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宴：從吐蕃手上為大唐收復涼州的歸義軍，怎樣敗亡於西夏之手

文/於笑洋

蠻族之野望——為生存而戰的歸義軍

當張議潮前往長安之際，他把權力移交給他的侄子張淮深，然而，沒有任何繼任者能夠具備他的鐵腕、經驗和威望。

878年，中原爆發了黃巢之亂，伴隨著頻繁的宮廷鬥爭與藩鎮割據，唐被一系列的反叛與動亂所折磨，最終喪失了對河西走廊的影響力，這意味著歸義軍必須在沒有朝廷指導和援助的情況下生存。

九世紀末，河西走廊依然是農耕和游牧兩種文明交錯的破裂地帶，游牧人一直是該地區騷動不安的力量，他們總是試圖擺脫控制，斷絕與歸義軍之間脆弱的宗主關係。

這種控制與反控制的鬥爭一直沒有停止，由於唐不但無所作為，甚至因為猜忌而肢解歸義軍的底盤，削弱歸義軍的實力，故而來自不同地區、不同背景的民族出現在這個舞台上，一些尚武的游牧部落再次衝擊這一地區，最終形成了顛覆性的力量，河西走廊的局勢再度失控。

嗢（wà）末人首先崛起。

嗢末並不是一個真正的民族，而近似於一種職業，有點類似於哥薩克。他們由包含著大量吐蕃化漢人的吐蕃附屬民族所組成。在吐蕃統治時期，嗢末人以僕從軍身份為吐蕃作戰。九世紀中葉，嗢末人利用吐蕃軍閥自相殘殺的機會擺脫其控制，他們既不承認吐蕃的統治，也從未真正服從過歸義軍的管轄。

吐谷（yù）渾人是該地最古老的民族之一，他們在唐人起義後拋棄了吐蕃，一些漢化的吐谷渾人轉而為歸義軍效力，比如長期擔任歸義軍瓜州刺史的慕容歸盈，他的姓氏來自北亞聲名顯赫的鮮卑慕容氏；另一些吐蕃化的吐谷渾人則歸義軍被打散了，他們時而自行其是，時而依附於強大的鄰族。

龍族人是來自塔里木盆地綠洲焉耆的吐火羅人後裔。唐人用「龍」稱呼他們的王族姓氏，因此被稱作龍族或龍家。他們既不屬於突厥人，也不屬於吐蕃人和羌人，是明顯的高加索人種。

九世紀中葉，在焉耆毀於吐蕃與回鶻軍隊的戰火後，他們被迫向東遷徙到河西走廊。「他們（龍族）在沙州附近，除了作為統治者的吐蕃及漢人外，在諸胡中可以說是最有勢力的民族了。」（前田正名《河西歷史地理學研究》）。

吐蕃人遭受了內戰和歸義軍的雙重致命打擊，但並沒有解散。他們名義上承認歸義軍的宗主地位，頑強而低調的生存，並同青海草原的兄弟部落保持著密切聯繫。他們慢慢地回血，等待新的機遇。

所有這些造訪者並不是來旅遊的，他們將給歸義軍製造無窮無盡的麻煩，他們與歸義軍的關係變化莫測、時好時壞。新的節度使張淮深盡一切努力來控制局勢，他不斷地運用軍事和外交手段來瓦解試圖擺脫控制的部落。

歸義軍無法獲得任何援助，蠻族勢力深知這一點，他們已經有足夠實力和野心來挑戰其領導地位。

到八世紀末，他們通過戰爭或滲透佔領了多座城市。嗢末人逐漸吞併了涼州，以龍族人為首的多部落聯盟控制了甘州和肅州。在西方，形成了強大的高昌回鶻汗國，他們從歸義軍手中奪取了西州和伊州。

這些城市失陷導致了可怕後果，歸義軍被迫疲於奔命地不斷作戰，不斷收復失地又不斷地丟失，其政治和軍事實力遭到嚴重削弱，更糟糕的是，他們與中原之間的聯繫被徹底切斷了。張淮深發現，他將被淹沒在蠻族海洋中。然而，真正給歸義軍帶來致命威脅的，是來自北方的回鶻人。

回鶻人曾在蒙古高原建立過龐大的帝國。840年，黠戛斯人進攻並摧毀了他們的汗廷，這引發了回鶻人的民族大遷徙，戰敗的回鶻部眾散亂的穿越沙漠向西或向南移動。

一些逃難的部落決定去河西走廊碰碰運氣，他們沿著額濟納河（弱水）向南移動到達河西走廊，在發現這裡擁有優質牧場後，更多的部落尾隨而來。很難想像這些窮途末路的游牧人以後會在該地區眾多的競爭者中有所作為，他們最初依附於歸義軍，似乎無意挑戰歸義軍的地位。

