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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8.6,金馬影后得主,我們和《誰先愛上他的》導演聊了一下

引言

對於去年的台灣電影乃至整個華語電影來說,《誰先愛上他的》是非常重要的一部作品。它在台北電影節上獲獎無數,入圍8項金馬獎以及多個影展,都證明了它的成功。而它的影響力還與同時的台灣社會同志運動共振呼吸,電影的最後,小三與小王選擇和解,母親給同志身份的兒子獻花,彼此留下的淚水也足以感動和激勵那些為平權運動戰鬥的人。儘管也有很多質疑的聲音,認為電影大團圓的結局模糊、消解了同妻的悲慘現實,是一場虛幻的高潮。

金馬55結束的幾天後,台灣公投結果,也似乎印證了電影的寫作是編導們的美好願望。但這並不影響電影帶給觀眾的感動和思考。2月1日,中國大陸影迷終於藉助Netflix全球播放,在網路上完成了對這部電影的觀看,豆瓣打分高達8.6,位列2018年整個華語地區電影的第二名。

元宵節那天,我在位於台北民生社區徐譽庭導演的「親愛的」工作室專訪了這部電影的兩位導演徐譽庭和許智彥。

半年前我在中山堂的台北電影節頒獎現場,看到他們在舞台上又哭又笑,激動地講起拍這部電影的艱辛。半年後他們則與我分享了更多幕後的故事。徐譽庭導演永遠都那麼會講故事,許智彥可愛直率到讓你很想和他做朋友,採訪當中我們還一起在工作室吃了頓元宵。

作為台灣金牌編劇,徐譽庭近些年來的影響力早已超出台灣地區範疇,輻射到整個亞洲。《我可能不會愛你》可以說是台灣偶像劇最後的高光時刻,竹村居酒屋、苗栗的水雲弔橋早已成為大陸劇迷赴台必去打卡的地方,而李大仁和程又青的關係,又影響了多少都市男女的愛情判斷;

《荼蘼》中的楊丞琳,人生每一次的選擇和結果,都讓人心有戚戚,徐譽庭如此精準地觸到在人生十字路口的每個人的痛點。作為職業編劇,她說她每一次的劇本都是與自己的過去對話;

《誰先愛上他的》也是如此。之所以會有勇氣把這個故事搬上銀幕,自己還身體力行跨界當導演,還是因為有話要講,有對社會的觀照和情懷要表達。儘管很多自媒體都在標題上界定這部電影為限制級電影,徐譽庭導演卻說它不應簡單稱為同志片,它也不是限制級。

——採訪自此開始的分割線——

黃豆豆:《誰先愛上他的》的台灣票房,你們滿意嗎?

徐譽庭:先說一句後話,往電影方向發展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做一部電影的東西多到我現在還沒有處理完。票房超級滿意,因為當時找朋友來投資的時候,我第一句話就是說「鐵賠哦,血本無歸哦,你有閑錢再投。」後來讓投資方都有回本,還有一些獲利,所以大家都非常滿意。而且昨天我在網路上看到,有人列出了去年台灣前100名的票房,我們好像排在30幾名,而且我們拍電影,第一部本來就是練習,不求名與利,結果名與利似乎都有一點出來,所以,不錯。(大笑)

黃豆豆:跟去年台灣社會婚姻平權運動有一定關係嗎?

徐譽庭:坦白說,反而相反。我們很技術性地在結束了這個案子以後,開了一個檢討會。我們針對每一個步驟、每一個流程都做一個檢討,希望下次可以修正或做更好。但討論到行銷這個環節的時候,我們發現票房走勢還是有些情況的。一開始台北電影節獲獎,奠定了大家對這部片子的好奇,然後入圍八項金馬獎後,大家都會覺得說哎呦,好像應該要去看一看了,但其實上映第一、二天的票房還是差強人意,等到好像值得入圍金馬獎的口碑出來以後,我們票房是很陡地上去的,可一直到公投結束後,我們的票房是直線下墜的。

