……
甩鞭,慢……
連撲街,也……
Sir理解慢鏡頭的功能。
1999年《黑客帝國》的子彈時間,那一慢鏡,簡直將影迷從20世紀震撼到了21世紀。
慢鏡頭的確能放大瞬間的震撼。
可一旦濫用,震撼力就沒了,只剩費力。
在Sir看來,動作戲裡的慢鏡頭,得有三個條件:
一,有沒有以慢寫快;
二,有沒有提供細節;
三,有沒有美感加持。
像近期《阿麗塔:戰鬥天使》,最漂亮的打鬥戲是女主和機器人在下水道里的死斗。
它對慢鏡頭是吝嗇的。
只有在快到肉眼難以捕捉的時候,它才會慢下來,給你看見動作的瞬間,屏息感受毫釐間的危險。
同時也提供細節。
比方說阿麗塔慢下來,就是為了呈現她如何和兩條鋼爪擦身而過。
而《倚天屠龍記》卻是濫用慢鏡的教科書。
濫用到什麼程度?
一個人在河邊舀點水喝,也要把進度條拉慢。
其中的鏡頭邏輯,Sir只能認為劇組植入了防水唇膏的廣告。
不過,慢鏡不是原罪。
《倚天》最糟糕的是,為打架而打架。
尤其第一集開場,足足打了20分鐘,講一幫人如何搶屠龍刀。
這段破壞了好多東西,從桌子,到火炕,到一個大水車。
但Sir卻越看越困。
因為,這段打鬥是空洞的。
一沒有足夠精心的動作設計;二沒有一個讓你期待打鬥結果的情感鉤子。
即使有一臉正氣的武當派大俠,也無法感動觀眾。
這場「武術比賽」,他不過是其中一個登場選手而已。
這種空洞,是故事對動作的妥協。
不要情感,只要機械的運動,於是觀眾被迫來到賢者時間,徒留一股充滿空虛的無趣。
2
演技蒼白
所幸,金庸作品最不缺的就是情感。
基於他的文本優勢,《倚天》接下來的打鬥應該沒問題了吧?
但有句話怎麼說的——任何祝福,都是詛咒。
於金庸作品,情感越滔天,越可怕。
劇版《倚天》給我們看見沒能承載好這種情感的後果。
因為,承載情感的最大載體,是演員。
是他們——
小鮮肉Sir就不說了。
不是因為他們演得還行,而是因為現在播到第12集,他們才剛剛登場(拖沓可見一斑)。
說說眾矢之的,男主角的父母,張翠山和殷素素。
這兩人在原著中戲份不少,因為,對張無忌來說,父母是一個引子。
他們的生和死,造就了張無忌兩種強烈反差的性格底色——
軟,和硬。
軟,是張無忌10歲之前的「美麗人生」所建構的仁愛;硬,是「世界以痛吻我,我要報之以歌」的韌勁。
所以張翠山和殷素素的對比和默契極為重要。
這兩位,同樣是一陽一陰的碰撞:
一個正派,一個邪教;一個偉光正,一個下九流。
這兩極,本該精彩。
然而,劇中卻把這兩人呈現得很奇怪——
張翠山像個衣禽,殷素素像個花瓶。
你看,張翠山發現殷素素狠心殺人全家,還嫁禍於他,他是這麼訓斥的:
殷素素這樣回答:
如此緊張的攤牌時刻,Sir竟沒忍住笑了。
直觀上,你可能判斷不出這裡的演技尷尬。
這樣,我們把台詞調換一下。
完全不違和吧。
正派正嗎?
「報恩」被他說出了諷刺,搖頭晃腦。
邪教邪嗎?
「嗜血」被她說出了委屈,小嘴嘟嘟。
這還不算什麼。
再往後看,那些驚天地泣鬼神的情感,真的被他們演繹得寵辱不驚。
比方說,張翠山發現結婚十年的殷素素,居然是害慘自己師兄的罪魁禍首時。
書上這麼寫:
張翠山全身發抖,目光中如要噴出火來,指著殷素素道:「你……你騙得我好苦!」
戲裡是這樣——
???
別說噴火,你這連口水都沒噴一下啊。
殷素素呢?
她發現,丈夫因為自己的謊言自殺,於是也不活了。
一個母親,到怎樣的地步,才會當著兒子的面自殺?