在控制了額濟納河沿岸的條狀地帶後，回鶻人以此為中心不斷向南湧入。最初他們只是試探性的騷擾，這些騷擾最後發展成了入侵，回鶻人進而希望獲得唐的承認，使其所作所為看上去更具合法性。

這些情況深深地刺激了其他人，他們擔心回鶻強大後可能會將自己一起消滅，874年，一支吐谷渾-嗢末聯軍先發制人地對回鶻人進行打擊，在他們尚未做大之前把他們趕走了。（「回鶻屢求冊命……會回鶻為吐谷渾、嗢末所破，逃遁不知所之。」 《資治通鑒》）。

回鶻西遷

然而，回鶻人不想在返回因戰爭和饑荒而一貧如洗的蒙古老家。當來自古老的回鶻王室雅拉卡爾（Yaghlakar，漢譯葯羅葛）家族後裔被部眾擁立為可汗後，他重新集合了散亂的部眾，回鶻人變得更加有組織、耐心和活力。

884年，回鶻人向據有甘州的龍族人發起進攻，經過幾次戰鬥後趕走他們，使自己成為甘州的新主人。作為對回鶻勢力不斷膨脹的回應，張淮深率軍向甘州發起反攻，讓回鶻人付出慘痛代價，回鶻可汗在這次懲罰性襲擊中被殺。

儘管張淮深及其繼任者不斷地發起軍事行動驅逐回鶻人，卻並不能將他們連根拔起，他們源源不斷湧入，越來越多、到處都是，這種數量本身就是一種質量。通過多次拉鋸後，回鶻人最終奪取了甘州，並以此為中心建立起自己的小汗國，史稱甘州回鶻。

到十世紀初，回鶻人從最初的幾千帳最終發展到30萬人，對歸義軍形成了壓倒性優勢。他們強大到這樣一種程度，在唐昭宗李曄流亡鳳翔期間，回鶻人甚至向唐軍將領提議，由他們派遣軍隊幫助朝廷平叛。（「靈州節度使韓遜，表回鶻請率兵赴難……」《新唐書.回鶻傳下》）。

張淮深的一生基本上在戰鬥中渡過，890年，他在一場政變中悲慘死去，一起被殺害的包括他的妻子和七個兒子。此後，張氏家族陷入長期的內部權利鬥爭，在五年時間出現了三個節度使：張議潮之子張淮鼎（890-892年）、張議潮之婿索勛（892-894年）和張淮鼎之子張承奉（894-914年）。

每次政變都意味著一場殘酷的處決與清洗，這種毫無意義的的自相殘殺把歸義軍帶入了無可挽回的衰落。從九世紀末至十世紀初，歸義軍丟失了大部分領土，僅能控制沙州和瓜州。

不過無論發生什麼，歸義軍對唐的忠誠一如既往，歷任節度使仍不斷地派遣使團前往長安，去請求朝廷的承認與冊封。

夢斷唐朝——後唐朝時代的歸義軍

當張承奉接手節度使後，同回鶻人的戰爭仍在持續，勝負的天平不斷向回鶻人傾斜，戰場不斷向沙州推進。

就在歸義軍艱難地為生存而戰時，中原局勢發生了驚人的變化。歸義軍的宗主國、古老的唐朝經歷著最後的災難：

宣武軍節度使朱溫在內戰中獲得一連串勝利後控制了大部分中原，不幸的唐昭宗李曄成為他的傀儡並遭到殺害。907年，朱溫廢棄末代皇帝唐哀帝李柷，在開封府稱帝建國，史稱後梁。此後中土陷入長期的戰爭與分裂，在53年時間裡（907-960年）冒出了五個朝代和至少十個國家。

由於交通阻隔，歸義軍過了很久後才獲知朱溫篡唐稱帝的消息，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人震驚和沮喪的了，他們為之效忠的國家現在不復存在了。

對他們而言，唐是無人能替代的祖國，也是長期支撐他們信念的精神寄託。張承奉對此做出非常富有感情色彩地反應，他拒絕承認後梁為唐的繼承人，也不再承認中原王朝的宗主權。910年，張承奉決定走得更遠，他自稱白衣天子並建立新的國家，史稱西漢金山國。

這種突破底線的做法沒有帶來任何好處。後梁把這理解為謀反，甘州回鶻也把它當做新的挑釁。

金山國的成立為回鶻人提供了很好的開戰借口，911年，天睦可汗決心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回鶻軍隊向沙州境內挺進，他們擊潰了歸義軍主力並把後者困在沙州。天睦可汗提出了極為苛刻的停戰條件，強迫張承奉承認「可汗為父，天子為子」，從此，歸義軍成為甘州回鶻的附屬國。