有人幫我們分析說,因為我們在公投前發出兩個跟聲援同志運動有關的內容,講同志們與媽媽的關係,有幾十萬的點閱率,我們完全只是想要很客觀地看同志族群。我們得到了非常好的迴響,可是我們的票房卻極速下降。其實這部電影要講的愛很大,它不能被稱之為同志片,如果一直用同志的議題作宣傳,雖然我們的片子陰差陽錯地跟同志運動結合一起,但如果一直局限於此,反而我們一直希望的理解與包容會被一些人排斥,他們根本不肯走進電影院,那你怎麼談理解與包容這些東西,所以一開始我們做宣傳的時候,努力地讓大家有共鳴,想讓所有台灣人都覺得我媽就是劉三蓮、邱澤一改形象、小男孩替所有的孩子們發聲的那些東西,作為我們宣傳的素材,所以大家看完之後也紛紛地講,它不只是同志片。它也不應該被同志片框架住、標籤化了。

(金馬55展映期間劇組在西門町走紅毯)

但是金馬獎之後,那些還沒有進電影院或者正準備進電影院的人會說:「哦!原來這是同志片」。真的形成了一堵牆,票房是非常猛地往下掉。本來照理說,我們覺得是靠著金馬獎得獎,應該是再有一個緩坡上去,但它起了一點點就立刻下來了。所以悄悄說這件事情跟同志的公投結果給大家的當頭棒喝是一樣的。真的,時代走到這邊了,台灣人對同志是那麼的友好,可是還真是有非常龐大的一群人,還沒有進入溝通的程序裡面。

黃豆豆:所以台灣社會保守勢力其實還是蠻強大的?

徐譽庭:真的是讓我們驚訝。然後我才真正的願意去相信一件事情叫同溫層。真的是那種不是同類不聚首的那種感覺。

黃豆豆:劉三蓮的原型是您的同學?

徐譽庭:是的,是我學生時代的班長。

黃豆豆:那後來電影公映之後,你們有交流嗎?

徐譽庭:首映會她有來。但因為人太多我們就分散了,後來她打電話說她先走了。她在電話先喊了我的本名,然後就長嘆了一口氣。雖然她只嘆了一口氣,可是我覺得那口氣包含了很多,這麼些年來我以為她放下了,可是那口氣讓我知道了她沒放下。可能這個電影有點讓她開始覺得,要不要放下?因為她是一個驕傲的人,她是不會承認自己傷心或是什麼的,所以我覺得那口長嘆包含了她很真誠的謝謝。不只是幫她,幫了像她有一樣經歷的人,去抒發請大家正視同妻的命運。她長嘆之後沒有說話,然後我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黃豆豆:她當時是比較主動地要來跟你說這個故事的嗎?

徐譽庭:因為知道我是編劇,所以跟我說有個故事要來跟我講,我把我的故事告訴你寫出來一定會很精彩。我同學在我們班當班長當慣了,我不敢拒絕她,我就說好吧,你來我家。然後她那晚住在我家,她一開始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都傻了。我知道社會有同妻的存在,但我不知道離我這麼近。這些都是次要的感動,最感動的是她不肯承認自己受傷的那個神情,那個像刺蝟一般防禦被別人看穿的神情。

黃豆豆:您本來也是金牌編劇,那為什麼有這樣的故事還要找呂蒔媛老師一起來寫呢?

徐譽庭:就是因為劉三蓮原型是我同學。我覺得我下筆寫的時候會有包袱。我寫她完全不敢寫成劉三蓮的樣子,我會美化她。所以我交給呂蒔媛來寫,但我一直以為是個悲劇,我怎麼想同妻的命運都是悲劇,當我收到呂蒔媛的劇本之後,半小時我就看完了,我拍案叫絕,我說我真佩服自己的慧眼識英雄,我怎麼能找到這麼強的編劇,她用另外一個喜劇的切入點進去,讓大家都沒有包袱。

有的時候我們看一些片子,看一下很悲苦的人生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老是覺得創作者在打觀眾耳光,好像在說你看人家有多慘,你們還在這邊笑。就是那種感覺很不舒服,我就很怕看到這種故事。可是蒔媛切入點就完全沒有這種問題,她反而讓大家都進去了,在某個角落看著周邊的人發生的事情一樣。

(徐譽庭導演與聯合編劇呂蒔媛)

