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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們也要讀二流的書?

文 | 唐諾

時間有限,我們只挑最好的書讀不好嗎?或者我們乾脆問,為什麼要讀「二流」的書呢?為什麼明明知道這本書不是這名作家或此一領域的代表作,或是一本公認的失敗之作(比方說海明威的《過河入林》或托爾斯泰的《復活》),我們還要傻傻地讀它?

這裡,先來看一句反數學的好話:「整體永遠大於部分的總和。」這是什麼意思?多出來那一部分是什麼玩意兒?藏在哪裡?

我個人的想法是,在部分與部分之間,一本書與一本書在它們彼此的交互作用下,形成了縱橫交錯的網路,呈現每一個單一部分不包含、只有整體才具備的「結構」,就是在這裡,整體的容量和力量大大超越了部分的總和,超越了純算術的「1+1」。

我們權且只用同一作家的全部作品來討論,先不擴張到領域這更大範疇,只是為著方便。

一個作家的失敗之作,通常可粗分為兩種截然不同的失敗方式,一種比較常見的,是純粹的失敗、崩毀、瓦解、慘不忍睹。

失敗的原因琳琳琅琅,可能牽涉到自身的用功程度、牽涉到自身書寫被市場名利的不當誘引、牽涉到喪失了勇氣讓自己像籠子里的白老鼠般不斷自我重複云云。這種失敗,非常殘酷的,通常代表一名作家的終結,只因為他再難以補充已然掏空殆盡的「內在」,而居然可以沒品管的交出這樣的作品。

如果不自覺,那代表他不可能反省,如果是自知的,則代表他對自身要求的鬆懈和不當寬容,如此順流而下通常不會就此打住,你幾乎可以預見還會有更糟糕的作品在短期內出現。

這種純粹的失敗不勝枚舉,幾乎你在每一位曾經才氣縱橫但忽然像喪失了所有魔力的作家的最後一兩本書都可看到,為著不傷感情和做人好繼續在台灣存活,這裡我們只舉遙遠異國不識者的實例。

依我個人看,像聚斯金德的《棋戲》就是這麼一本書,宣布這位獨特詭譎小說家的書寫終點。我們閱讀者如何看待這樣的作品呢?我建議我們溫暖一點,別生氣最後那三百塊錢和幾個晚上的虛擲,人死不僅不記仇,而且通常我們會哀傷且深情去回憶那些不復的最好時光。

是啊,《香水》多好看啊,那個魔鬼般渾身無體味「宛如香水完美畫布」的格雷諾耶,還有他煉成的那些帶著我們起飛的神妙「形而上」香水;《鴿子》也多好看,正如朱天心說的,寫一個人發瘋絕不是無邏輯、無厘頭地跳著亂寫,他得是自身對眼前世界的重新編碼,一種迥異於、背反於、歪斜於我們「正常人」的驚駭編碼,瘋得嚴謹,瘋得有條有理還步步為營;還有《夏先生的故事》,一個提前窺見了死亡從而迷濛深奧的童年幸福題材故事;甚至《低音提琴》都好,你知道書寫者是個多奇怪的人……送君一程,山高水長,我以為這是作為一個讀者幾近是義務的禮儀。

至於另一種失敗則是我們真正要談的。格雷厄姆·格林在他《問題的核心》小說中有一段話說:「絕望是替自己定下一個萬難達到的目標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有人說,這是不赦之罪。但一個墮落或邪惡的人永遠不會犯這種罪,他總是懷著希望,從來不認為自己徹底失敗而落到沮喪、絕望的冰點。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有力量永遠背負著這受到永世懲罰的重擔。」我們借格林的這番話來談這種書寫者極可能是必要的、更是光榮的失敗。

一個了不起的書寫者,尤其是愈了不起的書寫者愈難以避免的失敗,我們也可以說,這正是他替自己定下一個萬難達成的目標所必須支付的代價。除非你是一個二流的書寫者,你才能一直停逗在明白、沒困難沒風險沒真正疑問的小小世界之中,從而讓書寫只是一場萬事俱備的表演而已。

真正的書寫同時是人最精純、最聚焦的持續思考過程,是最追根究底的逼問,是書寫者和自己不能解的心事一而再再而三的討價還價,我們誠實地說,這並不是一場贏面多大的搏鬥,殺敵一萬,自損三千,成功其實也只是程度和比例的問題而已。

因此,我們誰都曉得,廣大無垠的書籍海洋之中,並不存在一本通體完美的書(那種認定人間只需要留存一本《古蘭經》或《聖經》,其他書籍都可應當燒毀的穆斯林或基督徒神聖主張,和我們所談的閱讀無關),每一本再好的書,都有它不成就、不成功的殘缺部分,而且說起來弔詭的是,還非得有如此殘缺的部分,才恰恰見證了這是一本夠好的書。

理由再簡明不過了,正因為這個不成就的部分,我們閱讀的人才看到、感知到一個夠遙遠也夠分量的目標,如《堂·吉訶德》電影主題歌講的,做不可能的夢,伸手向不可觸及的星辰,在思維的純粹路途上,取消了瞻望,喪失了勇氣,我們所真正計較的東西還能剩多少呢?這至多只做到了不讓人看到失敗而已,當然絕不等於成功,事實上,它更快速地在遠離成功。

