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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朝的轉折:明代言官是怎樣敗壞的

撰文: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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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的言官主要是指「六科」和都察院里負有諫諍責任的官員,所謂「六科」,即戶、禮、兵、刑、工,六科設有給事中,「掌侍從、規諫、補闕、拾遺、稽查六部百司之事」 ,《明會典》將其概括為「封駁糾劾」。而都察院是「天子耳目風紀之司」 ,都察院御史同樣可以糾劾百官、學術、科舉考試及刑獄重案。相對而言,都察院御史側重於對百官的糾察,而六科給事中可以考察天子得失,利用封駁之權約束皇權。在明代,給事中和御史又被稱作「科道」 ,所以明代的言官又被叫做「科道官」或「台垣」。

明代是皇權擴張的一個朝代,宰相廢除、中央集權,讓明代皇帝有了更大的攬權空間。但這並不意味著明代的皇帝可以為所欲為,在與閣臣、言官、宦官、其餘京城各部官員還有地方勢力的互動中,明代皇權得到一定約束,其中,言官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明太祖時期,朝廷很重視言官的職能,朱元璋要求他們「有過必諫」「遇事必言」,「諫而不切者非忠也,言而不直者亦非忠也」 ,這讓明廷逐漸形成了自己的言官文化,犯顏直諫成為一種潮流,諸如楊慎、海瑞、王用汲等官員,都尊奉著這種「諫諍」傳統,但正是在他們所在的嘉靖朝,言官的處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言官的文化也逐漸敗壞。史書歸納這種變化為:從「帝初踐祚,言路大開」 到「厭薄言官,廢黜相繼」 ,再到「酷待言官,力加摧抑」,及至晚年的稍加反省,略寬言路,嘉靖朝皇帝與言官的關係變化反覆,但總體上處於一個皇權打壓言官的階段,這個階段,明代的言官文化明顯出現了敗壞,從「仗節死義」到「附庸權臣」,言官的變化與皇權膨脹和黨爭激化相互關聯。

明世宗嘉靖皇帝

正德末年、嘉靖初年被視為一個言路大開的時候,它的標誌是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頒布的新皇帝即位詔書,在這份詔書中有多處對諫諍之臣的撫恤和鼓勵,比如詔書中的第二條:「弘治十八年五月十八日以後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二日以前,在京在外內外大小官員人等,有因忠直諫諍及守正被害去任降調升改充軍為民等項,及言事忤旨自陳致仕養病等項,各該衙門備查明白,開具事情,奏請定奪。」

第十一條:「給事中、御史職當言路。今後凡朝廷政事,得失天下,軍民利病,許直言無隱。文武官員有貪暴姦邪者,務要指陳實跡紏劾,在外從巡按御史紏劾。」第八十條:「朝廷政事,得失天下軍民利病,許諸人直言無隱。」

第八十一條:「已上興革政令,詔書到日,有司即便奉行,如有延緩者,許巡按御史按察司訪察究問,俱以違制論。」

這些都體現了新皇帝對言官的重視。不過,這份詔書並不是世宗的手筆,而是當時的內閣首輔楊廷和。楊廷和主筆,寫好後與閣臣共同斟酌、潤色,最後交給剛剛即位的世宗批紅,即位詔書由此頒布天下。它體現的是楊廷和等士大夫領袖革新朝政的決心,而世宗當時以藩王身份入主,在紫禁城無依無靠,自然凡事聽從擁戴他的楊廷和。

在大議禮事件爆發前,世宗和楊廷和集團有過短暫的和諧期,這段時期言官的熱情高漲,他們積極勸諫世宗,或是提醒他以史為鑒,勵精圖治,或是基於典章規範指正他的不當行為,對於這些勸諫,「帝亦優容之」。 但這段蜜月期很快過去,為了擺脫楊廷和的控制,樹立自己的權威,世宗「漸疏大臣,政率內決」 。言官鄧繼增因此直言:「陛下不與大臣共政,而倚信群小,臣恐大器之不安也。」結果世宗大怒,把鄧繼增打入詔獄,即便給事中張逵、韓楷、鄭一鵬,御史林有孚、馬明衡、季本紛紛上疏求情,世宗也沒有消解怒氣。而在嘉靖二年,禮科給事中劉最彈劾宦官崔文「以禱祠事誘帝」 ,反被崔文告狀,劉最因此被貶官,這件事也反映了嘉靖初年世宗與言官的微妙關係,言路大開只是一個很短暫的狀態,從嘉靖二年開始,世宗就因為議禮、宦官和建造工程等問題與言官發生摩擦,到嘉靖三年的左順門事件,這一矛盾達到高潮。