黃豆豆:你拿到劇本後,怎會去找許智彥做導演?他是個MV導演,還說自己人生的理想是拿金曲獎?(笑)

徐譽庭:我的臉皮很薄,雖然我在電視圈裡待了這麼多年,但是電影是真的不熟悉。而且大家都知道電影比電視在美學上要更高規格,而我在電影美學方面又不是特別擅長,這就是我要找許智彥來做聯合導演的主要原因——我需要一個能在影像上補強我的人。同時,我又想保留住身為導演在調整表演方面的權力,也就是說,我的聯合導演不能干預我在表演方面的指導。所以找MV導演最好,因為他們沒有什麼慾望去干預演員的表演。

恰逢在找導演的前一個月,我的外甥女天天逼我聽李英宏的歌曲,還看李英宏的MV。看多了就感覺到:「哎,找李英宏來做音樂,很能替我心目中的那個阿傑來發聲。」之後又想到,既然要找MV導演,我就順便仔細看一下李英宏所有的MV。接下來就從網上找他的MV導演許智彥的其他作品來看,結果越看越......。

許智彥:哈哈,越看越喜歡,是不是?(笑)

徐譽庭:看完之後有幾個作品是真的很喜歡,比如說《房間》跟《史詩》。我比較喜歡那些能用最簡單的東西但是卻能換取最大感動的想像力和創意。剛好這兩個MV作品裡都能看到。最重要的是《房間》的MV又有點劇場的形式,我們的片子里也有個劇場。然後就趕緊約了許智彥出來。原本只打算聊一聊,因為也有約其他的導演。但是許智彥是最真誠的那一個,他的真誠讓你感覺到不管怎麼樣,就算這個小孩「再遜」,都想跟他合作。

許智彥:哈哈哈!其實我沒那麼「遜」啊!我是一直以來比較討厭表演,而譽庭姐剛好擅長這方面,這對我們雙方來說都是一個補強。我不太清楚表演到底要怎麼指導,因為MV只要有5秒的片段就好,不用有頭尾、邏輯什麼的。所以譽庭姐就剛好負責表演,我就負責影像,但是在拍完之後我也深深感覺到了「挖」表演時候的不易。有時候導演和演員雙方需要交換信任感,有時候也會彼此受到傷害。最重要的是這個片子拍完之後我也學習到了關於表演的很多東西。

(許智彥、徐譽庭與邱澤)

黃豆豆:電影影調總體上帶給人的感覺是很「接地氣」,很庶民氣息。為什麼要刻意的避開台北這種「都市」感呢?

徐譽庭:這個是在一開始組內討論的時候就已經形成了共識的,因為我每次看我的偶像劇,台北都被拍得很假掰(裝模作樣),就會明顯感覺到這不是我愛的台北啊。我很喜歡台灣的巷道,每次晚上在台北的巷道里遛狗的時候,我都會留意每一家的窗戶,你通過窗戶好像就能看到每一個窗子里的故事。有的窗子里透出的是冷光、有的是暖光、有的是家裡佛堂透出的紅光。然後我就會想像他們是個什麼樣子的家庭。那是我覺得台北最美的東西,雖然它看上去並不是那麼光鮮亮麗,但卻有一種我們都活在那裡的感覺。假設我是個來台北遊玩的旅人,我想最令我難忘的應該就是這些東西吧。

許智彥: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我們那時候沒有多少錢,因為沒錢,所以就沒錢打燈。然後就不得不去找一些光源比較充足的地方。而全台北比較有光源的地方也就是這些巷道里,因為居民很多。所以就會有很多光。所以生活味道也會相對濃烈一些。

徐譽庭:而且台北的夏天太陽會很大,暖暖的陽光就會使每一種顏色更艷麗,所以片子在色彩方面會很飽和。

黃豆豆:有沒有覺得你們組裡的很多人都從這個片子中獲益很多?一夜之間很多人就成名了。

徐譽庭:也不能說獲益,我覺得可能更多的是一種對於自我的認識。

許智彥:學習到很多啊!老實說,我覺得今天我獲得的掌聲大過了我的能力。這是事實,因為如果你經歷過整個過程的話,你就會很清晰地看到這個事實。光消化這些事情就需要花掉很多的時間。另外一個是關於拍片子,我平常短的片子拍得比較多。廣告、MV什麼的,拍得久了之後,我都會跟我的製片說,你們會不會覺得我們在產出很多垃圾?事實上很多片子是有瑕疵的,在各種因素影響下,被催著交片。我也不確定那個片子丟出去後能給大家、給社會帶來一種什麼東西。但是《誰先愛上他的》這個片子丟出去後,我卻意外收穫了很多回饋,這是遠遠大於我的預測的,然後這也是一種消化。