唐人被迫接受這個侮辱性的合約，張承奉因此名譽掃地，他最終被別人取代。914年，一個漢化粟特人曹議金成為新的節度使，歸義軍政權從張氏轉移到曹氏手中。

唐三彩雕像

一個粟特商人騎在雙峰駝上，雙峰駝是絲綢之路東端常見的運輸工具

粟特人的祖先來自中亞的索格狄亞那，他們在絲綢之路的貿易中扮演著重要的中間人角色，也是絲路各種文明的傳播者，早在幾個世紀前粟特人就作為移民在沙州定居，隨著時間推移他們大部分漢化了。

當吐蕃征服把粟特人賴以生存的絲路貿易全給毀了後，粟特人加入了唐人起義，同時，由於張議潮的母親是粟特人，這種關係讓他贏得了眾多的粟特支持者。

歸義軍統治者信任他們並把他們當作自己人，很多官員和將領來自粟特人。粟特人從此把命運與唐人緊緊聯繫在一起，隨著曹議金接任節度使，他忠實地充當起唐人政權的保護者。

當曹議金認識到無法用軍事力量同遠比他們強悍的回鶻對抗後，他採取務實的政治和外交手段來扭轉頹勢。

他首先廢除了金山國國號，恢復了歸義軍名稱。他小心翼翼同回鶻人周旋，避免與他們再起衝突。他娶了天睦可汗的女兒，後來又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繼任的順化可汗，這種雙重聯姻極大緩和了雙方之間的緊張關係。

918年，他派遣使團前往開封府，重新承認後梁的宗主權。曹議金還同於闐王國建立盟友關係，他把另一個女兒嫁給於闐國王尉遲僧烏波（Vi?a Sa?bhava，漢名李聖天），位於西域的于闐（新疆和田）是有著明顯華夏文明特徵的佛教國家。

歸義軍並不想聽任甘州回鶻擺布，曹議金耐心地等待反擊的機會。921-925年，甘州內部爆發了一次嚴重的內戰並伴隨著契丹人的入侵，曹議金抓住有利機會大膽率軍出擊，他進攻甘州一舉打垮了反對他的回鶻派別，他的女婿阿咄欲成為新的可汗（順化可汗）。

通過這場戰爭，雙方建立了平等關係，可汗和節度使之間虛構的父子關係不復存在，唐人再也不必在戰慄和恐怖中度日了。勝利給歸義軍注入了新的活力，唐人政權也因此再度復興，沙州和瓜州的安全得以確保。曹議金於935年去世，他的繼任者讓唐人政權又延續和繁榮了一個世紀。

歸義軍後期控制區域

末日之戰——党項佔領河西走廊

11世紀初，河西走廊近兩個世紀的分裂狀態顯得越來越不合時宜，這裡將成為新興強權的獵物，這裡的地緣政治形勢也將發生根本的變化，決定其歷史命運的也不再是中原王朝，它已被排除出這一進程之外。

在西方，伊斯蘭教已經征服了中亞大部分地區，狂熱的突厥聖戰者相信在聖戰中死去會立即得到幸福，佛教徒節節敗退，1006年，佛教於闐王國最終被穆斯林喀喇汗國滅亡，逃難的僧侶把這一可怕消息帶到了沙州。

在北方，契丹人建立的遼朝已經成為蒙古高原所有游牧民族的宗主，契丹軍對甘州回鶻發動不定期的軍事打擊，迫使後者一次又一次稱臣納貢。

在東方，新興的党項人已形成強大的割據勢力，他們朝氣蓬勃且富有野心，急於對外擴張，河西走廊將成為他們的首選目標。

接下來，該地區將面臨党項人所發動的殘酷戰爭。不懷好意的強鄰這次將致唐人於真正的毀滅之中。戰火在一天天逼近，悲觀、無助和恐懼打擊著每一個人。大約在這一時期，對前途充滿了憂慮的唐人將莫高窟藏經洞封閉了，直到900年後它才被人所發現。

党項首領李繼遷首先向涼州吐蕃開戰。經過近百年的回血，該地吐蕃人形成一個新的部落聯盟——六穀部，他們吞併了嗢末人後成為涼州的主宰。吐蕃人和党項人相互充滿了敵意，吐蕃首領潘羅支多次向宋朝提議組成軍事聯盟，在党項人做大之前將其徹底消滅。