楊廷和

嘉靖二年到三年,圍繞著世宗生父興獻王的追封問題,以楊廷和、毛澄、蔣冕為代表的高級文官,和以世宗、張璁為代表的皇帝及中下層文官展開漫長的拉鋸,它表面上是議禮之爭,實則是皇權及文官內部的權力之爭。朝廷百廢待新,大批言官不希望正德朝的鬧劇重演,所以他們聯合起來,集體向皇帝進諫,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楊廷和家的公子楊慎,他對眾人說:"國家養士一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 嘉靖三年(1524年)七月,以他為首的二百多位京官跪在左順門外,表達他們的強硬立場,其中包括九卿二十三人、翰林二十人、給事中二十一人、御使三十人。結果,世宗毫不留情,派人將這些大臣逮捕杖責,有一百八十多人因此受傷,十七位官員被打死,楊慎等帶頭官員或是被削職為民,或是被發配充軍,這就是著名的左順門事件。

嘉靖初期,言官對匡正社稷、盡忠直言抱有很大的熱情,以至於一度出現過火的趨勢,從嘉靖二年崔文事件中八十八位給事中、御史的聯名彈劾,到嘉靖三年四十四位言官聯名反對張璁、桂萼入京,再到同年七月的兩百餘人伏哭左順門,集體上疏、犯言直諫成為嘉靖初期的風氣。

左順門事件後,言官集體上疏的浪潮稍挫,但犯言直諫的例子依然不少,比如嘉靖五年,李達福案爆發,二十餘位給事中、御史要求嚴懲武定侯郭勛;嘉靖十一年東,御史郭弘化借彗星天象,上疏道:「今者彗出於井,則土木繁興所致也。」 勸諫世宗停止勞民傷財的工程;同一年,楊名等言官也借彗星之事上疏諫諍。這一時期,言官風氣大體清正,雖然政見不同,但仍秉持公心,所勸諫的,也多是希望皇帝優待士人、體恤民情、遠離奸佞、廣開言路、不要沉迷玄修、減少不必要的土木工程等。儘管世宗在左順門事件中展現了他的殘酷,但在嘉靖二十年前,世宗還算勵精圖治,楊廷和、張璁、桂萼、楊一清、夏言等權臣,雖然互相爭鬥、政見不一,總體施政方針卻也有益於社稷,比如整頓吏治、裁汰鎮守中官、清查勛戚田地、改良科舉風氣等措施,都是得民心之舉。所以,言官們對朝廷還抱持有希望。

在革新期間,世宗對言官的處置也並非總是殘酷,而是隨著政局變化保留彈性空間。一方面,他對觸犯自己忌諱的言官毫不留情,比如在議禮中與世宗意見不同,維護張太后、楊廷和,或者批評世宗崇玄溺道、荒廢國事的言官,常常被打入詔獄,杖責至死,嘉靖初期幾次針對文臣的重大打擊,基本都與議禮有關,由此可見世宗的政治意圖,而與此無關的事,比如只是彈劾當朝權臣,或者揭發地方亂象的奏疏,世宗即便不採納,也不會將上疏言官置於死地,例如在嘉靖十六年到十九年,御史桑喬、謝瑜先後彈劾寵臣嚴嵩,世宗沒有採納,但「猶未深罪言者」 。

嘉靖初年,言官秉持著儒家的道德規範,能夠立身持正、忠言諫諍,維持著較為良好的監督風氣,但在嘉靖二十年以後,隨著世宗對朝政的鬆弛、嚴黨逐漸掌控大權,犯言直諫的言官遭遇到更殘酷的對待,而都察院等監督機構也因為塞入了不少權臣的鷹犬,逐漸變得烏煙瘴氣、黨同伐異,從嘉靖二十一年嚴嵩入閣到嘉靖四十一年嚴黨倒台,言官陷入了二十年的漫漫長夜,言官文化也開始走向下坡路。

