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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的「心學」,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問:編輯能否介紹一下王陽明的心學?為什麼很多近代人物,像孫中山、蔣介石,都喜歡研究心學?

文 | 楊津濤

「心學」這個事,可以解釋得很複雜,也可以總結得很簡單。

本文盡量說得簡明扼要一點。

在儒學體系里,王陽明的「心學」,是作為「程朱理學」的批判面而存在的。

「心學」關注的焦點,是「知」與「行」,也就是「認知」和「實踐」的關係。

它至少包含了兩層涵義。

第一層:按照理學的觀點,儒家士子的行為,須以孔孟聖賢的認知為理論指導。王陽明認為,在未親身「實踐」之前,不會存在這樣一種完美「知」,來作為「行」的指導。

具體來說就是:「知」要靠自己的「行」去獲得。否則,即便那「知」是孔子留下的,對自己而言也未必是正確的、合適的;相反,如果是自己在「行」中體會出來的,即便那「知」顯得很稀鬆平庸,也不能說它是錯的。

在帝制中國,儒學始終是政治性的。所以,王陽明的這套理論,實際上是在否定政治活動中存在不容置疑的理論權威;不同意用既定的、先驗的理論來指導現實運作。亦即,在陽明心學看來,「凡孔孟留下的教導、做出的指示,都應堅決維護,全面執行」這類論調,是不對的。

第二層:在「知」與「行」誰先誰後這個問題上,理學認為「知」在先、「行」在後,必須先學習貫通孔孟先賢的教導,才能保證行動的正確性。心學的意見與之截然不同。

在王陽明看來,人必然先有想吃東西的心,才會去吃東西。想吃東西的心,才是「行」的開始。在「行」的過程中,會遇到種種障礙,這時候,就需要動用「學、問、思、辨」的能力,去一一克服。

王陽明反對「學問思辨」好了之後再去行動,他認為,只有在具體的行動中,才會產生真正有效的「學問思辨」,進而獲得真正的「知」。

這兩層涵義,提供了兩層思想資源:

一、打破「理論指導實踐」的牢籠,不承認有絕對正確的偉人和絕對正確的理論存在。靠自己的實踐去尋求具體的解決方案,「人人皆可為聖人」。

二、鼓勵「摸著石頭過河」。沒有絕對正確的偉人和萬無一失的理論來指導,沒有關係。只要大方向沒問題,秉持「致良知」的原則努力去做;在做的過程中,靠著「學問思辨」更新認知並修正行動,「知行合一」循環往複,必能有成。

圖:王文成公造像

理解了「心學」所提供的這兩層帶有強烈「改革」色彩的思想資源,自然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在東亞的近代變革史中,常能見到「心學」的身影。

比如,陽明學在日本維新志士中頗為流行。被梁啟超譽為「日本維新之首功」的吉田松陰,精通陽明學。木戶孝允、高杉晉作、伊藤博文、山縣有朋等維新功臣,皆出自其門下,也多少沾染心學,受到了影響。

在這些維新志士們看來,王陽明說「心外無理」、「雖其一言之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其實是教導人們不要盲從正統,進而抱定反抗舊秩序、推行改革的信念。留日的章太炎也對此頗有感觸,曾如此評價心學:

「日本維新,亦由王學為其先導。王學豈有他長?亦曰『自尊無畏』而已。」

章的「先導」一詞,或許誇大了心學對明治維新的影響,但他用「自尊無畏」四個字來概括心學,卻是準確抓住了心學的改革氣質。

什麼叫「自尊無畏」呢?「自尊」,就是「人人皆可為聖人」,要相信自己也能通過實踐得出真知,不必在「絕對正確的偉人」面前妄自菲薄;「無畏」,就是遇事不必因沒有「絕對正確的偉人和萬無一失的理論」的指導而慌張無措,須知做事真正正確的方式,乃是「知行合一」,懂得了「知行合一」,就沒什麼可慌張的。

明治維新時代,日本面臨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如何自強、如何處理與列強的關係、如何改革政體……,在當時的東亞,均無可供參考的成熟案例。一切只能「摸著石頭過河」。茲事體大,自不免使許多人產生畏事情緒。陽明心學,恰可從理論上,為這些維新志士提供一點努力做事的信心。