對世界絕望?不,對自己絕望。
所以她臨死之際的所有表現,都是平靜、理性——那是一個恨自己恨到極點的人所露出的「疲倦」。
金庸用這些詞形容她:
冷冰冰。
低聲。
將嘴巴湊在無忌耳邊,極輕極輕地道。
說著凄然一笑。
戲裡是這樣——
很愛很愛你,所以願意,捨得讓你,以後只能一個人傷心
蒼白,是他們演技的死穴。
把那個將人情渲染得無比濃烈的武俠世界,退化成了紙片人間的惺惺作態。
武俠,講究一個「極」字。
它提煉了生活矛盾,因而極尖銳。
人是極端的人,情是極端的情,巧合是極端的巧合。
所以,在這樣的世界中表演,演員必須比平時更誇張,讓情緒更張揚,才能立得住武俠的底色。
黑澤明的《羅生門》,裡頭的那個大盜是這樣的——
如果看過的人,一定對這個大盜印象深刻。
他跳,他跑,手舞足蹈,大笑不止。
為什麼三船敏郎要這麼演?
因為黑澤明認為,在這樣的世界,人的表演不能太緩和,得比平時更誇張,呈現一種強烈的戲劇性。
他甚至帶領演員們觀摩一部非洲動物紀錄片,從獅子的動態上學習動作靈感。
這,才有了三船敏郎經典的「瘋狂大盜」形象。
武俠文學以情感為豐厚底蘊,才能打出千鈞重量。
但,情感一旦錯位……
有多少重量,就會摔得多狠。
3
情感錯位
《倚天屠龍記》里,一個媽媽死了。
臨死前,她伸手想摸女兒的臉,但終於脫力,沒能摸到就死去。
能看出來,演員和氣氛都在努力渲染「感人」。
滿臉的淚滴,誇張的血跡……
可Sir一點不感動,反而膈應。
為什麼?
想深一層——
只要是個女兒,看見媽媽這麼痛苦地想摸自己臉,一定會把臉湊過去。
照顧一個將死之人的所有遺願,是人之常情。
怎麼可能一邊哭成淚人,一邊對那隻眼前的手視而不見?
不感動,因為雙方的情感在這一瞬間無法銜接:
你這樣愛我,我那樣愛你,兩種愛錯位了。
說到底,這是表達上的不細心。
縱觀《倚天屠龍記》,這樣的不細心太多。
張翠山之自盡,不該悲壯。
他要死,是因為陷入了一種左右不是人的不義:
照顧師兄,就得傷害深愛的妻子;照顧妻子,就得傷害親人般的師兄。照顧師門,就得交出謝遜這個罪孽深重的義兄;而照顧謝遜,就得破壞師門的整個名聲。
乾脆自己死。
聽起來是勇敢的,但往裡想,它也是張翠山「逃避責任」的一面。
金庸在這裡完全沒有寫得多悲壯,只有寥寥幾字:
說著橫過長劍,在自己頸中一划,鮮血迸濺,登時斃命。
並不感人。
只是驚愕,驚嚇,驚恐。
但劇里怎麼拍?
偏偏拚命烘托他的死——
先是一把把劍舉起來,用力盯著它,然後吟了兩首奇怪的自帶迴音的詩詞:
「三尺長劍,斬不盡江湖恩怨……
(然後舉著劍保持這個pose和老婆深情對視,當然,她沒反應)
逆了蒼天,直至天荒地老。」
然後……
然後張翠山笑了……
張翠山倒地前,一個剪影,血染夕陽。
什麼人自盡會這樣拍?
顯然是英雄。
他是嗎?
顯然不是。
太悲壯了。
悲壯得使人忘了,他的果決犧牲,只是其中一面。
但他的另一面,還是一個拋妻棄子,只求明志的男人。
為了更直給的情緒,導演選擇快刀斬亂麻。
但這一斬——
斬斷了人物的糾葛,沖淡了武俠的餘味。
Sir不是反對翻拍。
但新《倚天屠龍記》的翻拍,稱不上創新,也沒能勾起情懷。
什麼是好的翻拍,什麼是好的武俠劇?
2017版《射鵰英雄傳》,有一場戲Sir頗為感動。
第一集,郭夫婦和楊夫婦四人被惡人追殺。惡人無數,雙拳難敵四手,怎麼也逃不掉。
於是,郭嘯天決定犧牲自己擋住官兵。
是很老的套路。
在郭嘯天死時,導演刻意安插了一個熟悉的背景音樂,《鐵血丹心》。
很煽情,很有「情懷」。
只是這樣而已嗎?
當觀眾都為他的犧牲動容,情緒即將到達頂點時,郭嘯天說了一句破壞氣氛的台詞:
「救我妻兒。」
他的犧牲,是有條件的;他的感情,是有私心的。
這才是好的武俠。
不刻意,不美化。
它只是回歸情感本身。
它只是抓住武俠和愛武俠的人最初始的默契。
這才是金庸於我們,最有價值的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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