嚴嵩掌權後,不僅將夏言陷害致死,而且在世宗耳邊巧進讒言,殘害與他道不同不相為謀的言官。楊爵、浦鋐、周天佐、曾銑、沈束、沈煉、楊繼盛、楊允繩、馬從謙等官員都紛紛因言獲罪,重傷致死者十有八九。以至於《明史》修撰者感慨:「當世宗之代,何直臣多歟!重者顯戮,次乃長系,最幸者得貶斥,未有苟全者。然主威愈震,而士氣不衰,批鱗碎首者接踵而不可遏。」嚴嵩陷害這些人的做法破壞了政治鬥爭的底線。原本諸君意見不同、路線不同,即便在政治鬥爭失敗了,仍有轉緩餘地,可如果一榮俱榮、一辱俱辱,失敗了一無所有,政治的修羅場上,官員就會不擇手段整死對方,為此大量結黨、枉顧國事。嘉靖初年,楊廷和與張璁雖然也有鬥爭,但不至於把人整死,雙方爭論,也多有理有據。但嚴氏父子對待政敵就毫不留情,他們不僅大肆結黨,而且頻繁藉助皇權誅殺異己,如此當國二十年,政治豈能不壞?

嚴嵩

諸多言官被杖殺、充軍、流放,以至於到了嘉靖中後期,六科和都察院常常出現缺額的情況,還在的言官見死諫無果,也大多灰心喪氣,不復昔日的剛直與英勇。庚戌之變,俺答兵臨北京城下,要求明廷授予封爵,每年進貢,嚴氏父子惶恐之下,在廷議現場力主苟合,結果眾官員迫於嚴黨強勢,「日中莫出一言」,獨獨耿直的趙貞吉說:「城下之盟,《春秋》恥之。且既許貢,則賊必入城要索不已,即內外夾攻,胡以御之?」「為今之計,請至尊速御正殿,下詔引咎。錄周尚文功以勵邊帥,出沈束於獄以開言路;輕損軍之令,重賞功之格;遣官宣諭諸將,監督力戰,退敵易易耳。」 幾年後,倭寇入侵東南,明軍將領張經經過周密部署,取得「王江涇大捷」,卻遭到嚴黨誣告,被捕入獄,結果,除了給事中李用敬、閻望雲上疏求情,沒有言官再為張經辯護,眼睜睜看著一代良將含冤而死。也是在那一天,兵部員外郎楊繼盛因言獲罪,問斬於西市,朝野皆知繼盛被嚴嵩所害,卻大多明哲保身。楊繼盛臨刑賦詩道:「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楊繼盛、周冕、聶豹、趙錦等人相繼被罷官革職後,朝廷上敢於直諫的人更少了,徐階、呂本等內閣重臣眼見於此,也就不敢違逆嚴嵩。嘉靖三十四年,嚴黨已經佔據朝廷和地方諸多要職,左右著國家機器的運轉,他們利用嘉靖內心的多疑和不安,給不順從他們的官員羅織罪名,輕者罷官,重者身死,如此一來,言官分流出兩種態勢——一種,是明哲保身,不再諫諍皇帝與權臣。另一種,是彼此結為朋黨,依附在利益相近的權臣羽翼下,嘉靖末年,嚴嵩和徐階的矛盾激化,嚴黨和徐黨也各自利用自己的言官力量彈劾政敵。

在嚴黨這邊,嚴氏父子積極利用趙文華、鄢懋卿等耳目,鬻權納賄,控制言路。而在徐階這邊,為了扳倒嚴黨,他也積極聯合林潤、鄒應龍等言官,搜集嚴黨罪證,等待時機做出致命一擊。徐階深知:要扳倒嚴黨就不能牽連皇帝,嚴黨之所以屢被彈劾卻屹立不倒,就是因為他們總是借著皇帝的命令做事,比如沈煉、楊繼盛、張經的冤案,都是嚴黨取得皇帝的同意去做的,一旦追究這些冤案,就會引起皇帝不悅,事情也就功虧一簣。

對此,萬斯同記載道:「(徐)階為人陰重,有權略,初事(嚴)嵩甚恭謹。及是,知帝聞嵩貪,及世蕃奸恣狀,乃授意御史鄒應龍劾之。」 於是才有了御史鄒應龍的《貪橫蔭臣欺君蠹國疏》,促使世宗下定貶斥嚴氏父子的決心。到後來,當嚴世藩、羅龍文涉嫌謀反被捕入京審理時,徐階密見審理此案的刑部尚書黃光昇、都察院左都御史張永明、大理寺卿張守直,暗示他們如何置嚴世藩於死罪,又不牽連世宗。《石匱書·林潤列傳》記載了當時的對話:

徐階:「諸君子謂嚴公子當生乎死乎?」

黃光昇等人:「死不足贖罪。」

徐階:「此案將殺之乎生之乎?」

黃光昇等人:「用楊、沈,正欲抵死。」

徐階:「別自有說。楊、沈事誠出其謀,誠犯天下萬世公惡。然楊(繼盛)以計樞上所諱,取特旨;沈(煉)暗入招中,取泛旨。上英明,豈肯自引為己過?一入覽,疑法司借嚴氏歸過於上,必震怒。在事者皆不免,嚴公子平平打發出國門矣。赦出固善,抑法司不能辭責,我亦何以自解?我不足惜,諸公方負物望,擢居要地,旦夕冢宰。此舉又眾所瞻仰,如斯而已乎?」

黃光昇等人聽了愕然,請求拿迴文書另議。

徐階:「離此一步,遲此一刻,泄此一語,從中攪擾者必多,事且有變。今當以原疏為主,而闡發聚眾本謀,以試上意。依次須大司寇(刑部尚書)執筆。」

黃光昇:「謝不敢當。天下事惟相公能測。」

徐階從袖中取出事先寫好的文書,說:「擬議久矣,諸公以為如何?」

徐階取代嚴嵩成為內閣首輔後,朝廷風氣為之一振,壓抑許久的言官熱情也被激發出來。不過,徐階利用言官羅織罪名、構陷政敵的做法,加劇了黨爭風氣,也使得言官日益成為權臣的爪牙。諷刺的是,徐階利用言官扳倒了嚴黨,到後來,高拱為了取代他,也暗通言官進行彈劾。無論是嚴嵩、嚴世藩還是徐階、高拱、張居正,他們都通過拉攏言官,達到影響輿論甚至構陷政敵的目的,黨爭激化,官員們不得不通過站隊來保全自身,久而久之,無黨無派、一心為公的言官喪失了自己的生存土壤,諫諍之臣愈發固執於黨派成見,言官為了派系私心枉顧政治底線、國家大局,朝野也在混亂中日益頹靡。

其實,皇權缺乏制衡、黨爭激化造成的言官敗壞不只出現在嘉靖朝。例如在南宋,擔負諫諍責任的台諫系統常常形同虛設、置廢無常,在權相當道時,更是成為權相安插親信、操縱言路的渠道,比如南宋的權相韓侂胄,為了打擊趙汝愚,他利用內批,免去監察御史吳獵職務,將親信劉德秀、楊大法、劉三傑升做御史,這些人都成為打擊政敵趙汝愚的得力助手。到史彌遠、賈似道專權時,台諫系統更是被他們的親信牢牢把控,台諫台諫,一批批自居公正的台諫官,形同奉承主子的太監。

和嘉靖朝皇權打壓言官有相似之處,南宋台諫系統的衰落是君權和相權共同侵害的結果。學者虞雲國在《宋代台諫系統的破壞與君權相權之關係》中指出:「南宋高宗以後,台諫『連章累牘,入而不報』……即便是號稱『小元佑』的端平更化時期,理宗對言官奏札仍然是『但有報可之虛文,曾無施行之實事,甚者不唯不見之施行。亦且不聞於報可』。」南宋自秦檜始,相權對台諫系統的破壞也有恃無恐。秦檜擅於「擇人為台諫」,利用台諫官打擊政敵,而韓侂胄、史彌遠、賈似道等人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們不但安插親信,還要求台諫官將他們言章的副本封呈宰執,便於審查。南宋中後期,台諫系統對權相已經起不到什麼制衡作用了。

而在清代,雍正、乾隆年間以打擊朋黨名義對科道官的壓制,雖然瓦解了潛在的朋黨力量,卻也使得言官再無能力制約皇權,原本上糾天子,下察百官的言官,實質上只能行使他們的後半部職能,淪為皇帝制約百官的工具。

在明代,言官的無奈實在於它先天就依附在帝制社會的制度框架中,無法真正與皇權分庭抗禮。他們的權力是皇帝賦予的,他們的仕途命運、經濟狀況也和與皇帝、權臣息息相關,這就使得言官在制衡皇帝、權臣時具有先天不足,他們往往只能依靠集體力量,製造輿論,或是寄希望於皇帝或權臣個人的醒悟,來達到限制他們權力的作用,可一旦皇帝與權臣聯合,用殘酷的手段鎮壓言官,言官就如同脆弱草木,沒有反擊之力。而那零星的既不想結黨,又渴望匡扶社稷的言官,就只能淪為孤臣或道德模範,被眾人器重,也被眾人疏而遠之。

(作者授權刊發,注釋和參考文獻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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