而金馬獎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是讓我看到了不同的團隊:哦!原來《大象》的團隊是這樣的,《我不是葯神》的團隊是這樣的,大家好像都長得跟自己的片子很像,都帶著屬於自己的生活走出來。所以我需要想一下接下來我到底要的是什麼。

黃豆豆:當時是誰決定選邱澤來當男主角的,他沒有拿到金馬影帝,你們是不是也很遺憾?

徐譽庭:哈哈!說實話選擇邱澤是被「強迫」的。他的台灣經紀人是我的朋友,他有次問我能不能寫個角色給他,我很認真問他:「要演同志會不會害怕被定型,或者說有什麼包袱之類的。」他們說「完全沒有」、「很好」、「我們就是要突破,要發揮演技。」而且邱澤本人也有挑戰不同類角色的意願。見面那天,邱澤打扮根本不是我一直以來認識的他,我一向對花美男是有距離感的。但事實上他本人並不是那個樣子,他本人還蠻「臟」的(大笑)。他穿那種刺龍、刺鳳的亮亮的夾克,著裝很台客,然後一雙夾腳拖鞋。他那天的形象我很喜歡。之所以喜歡就是因為他脫離了高富帥的那個樣貌。然後我就告訴他的經紀人「如果邱澤來演,我一定要把他打到谷底再拉起來,你們捨得嗎?」他兩個經紀人一聽,倒抽了一口氣,互相看了一眼後,其中一位就率先說:「捨得!」、「不打不成才!」然後我就說:「好,那你們到時候負責安慰,我只負責打到谷底。」

至於邱澤沒有拿到金馬影帝這件事,因為我們是沒有看過《葯神》的,所以我們也沒有辦法去說:「哎呀,他演的不好,那是評審的時候什麼什麼的....」就沒有辦法拿這樣的方式去安慰邱澤,但是我只能說邱澤真的演的很好。而且在評獎之前我也一直覺得邱澤拿獎的幾率要比盈萱大。這種東西是很難講的,其實確實男演員入圍的競爭力還是蠻高的。我覺得邱澤雖然有失落,但是......

許智彥:但是我覺得他比我們想的要堅強啊!

徐譽庭:對!他有失落,但是他整個狀態還是開心的。我們金馬慶功宴那天,所有的記者全部來了我們這邊。簡直擠到爆炸,很多記者都在大聲安慰邱澤。我覺得邱澤雖然有遺憾,但心裡是踏實的。不是那種不爽的。後來我跟他講:「其實沒得獎是好的。」他說:「我也感受到。」就是沒有得獎,似乎有一個東西你還沒追到,你還有個目標可以繼續追下去,還會有那種還要往前奔跑的感覺。

黃豆豆:我們看了以後也覺得很驚人,因為以前習慣了看邱澤演高富帥,你們是用什麼樣的魔力把他打造成這個樣子呢?

徐譽庭:我們經過了很長的排戲時間,開拍前我們已經排了一個月的戲,許智彥還犯過一次錯誤,他跟邱澤說「要看到不一樣的邱澤」,結果惹得邱澤直接發飆。

許智彥:我就跟他講我們要看到一個不一樣的邱澤,他就發飆了。他說:「你知道我演過哪些戲嗎?你每一部都有看過嗎?你怎麼知道什麼是我,什麼不是我?」然後我就感覺,哇,原來一個演員這麼敏感。

徐譽庭:是你不會說話啊!哈哈!