圖:日本維新功臣,自左至右依次:木戸孝允、山口尚芳、岩倉具視、伊藤博文、大久保利通

「心學」的這種改革氣質,也對晚清的革命黨人有著很深的影響。

孫中山、陳天華、宋教仁、胡漢民、汪精衛等人,都曾研習過王陽明的學說。比如,1906年,宋教仁購買了《王陽明集》、《王陽明全書》、《王陽明學提要》,還訂購了《王學雜誌》,宋以陽明學修身、立志,在日記中說:

「陽明先生之說,正吾人當服膺之不暇矣。」

這些人當中,孫中山對陽明心學的立場先尊后抑,是一個很特殊的個案。

尊崇立場,見於孫革命生涯的早期。

1905年8月,孫中山在東京留學生歡迎大會上發表演說,曾強調陽明心學對日本維新有大功:

「五十年前,維新諸豪傑沉醉於中國哲學大家王陽明知行合一的學說,故皆具有獨立尚武的精神,以成此拯救四千五百萬人於水火中之大功。」

貶抑立場,出現在孫革命生涯的晚期。

1919年,孫中山發表其一生中唯一的哲學著作《孫文學說》。書中,孫中山闡釋了「行易知難」論,否定了陽明學在明治維新中的作用:

「日本之維新,……與陽明『知行合一』之說實風馬牛不相及也……中國之變法,必先求知而後行,而知永不能得,則行永無其期也。」(註:孫還認為,王陽明的「知行合一」之說,不符合「實踐之科學」)

針對陽明心學,孫中山為何會發表如此前後矛盾的觀點?是因為孫晚年對陽明心說有了新的認知嗎?

其實不是。根源在於:1905年同盟會成立前後,孫還沒有自己獨立的理論,需要在行動中摸索,故而肯定「知行合一」。到了1919年,他的三民主義已漸成體系,孫自認堪為中國革命的指導。要讓自己成為革命黨人信任的導師;要讓自己的理論成為革命黨人信奉的指導思想,自然不能再提倡陽明心學。

胡適對此洞若觀火,曾寫下評論,指出孫中山否定陽明心學的「知行合一」、改倡「行易知難」,其目的是想讓黨人與國人服從自己,奉自己為精神領袖、理論圭臬:

「行易知難的真意義,只是要我們知道『行』是人人能做的,而『知』卻是極少數先知先覺者的責任。大多數的人應該崇拜知識學問,服從領袖,奉行計劃。」

蔣介石也深受陽明學的影響。據其自述,蔣從18歲開始接觸王陽明,之後五十多年來「讀了再讀,研究再研究」,王陽明的《傳習錄》和《大學問》,「真使我百讀不厭」。

但孫中山對陽明心學的實用主義態度,給蔣介石造成了不小的困擾。

一方面,蔣面臨的處境非常艱險,尤其是在局部抗戰 全面抗戰的14年時間裡,他執掌國民政府,但並沒有、也沒辦法提出一條絕對可以抗戰成功的路線方針。這種情況下,倡導「自尊無畏」的陽明心學,可以為他自己,也為其他人提供一些精神思想方面的支持。

另一方面,蔣又不能公開否定、駁斥孫中山晚年對陽明心學的貶損。

蔣的處理辦法,是發明一個新名詞「力行哲學」,來作牽強的調和。大致的調和方式是:王陽明是對的,「國父」也是對的;二者的衝突,源自某些概念的誤解。

所謂「力行哲學」,扼要說來就是:高度強調「行」的重要性,反對在「指導理論」方面做過多糾纏;朝著好的目標方向,趕緊努力去做才是正途;力行力行,就是「努力去干」。

蔣給不出能夠解決國家危難、定能成功的方案,而陽明心學裡的「知行合一」、「自尊無畏」,多少可以幫助他消除精神上的惶惑與行動上的不自信;自然也成了他在拿不出「絕對正確的指導理論」的前提下,用來引導黨內幹部去「力行」的思想資源。

這是「力行哲學」出現的時代背景。「力行哲學」大體可以視為陽明心學的變種。

圖:陽明祠,位於貴陽城東扶風山麓

王陽明,《答顧東橋書》。其原文如下:「夫學貴得之心,求之於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於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於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於孔子者乎!」

魏常海:《王學對日本明治維新的先導作用》,《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1期。

遲雲飛:《宋教仁的陽明學及倫理學研究》,《中國文化研究》2011第4期。

李吉奎:《孫中山論明治維新》,《中山大學學報論叢》1994年第1期。

胡適:《知難,行亦不易:孫中山先生「行易知難說」述評》。

《蔣介石日記》1946年12月11日。

陳鐵健、黃道炫:《蔣介石:一個力行者的思想自願》,山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11月,第126、1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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