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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產房的女人們,都經歷過怎樣的絕境

當一個女性選擇了生育,就是選擇了一場高風險的賭博。她們的焦慮與煎熬也不僅僅源於身體疼痛,還在於生死關頭的情感撕裂。

故事時間:2016-2018年

故事地點:山東某市


「宮縮嚴重,宮頸口從一指開到十指。」孕婦已經疼得受不了。

我用消毒香皂凈手完畢,剛進產房,護士立刻告知我產婦情況。通常情況下,宮頸開到五指,產婦就會要求無痛分娩。今天這位產婦的忍耐性算得上極強。

產床上,孕婦小周額頭上大汗淋漓,下嘴唇被咬破出血,雙手緊緊攥著床單,崩潰地朝我喊:「醫生,快給我用無痛分娩吧,我受不了了,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小周的丈夫矮小乾瘦,一向沒什麼主見。他站在一旁緊握著媳婦的手,一臉慌亂:「不行啊,老婆,媽知道了肯定不願意!你先忍一忍,等媽來了再說行嗎?」

小周半張臉埋在枕頭裡,眼淚不住地流。丈夫伸手想要撫摸她的臉,被她甩手擋開。

我和護士交換了眼色,她快步去辦公室拿了兩份知情同意書,交給小周丈夫。通常情況下,知情同意書只要產婦同意簽署即可,但我們醫院為了避免醫療糾紛,會要求產婦家屬也簽署一份。

小周掙扎著要起身,她丈夫趕緊扶她躺好,遞上紙筆。她顫抖著簽完字,把知情書摔到丈夫臉上:「不簽就離婚,你跟你媽過吧!」見妻子口氣強硬,他只得一頁頁簽好字。簽完後,便被小周趕出產房。

我用穿刺針把一根導管置入小周腰椎處的硬膜外腔,鎮痛泵通過導管往產婦體內注入麻藥。麻藥起作用後,產婦的痛感變輕,才能將力氣花在分娩上。隨著持續給葯,看得出小周的神情明顯放鬆了。

我繼續進行手術,走廊里的罵聲傳進產房,護士進來說產婦家人堅持要見我。

走廊里,小周的婆婆正在高聲叫罵。看到我,她撲上來一頓廝打:「你個王八蛋醫生,憑什麼給她打麻藥!什麼無痛分娩,都是騙人的,你們就是為了騙錢!」

他兒子用力抱住激動的母親。我努力平靜地說:「阿姨,產婦和丈夫都同意過,他們簽過同意書我們才打的。」

「狗屁產婦的意願!她那是疼昏了傻了才幹這事,這麻藥影響到我孫子怎麼辦?你這是拿我孫子的命冒險!虧我還相信你,你這種醫生真是沒有良心!」

她對自然分娩的頑固迷信,令我無可奈何。我解釋說「這是產婦的權利,不是你的權利」,轉身回到產房,身後,小周婆婆的謾罵依然不絕於耳。

作者圖 | 手術室外


小周生產三天前,我查房時,碰巧趕上小周和婆婆吵架。

小周是第二次妊娠,家人非常小心,兩年前,小周懷孕五個月時意外流產。產期臨近,他們托關係讓小周提前三天住院等待臨產(醫療資源緊張,通常情況下,我們會讓產婦在家等到宮縮癥狀出現後再來醫院)。

小周是個樂天派的姑娘。懷孕後,她四肢依舊纖瘦,但肚子特別的大。她常在走廊里散步,孕肚垂墜著,腳步蹣跚,但臉上總是笑盈盈的。我們幾個醫生和護士對她印象都很好。

她的婆婆則顯得有些刻薄,兒媳稍微不順她的心意,便陰著臉。當時,小周坐在床上,手裡緊攥著紙巾,雙眼通紅。同病房的一個產婦選擇順產,進產房前疼得又喊又叫,小周本來對順產信心十足,見狀十分害怕,想要選擇剖腹產。她婆婆卻強烈反對,雙手抱胸,對兒媳側目而視:「順產是老天爺安排的自然規律,不順產就是違抗天命。」

我理解產婦對疼痛的恐懼。我曾看過人類疼痛評級的研究,產痛位於第三,具有劇烈性和持久性,好比12根肋骨同時被打斷,期間還要用大鎚不停掄打小腹8個小時。如果選擇剖腹產,打完麻藥,產婦就直接睡過去,生產過程毫無痛苦。

小周的丈夫坐在病床另一頭,低頭緊盯著手機屏幕,不發一言,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看到我進來,老太太拉住我的胳膊:「大夫,您是專家,您說順產是不是比剖腹產好?」

其實,當下的醫學界對順產、剖腹產各執一詞。一般醫生會提倡自然分娩,減少新生兒窒息風險,產程順利,產婦恢復得快。但順產也有很大風險,之前有個產婦陣痛持續了兩天兩夜,孩子依舊沒生下來,醫生手工擴開她的產道,最終生下來後,她產道重度撕裂,縫合特別困難。

而剖腹產雖然可以用麻醉解除產痛,但也會出現刀口感染等風險。

我還沒開口,小周的丈夫開口了:「順產時產道會擠壓孩子的頭部,這種孩子會更聰明,對吧大夫?」我剛想說,這種說法很盛行,但沒有確切的證據支持。

得到兒子的聲援,老太太眉開眼笑:「還是我兒子說得對。順產的孩子更聰明!小周,這都是科學,你得信科學。」

我沒再插話,例行檢查後便離開。

在醫院五年,無痛分娩這四個字,是產婦和家屬分歧最多的地方,引起的糾紛屢見不鮮。剛入行時,我遇到一對婆媳,因為媳婦是高齡產婦且胎兒過大,為保母子平安,我們建議順改剖,結果,我被她婆婆揪著領子拽到院長辦公室,罵我強行剝奪產婦自然生產的權利。最終,院長派我和梁醫生共同助自然產,才將糾紛平息下來。