許智彥:是啊!我就用我跟工作人員的方式講話,反正大家都是一個組的嘛。我就用跟攝影師講話的方式去直講。

徐譽庭:雖然邱澤那天那麼生氣,但其實一直都很喜歡他。邱澤這點跟我特別像,都是那種「你是我喜歡的人我才願意跟你生氣」。否則,我冷處理嘛!我疏遠你就好。但他過程中一直在教他說:「你這樣講話會怎麼樣怎麼樣。」是真的很喜歡他,一直到我們殺青、得獎、我們跑了這麼多影展之後,邱澤還私下跟我講:「我真的很喜歡許智彥。」所以他願意跟你表現一些他的真實情緒的時候,其實才是把你當成了自己人,真的向你敞開心扉。

經過這麼多年在演藝圈的拼搏,受過那麼多的打擊,邱澤向你關門是很容易的,反而向你敞開還不容易。但這個小子(許智彥)才跟他認識了不到幾個月,就打開了他的心扉。但我比他還要晚打開,邱澤一直都對我都是關門的。尤其是前期排戲的時候。我就覺得還好他對我關門,我就在外面一直觀察。我每天觀察時候都在想:「哇!我要怎麼對付他!」因為有時候導演對演員是要有一些方法的。我知道我一定要先採取一些措施嚇到邱澤對我沒有什麼成見,意思就是對我不關門,就你來不及關門的時候,我已經開進去了。

所以一開始我用的招數就是換劇本。到現場拉完走位,大概怎麼樣怎麼樣的時候,就告訴他新的劇本。這樣一來,他根本就沒辦法對你關門,因為他背台詞都來不及了。還有另一種打開他心房的方式就是喝酒,開拍前一天晚上就跟邱澤說:「我今天晚上要跟你單挑。」然後就找個地方一對一,拼酒量。剛開始拍戲的時候,邱澤總是會「職業」地去找燈,特別關心攝影機的鏡位,甚至還會專門來參加「分鏡」會議。

那時候我都在觀察他,他太知道這些東西是怎麼操作的。然後就會用特別職業化的表演去呈現給導演,如果演員有這樣意識的時候,就說明他還沒有進入角色,只是站在外圍看自己表演。發現這個問題後,我當天晚上就跟他點明了。他愣住了,說:「我知道我有這個問題。」這些都是他這麼多年來落下的習慣,這些講求快速的東西讓他的表演出現了現在流水線的現象。這一套學過來,雖然說對某一些表演來說是很方便的。但是對那些需要全身心投入的角色來說去成為了一個大障礙。同時你要知道,被塗抹過後的紙你想要去擦掉污漬的話是很艱難的。他就說:「那我要怎麼辦?」我說「那你要把你全部自己都交給我。我到現場才會有辦法幫助你。所以你願意成為徐譽庭的演員嗎?」他說:「我願意。」

那天他流淚了,我們也講得很感性。之後我們之間的信任感就建立起來了,因為他知道用了我說的那些方法演完了之後,他自己雖然很累,但是卻會覺得很爽。我們拍戲的時候節奏是很快的,所以每一場戲幾乎都是演到虛脫,但是我看到他臉上漸漸表現出了一些很爽的狀態。

比方說其中有一場戲,拍戲的時候,我們被台北的居民給檢舉了。那場戲是在巷子里拍的,晚上八點鐘他跟劉三蓮的戲。居民就說我們太吵了,說他們要睡覺。其實,那些在外面聊天的鄰居比我們還要吵。後來台北市政府就派人過來了。結果本來是打算要拍到晚上12點的戲,被迫改到了十點。這樣子一來時間就被壓縮了,所以邱澤的特寫全都沒空拍了,我就趕緊把邱澤拉過來,告訴他我們現在沒有時間了,你的有些特寫沒法拍了,現在兩台機器都鎖你,你先做一個你不屑的表情。這時候他的職業素養馬上就上來了,表演出來的效果特別精準。靠著這樣的邱澤,我們的戲才得以順利收尾。

黃豆豆:那謝盈萱的表演方法跟邱澤有什麼不同嗎?