也許,在書籍世界中,「成功」這說法是不恰當的,我們該說的是「進展」。

托爾斯泰《復活》一書的不成功,我個人以為,是屬於第二種「為自己寫下一個萬難達成的目標」的可敬失敗,他要為人找出靈魂的終極解答,為此,他甘心放開曾為他帶來巨大聲名的武器,包括他那個銳利到具「腐蝕性」的懷疑能力,這是他《戰爭與和平》書里已充分展現的駭人能力;包括巴赫金指出的,《復活》一書中,托爾斯泰的筆調轉為簡單、悲涼,如枝葉凋落的冬日街景,不復《安娜·卡列尼娜》那樣華麗、豐盈而且穿梭自如的小說巨匠技藝。總而言之,用以賽亞·伯林著名的譬喻來說,托爾斯泰甘願放棄自己智機百出的狐狸本性和能力,去扮演一隻萬事萬物歸一的笨刺蝟,並丟給小說書寫一件能力極限之外的不可能任務。

但《復活》可以不讀嗎?如果你要看一部偉大的小說,那《戰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都是不必懷疑的選擇,但你如果想整體地理解托爾斯泰這個心靈、這個人最完整也最深奧之處,包括他的夢想、抉擇、煩惱和生命變化,以及他一生最想做成的事,再沒一部書會比《復活》告訴我們更多了。

至於海明威的《過河入林》失敗得比較曖昧,我個人以為,這部小說摻雜了兩種失敗,包括當時全世界文學評論家打落水狗所指出的,這是這位諾貝爾獎大師的江郎才盡之作;但也正如加西亞·馬爾克斯所看到的,這是一向書寫目標簡單,只以明亮文字、流暢節奏和生動短篇小說書寫技藝取勝的海明威,在他創作的晚年退無可退的窘境和一次最困難、最沉重,也最英勇的背水一戰。加西亞·馬爾克斯因此甘犯文學史定論地慷慨指出,這部小說正是海明威最好的作品。

然而,儘管像是對他的命運的一種嘲弄,但是我仍然認為《過河入林》這部最不成功的小說是他最美麗的作品。

就像他自己披露的那樣,這部作品最初是作為短篇小說來寫的,後來誤入長篇小說的叢林中。在一位如此博學的技師筆下,會存在那麼多結構上的裂縫和那麼多文化構造上的差錯,是難以理解的。他是文學史上最傑出的、善寫對話的能工巧匠之一,在他的作品中同樣存在若干那麼矯揉造作甚至虛偽的對話,也是不可理解的。……那不僅是他優秀的長篇小說,而且也是最富有他個人特色的長篇小說,因為這部作品是在一個捉摸不定的秋天黎明寫的,當時他懷著對過去歲月的無法彌補思念之情和對他所剩不多的難忘生命歲月的預感。

在他的任何一部作品中也沒有留下那麼多有關他個人的東西,也不曾那麼優美、那麼親切地表現對他的作為和他的生活的基本感受:成功毫無價值。他的主人翁的死亡看上去那麼平靜、那麼自然,卻神秘地預示了他本人的自殺。

我想,在滿紙文字死傷狼藉的悲慘景象中,加西亞·馬爾克斯清楚看到,這裡頭洗去了那個浮誇、賣弄男性肌肉和沙文豬情誼、找尋戰爭卻一彈未發永遠只躲在安全距離之外、槍支只用來對付手無寸鐵動物的淺薄海明威,他第一次誠實面對自己,面對他閃了一輩子不敢處理但終須面對的難題。一方面,他系在虛耗之後的衰竭時日才來打這最困難的仗,的確已經來不及了,但另一方面,這仍不失為一次深刻且美麗的失敗,有海明威前所未見的深度、情感,以及,質地真實的痛苦和不了解。

也正是《過河入林》的如此失敗,才帶出了海明威一人獨語的著名中篇《老人與海》。書中,這位昔日在加勒比海域無魚不抓、心中總念念惦記著遠遠揚基棒球隊和英雄狄馬喬的古巴老漁夫聖地亞哥,如今不運的整整八十四天時間捕不到任一條魚,而他最終歷經幾天幾夜艱辛搏鬥逮住的一條十八尺長超級大馬林魚,卻在返航途中被嗜血的鯊群掠食一空,只帶回一架壯麗動人的大魚骨頭——海明威的象徵一向淺白無隱,這大魚骨架子就是《過河入林》,掠食的兇狠鯊魚就是那些文學評論者,而溫暖的古巴哈瓦那正是海明威最終二十年的寓居之地,最後,他開槍獵殺了最後一頭殘破的老獅子,那就是他自己。

一九五四年,諾貝爾獎頒給了這位差不多已寫不出東西的老作家,他無意也無力去瑞典領獎,他的得獎答辭如同自省甚或懺悔:

寫作,充其量,不過是孤單的人生。……對真正的作家來說,每本書都應該是全新的開始,他再次嘗試未可及的新東西。他應該總是嘗試自己從來不曾或他人做過卻失敗的東西。然後有時候,運氣好的話,他會成功。」

摘自《閱讀的故事》 唐諾 著,上海人民出版社

Photograph by Nis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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