1003年，李繼遷決定先發制人，他率軍在一場突襲戰中攻佔涼州，而潘羅支利用詐降來為自己贏得時間，當大批來自南方草原的吐蕃增援軍隊到達後，他們發起反攻重創党項軍，李繼遷在戰鬥中受了致命傷不久即死去（「繼遷大敗，中流矢，創甚，奔還，至靈州界三十井死」《續資治通鑒長編》）。

党項人並沒有因這次打擊而放棄，此後他們連續向涼州發起進攻。頑強的吐蕃人也不想放棄這座河西走廊最大的城市，回鶻人作為盟友加入了進來，吐蕃-回鶻聯軍VS党項軍的戰鬥此後持續了數十年，經過漫長血腥的消耗戰，党項軍於1032年佔領涼州，戰敗的吐蕃部眾向安多草原撤退，在那裡他們經過整合後繼續同党項人作戰。

隨後，甘州回鶻也面臨滅頂之災。1008年，一支契丹遠征軍對甘州回鶻發動例行性的軍事打擊。幾乎在同時，繼任的党項首領李德明率軍出現在甘州，他們不是來觀戰的，在契丹軍撤離後党項軍發起早有預謀的進攻。

回鶻人決心讓趁火打劫的党項人付出代價，他們在甘州外圍伏擊了整支党項軍，回鶻士兵毫不留情地把他們撕成碎片（「回鶻設伏要路……俟其過，奮起擊之，剿戮殆盡」《宋史.回鶻傳》）。但党項人總是鍥而不捨，把每次失敗都當做下次勝利的綵排。

1026年，甘州回鶻再次遭到契丹軍例行公事般的遠程打擊，党項人絕不給回鶻人任何回血的機會，1028年，李德明之子李元昊率領党項軍給甘州回鶻最後致命一擊。最終，甘州回鶻在兩個強鄰輪番不斷的打擊下滅亡。

電影《敦煌》中的李元昊

電影《敦煌》中的西夏漢族僱傭兵將領朱王禮

注意他手持的唐軍制式武器——陌刀

現在，歸義軍直接暴露在党項人的軍事打擊面前，歸義軍的歷史即將悲慘地走到盡頭。這個被中原王朝遺忘的唐人遺民政權，不能指望來自那裡的任何援助，事實上這樣的援助也從未發生過。

他們在長達近兩個世紀里堅守著這裡，使其免遭異族統治，使得華夏文明在該地區持久延續，可這一次他們再也無能為力了。絕望的末代節度使曹賢順向党項人表示臣服，但党項人並不滿足，約1036年，李元昊率党項軍佔領沙州，歸義軍政權不復存在。

歸義軍留給後人的印象絕不僅是最後一個唐人政權，他們留下的最寶貴歷史遺產是以莫高窟為代表的文化與藝術。

敦煌是古代中國與世界交流的主要節點，也是絲綢之路的商業中心，以及各種民族和宗教的聚集地。在這裡華夏文明是主導性的，唐朝的制度、風俗、文字和語言得以完成的繼承，其他信仰同樣也受到尊重。

9世紀的壁畫，一位中亞僧侶正在教導他的漢地徒弟

在敦煌形成了一個規模龐大的佛教社區，九至十世紀，佛教在亞洲大陸面臨著艱難處境，在東方，唐武宗李炎和吐蕃贊普朗達瑪幾乎在同時發動了迫害佛教徒的運動；在西方，穆斯林征服者正在中亞和北印度狂熱的推行伊斯蘭化。敦煌成為佛教徒最後的凈土。

來自漢地、吐蕃和中亞的僧侶把這裡當做遠離暴政的最後避難所，佛教僧侶們鑿出的洞窟被稱為莫高窟。在藏經洞中還發現了一些拜火教、摩尼教、聶斯托里派基督教，甚至猶太教的文獻，它們是絲綢之路沿途各種各樣的人的見證。

敦煌是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與不同信仰的彙集地，文明多樣性讓敦煌本身受益，人們變得更有見識，懂得去欣賞不同的文明，他們學會了包容、理解和相互尊重。考古學家們還發現了多種語言書寫的文獻，這些文獻中有許多是以前不為人知或失傳的思想。

敦煌向後人展示了該地區文化的絢麗多彩和與眾不同，這就是敦煌，在這裡人們可以自由創作任何藝術，唯一限制他們的可能只有他們的想像力。即使在今天，敦煌的眾多遺迹依然雄偉壯觀，扣人心弦。1987年，莫高窟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

用電影《敦煌》中的最後旁白，來結束本文再合適不過了：

時光過去了九百年，在十九世紀的最後一年，人們發現了被埋藏的四萬多件文書、經典和美術繪畫……歷史上從來沒有記載過為了埋藏這些經典而死去的人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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