徐譽庭:盈萱是那種用功型的演員,來片場之前她都有在家裡做好功課的,你突然給她製造一些意外情況的話她就會亂了陣腳。因為她跟我一樣都是摩羯座,喜歡一步一個腳印,所以對盈萱你在前期要給她一個大的概念。比方說,在盈萱去邱澤家裡給她兒子送飯的那場戲裡,盈萱本來採用了一種表演方法,當然並不是說這種表演方法不好,只是她那種方法更多的是表現出不喜歡「小王」的那種狀態。然後我就提醒她說,可是我覺得這場戲更多的是來展現「三蓮」用另一種方法來告訴小王:「你看你這個人有多卑鄙。」她要展現出一種母愛,我如此愛我兒子,儼然就像我如此愛宋正遠一樣,可是你是剝奪者。所以我要用一種更「卑微」的方式讓你形成一種「自責。」你這樣跟她一講,盈萱她會很懂,這真的是導演的幸福。

黃豆豆:前幾天我有採訪盈萱,她表示自己也沒有想到你會給她這個角色,因為盈萱一開始名氣也不是很大。那您當時是為了什麼選擇她的呢?

徐譽庭:最開始是先把盈萱列入了候選名單,因為覺得女主角肯定還是得要一個撐票房的。但後來我覺得,表演才是最能夠跟觀眾交流的東西。最好還是能找一個可以把表演能量真展現出來的人。另一方面是根據邱澤來確定的,因為幾乎所有的人你去跟他講邱澤在這部戲裡面是不一樣的,大家幾乎都不會相信,很難找到一個敵手。那個敵手是大家都知道她的表演能量很高,還要那麼多的吵架戲,那個場面你腦海里隨便一想像就知道會是一張蹺蹺板,一旦表演的張力十足的時候就會特別精彩。所以我就想我無論如何都要找一個人,這個人不只會讓觀眾覺得:「誒喲,好像可以看看哦,好像邱澤的演技不輸盈萱哦。」同時也會推動邱澤變得更加優秀。如果我找的是那種比較影像化的演員,我真的害怕邱澤那種長期以來的慣性,就算我付出了再多,他還是會有一直彈回去的那個可能性。而盈萱的表演,因為她很劇場,很挖內在。她的很多表演都是很出乎你意料的,不是一般演員你可以去猜待會會怎樣,會哭什麼的,盈萱就不屬於這個體系,有時候因為對鏡頭什麼的不熟悉,所以她出來的東西反而是那種你沒法「設定接招,你只能當下接招」。我記得邱澤和盈萱在拍戲前段的時候不是很熟,可是好像每一場拍完的時候,邱澤會跟盈萱討論,也覺得過癮。

黃豆豆:去年在台北電影節頒獎現場看到你們倆非常激動,說之前的版本非常糟糕,怎麼會這樣?那後來又是怎麼做到的「神剪輯」的,呈現出現在的模樣?我在看片時,有幾處地方我都不由感嘆到,剪輯得真好啊!

徐譽庭:原來的版本還是這些戲,只是結構排法換了一下,原本的版本比較偏正敘,娓娓道來。我們刪掉了很多表演很好、但是景不夠好、拍攝不夠好的部分。原來的版本剪輯完成後,柏林影展來台灣選片子,選片人看了我們片子的一些片段後,告訴我了一些細節:我們的片子在前十分鐘就被咔掉了。前十分鐘,決定了兩種可能性,一種是鐵定不會入圍,一種是鐵定入圍。前十分鐘抓不住評審的心等於抓不住觀眾的心。

柏林落選後,我們發現了片子的敘事邏輯問題。然後本著這個出發點,我們剪輯出來了更多新的版本。比方說前面十分鐘剪輯得更有電影感的、更詩情畫意的、更文藝腔的、更拼拼貼貼敘事沒有邏輯的,也試過換個角色來開始,比方說從劉三蓮。

黃豆豆:那以小男孩的視角的這個是...?

徐譽庭:是最後的版本。我們一路剪來都有渺小的進步,從第一個版本到上映的第四個版本,中間還有很多沒有剪完的瑣碎的版本,到第三個版本時已經有很大的進步了,之後就請了易智言導演看,還請了二十個資深台灣電影觀眾來看,結果業界的前輩們還很含蓄地暗示我們說:「這個真的要上映嗎?」那二十個觀眾更殘忍,我們當初希望這些觀眾觀影后每個人寫五百字的心得,結果他們寫了一千字來罵我。易智言導演說電影不能改成這個版本。到第四版本的時候,改動巨大到剪輯師說:「你還有招啊?」但他看完本子後也覺得這個東西值得一試,所以才有了後來小男孩角度的版本。

小男孩的角度是因為易智言導演的一句話,他說那個劇中劇的劇場拍得實在是太爛了,我也非常懊惱,最開始我以為可以不用真正的劇場演員來演,就隨便找了些非職業劇場演員。後來發現不行,劇場就是劇場,一般的演員駕馭不了,但是時間已經來不及換角色了。然後易智言就表明,與其讓觀眾罵你劇場難看,還不如讓劇中人物點明這個「爛劇場」。我覺得這個主意很棒,接下來就想誰適合講這句話,三蓮不能講,因為她不在劇場的過程中,後來想到小男孩一直在那邊觀察劇場在演些什麼,從這點想到可以讓小男孩來講,然後我就在想合不合理,有沒有那些鏡位來帶觀眾去看這個故事,後來發現鏡位還算夠,但是有一些會很奇怪,因為我們本來拍的很旁觀,現在要變成小男孩視角就會很奇怪,所以塗鴉這些東西就是順應產生了。

黃豆豆:這樣又讓電影的喜劇感更強了一些。

徐譽庭:對,我也覺得沒人規定電影一定要怎樣怎樣。我們的主要任務是讓觀眾在娛樂中得到了他要的感動。

黃豆豆:很多質疑的聲音,覺得電影最後阿傑媽媽來獻花的部分很感人,但會不會太完美、理想主義了?

徐譽庭:我反而覺得這些聲音是他們在期待完美,因為在我的原本想像中沒有那麼完美的。其實我們剪掉了一段戲。戲中當三蓮去找媽媽的時候,媽媽說:「阿傑要首演,我這有一束花麻煩你幫我拿去獻給他。」後來三蓮告了狀後走了,媽媽手上拿的那一束花是要給阿傑的。本來在我的想法當中,媽媽是想裝作不知道兒子是同性戀的事實的,所以還是去給兒子獻一把花。但其實阿傑內心已經曉得了媽媽內心的秘密。所以對媽媽來講那個哭泣是我知道了但我不想讓阿傑知道我知道了,可是阿傑哭泣是因為我知道媽媽知道了,但媽媽來了劇場,這是對我最大的撫慰。所以原本結尾是沒有那麼理想化的,是母子二人各自有各自的心思。但因為剪掉了大部分在「市場」里拍的戲,因為「市場」那部分戲太難拍了,「市場」里所有的路人都在看鏡頭,為了把節奏剪好又要避開那些觀眾一直在看鏡頭,就不得不犧牲了一部分有些交代性的台詞。所以還是採取了一種相對理想的、完美的收尾方式。

黃豆豆:對,不過很多人很感動,很願意看到這樣的戲。

徐譽庭:嗯,對。但對我來說,是母子雙方都不知道彼此已經知道了那個暗場的關係。

黃豆豆:很多公眾號提到《誰先愛上他的》就是一部限制級電影、同志片啊……其實這部電影在台灣是普遍級。

徐譽庭:是,我看到你們公眾號有一直在呼籲說電影其實是普遍級。

黃豆豆:對,你們在拍的時候有想過上映的時候就一定以這種大眾都可以看的這種普遍級嗎?

徐譽庭:對,我期望是。但我以為會是上一級的保護級,真沒想到拿了普遍級,還蠻感謝審片的老師們。我是確實希望很多人都能看到,我不期待你可以改變什麼觀念,但我期待你可以稍微駐足想一下事情。對我來說這個片子本來就不是想表達同志情慾什麼的,它表達的是愛,我們從來就沒有想要拍很露骨的床戲啊什麼的。

黃豆豆:邱澤演的年輕的阿傑看著宋正遠的時候的那種狀態,不情慾,很純真。

徐譽庭:對,那個愛在邱澤的眼光里。

黃豆豆:對,我第一次覺得邱澤真的好會演戲啊,以前我們把他標籤化了。

徐譽庭:嗯,他需要一些這樣的角色。

黃豆豆:你以後還會接著再拍電影嗎?

徐譽庭:還是要拍的,我還是想要好好說一些故事,但我沒有想要為拍而拍,像《誰先愛上他的》是真的想要說這樣一個故事,所以水到渠成,大家都很有凝聚力。如果為拍而拍的話,什麼故事都可以拍,但你沒有那麼大的熱情,對我來說做這種事情特別沒勁。

黃豆豆:那主要是電視劇還是電影呢?

徐譽庭:都不排斥,要看故事性,但以我現在的體力拍電視劇,可能會拍十集以內的短版的電視劇。拍電影也是太累了。我拍電視劇《妹妹》拍了四個月,過了四個月的早起生活,而且我拍攝比較慢,因為我喜歡磨戲。

黃豆豆:那你現階段在專心做編劇?

徐譽庭:是的。但我還在想接下來要拍一個什麼樣的題材,我希望題材能夠來找我,希望我能夠真的被一個題目感動。 在這之前我就是先寫別的製作公司委託過來的劇本,我比較喜歡換角色,我有我的戲,別人有別人的命題。我們也有做一個小小的實驗的東西,因為我覺得許智彥很值得栽培,我想幫他找到他的演藝之路,我覺得他雖然擅長用影像說故事,但在用戲劇說故事方面有所欠缺。這些還需要再鍛煉一下,所以我們想從短小精悍的東西開始,先拍一些很短的連續劇,每集大概只有十分鐘。講的是許智彥這一輩人有關的故事。這個東西我們就準備帶著他和他的夥伴們從寫劇本開始,預計七月份開拍。我們想要大膽一點,用手機拍,小孩子們都很喜歡實驗,因為一旦聽到用手機拍大家都來看了。真的很奇怪。哈哈!

黃豆豆:近些年一些大陸劇在台灣很有市場,你們有看嘛?喜歡哪一部?

徐譽庭:有一些有看,但沒有看完,因為太長了,好幾十集。

許智彥:我覺得花太多時間了,還不如去看電影,兩個小時。

黃豆豆:現在大陸網路播放時有倍速播出,不知道台灣有沒有。

許智彥:有。

徐譽庭:什麼叫倍速播出?

許智彥:就是播出時以1.5倍、2倍啊這樣看劇。

徐譽庭:天哪,那我們創作者也要有所應對。

黃豆豆:你對目前的電視環境如何評價?你是否也覺得台灣的偶像劇時代已經結束?

徐譽庭:很不好。首先是收視率的打擊,觀眾都轉向了網路,當你看著低迷的收視率時,創作的鬥志一定是受影響的。不同於商業平台出現的這些低迷,反而公共電視平台今年開始火力十足,像現在正在熱播的是《魂囚西門》,然後接檔的是大家都非常期待的《我們與惡的距離》。

從去年開始,公共電視就規划了一系列不管在題材上面還是在精緻度上面都很高的劇。在台灣因為收視率受限,所以我們的製作費用只是大陸的尾數。公共電視台現在已經開始往精緻上做,所以有一批用舊的方法做舊的事情的人被淘汰了。最近出來的幾個跟公共電視合作的製作公司都是新的公司,都是很熱血的年輕人。所以狀態不好又有新的力量起來,我一直覺得時代就是這個樣子在前進的。

黃豆豆:所以未來也還會一直去寫劇本。

徐譽庭:我覺得會,寫劇本對我來說一方面是自我反省,另一方面是與觀眾溝通,所以它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療傷的方式。反省與對話,看似是和觀眾對話,其實是跟自己對話,是在跟過去的自己做一些對話。

徐譽庭代表作品:

導演、編劇:《誰先愛上他的》(2018年)

編劇:《我的男孩》(2017年)

編劇:《荼蘼》(2016年)

編劇:《長在麵包樹上的女人》(2016年)

編劇:《妹妹》(2014年)

編劇:《我可能不會愛你》(2011年)

編劇:《飯糰之家》(2010年)

編劇:《光陰的故事》(2008年)

編劇:《戰神》(2004年)

採訪/文:黃豆豆

錄音整理:馮業恆、吳怡人、黃豆豆

攝影:吳怡人、黃豆豆

編輯:落山風、黃豆豆

劇照版權:親愛的工作室

部分圖片來自網路或視頻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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