後來小周偷偷地單獨來到我辦公室,向我諮詢無痛分娩是否會對胎兒產生影響。

我告訴她,實際上,無痛分娩所用的麻醉濃度僅有手術麻醉的五分之一,到達胎兒的劑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她放心了,跟我約定:順產當日如果她疼痛難忍,一定要使用無痛分娩。考慮到婆婆可能又會反對,小周讓我保密,才有了產房裡,我們順勢將預備好的知情書,拿給夫妻二人簽署的一幕。

手術進行了一小時,小周順利產下一個七斤六兩的男孩。護士把孩子包好,抱出去給家屬看,我們在產房裡,聽到小周婆婆的笑聲回蕩在走廊里。

小周筋疲力竭,但全程意識清醒,她也聽到了外面的歡笑聲,苦笑著說:「孩子健康就好。」她嘴角顫抖,再也支撐不住,雙手捂住臉放聲大哭。

半個小時後,小周還在哭泣,家人沉浸還在新生命帶來的喜悅中,一直沒關注到她。


從醫五年,我發現,婦產科是一個鑒錄人性的地方,當一個女性選擇生育,就是選擇了一場高風險的賭博。曾經有一個從事模特職業的孕媽媽找到我,流著淚哀求我幫她開點去除妊娠紋的藥膏。

生育前,她身材窈窕、自信美麗,懷孕後,妊娠紋從肚子瘋狂蔓延至胳膊和手臂,胸部嚴重下垂,腹部、臀部蓄滿了脂肪肥肉,她因此失去許多工作機會。最難過的是,老公也開始嫌棄她。

「大夫,你知道嗎,我老公現在都不怎麼看我了,他覺得我特別丑,有時候我碰他一下,他都會下意識躲開……」

我告訴她:「妊娠紋是無法消除的」。除了說幾句寬慰的話,我什麼忙都幫不了,只能看她擦掉眼淚,拿起包失望地離開。

一位妻子被檢查出不孕不育,當場痛哭,她丈夫是一位物理學博士,抱著她安慰道:「別哭了,沒孩子沒什麼大不了。」也有罹患子宮肌瘤的女人,我們診斷她需要切除子宮保住性命,但她丈夫怎麼也不同意,說以後還得生二胎。

我的朋友李姐的遭遇更加令人心痛。

李姐身材高挑,眉眼大氣明艷,長得像某位電視劇女明星。五年前,31歲的她嫁給了一個廣告公司的老闆,婚禮在當地最好的酒店舉行,婚車不是勞斯萊斯就是瑪莎拉蒂,滿座賓客非富即貴,李姐身穿價值百萬的婚紗,可謂風光無限,好多朋友都說她嫁得好。

婚後,她開始了沒有停歇的生育之路。大約一年半前,她懷了第三胎,來醫院找我,讓我做她的主刀醫師。當時她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了,都是女兒。

她想拼個第三胎,「再一再二不再三,第三胎怎麼著都得是個男孩了」。第三胎落地,又是女孩。

2018年上半年,她懷上第四胎,快到預產期時,她和丈夫一起來做產檢。

李姐丈夫四十齣頭,比李姐個子還矮,臉上堆滿肥肉,眼睛透著精光。李姐喜氣洋洋地跟我聊天時,她丈夫笑著說:「孩子多了熱鬧。不過我們家現在女多男少,就差一個小男孩平衡一下性別比例了。」

我知道,事實遠沒有他說得這麼好聽。我曾勸過李姐不要這麼頻繁地懷孕生產,這對身體百害無一利。她告訴我,婆家和丈夫一定要她生出一個兒子,第三胎檢查出是女兒時,丈夫已經有離婚的打算。

看到手中的產檢報告後,我嚴肅起來:「李姐,你這次生產風險會比較大。」

夫妻二人頓時收斂了笑容。

「你前三次懷孕,每次分娩間隔才一年多,基本上生完一胎,過半年又懷下一胎。而且除了第一胎順產,另外兩次都是剖腹產,疤痕傷口和子宮的恢復都很差。這次生產,子宮破裂和出血的風險很高。」

李姐丈夫一臉緊張:「張大夫,這一胎很重要。我們去香港查過了,是個男孩。千萬不能出意外啊!」

我在心裡腹誹:這時候想起跟醫生要保證,做丈夫的早幹嘛去了?

懷上男孩後,李姐生產的待遇同上次大相徑庭。之前,只有她母親一個人在醫院照顧,丈夫偶爾來一趟,女兒出世後,他只抱了一小會兒,說是公司還有事,便提前離開。而這次,李姐的丈夫為她包了個vip病房,請了兩個保姆照顧。每天病房裡前來探望的人很多,甚至稱得上門庭若市。

李姐很高興:「盼了這麼多年,就是盼的這一天啊!你都不知道,當初在香港查出是個男孩,我老公有多開心。怪不得人家說母憑子貴呢!」

作者圖 | 李姐住的VIP病房


李姐原生家庭條件不好,家中就一個女兒,父親常年生病住院,逝世後家中債台高築。她念書勤奮,從重點大學畢業後去了一家跨國公司工作,每個月省吃儉用,給母親寄錢償還家中的債務。

結婚後,李姐就辭掉了工作,專心做起全職主婦,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她告訴我:「以前那種沒錢的苦日子我過怕了,現在好不容易有了富裕的生活,我無論如何都要牢牢抓住。」

生產前我又去病房探望她,再三強調這次生產,可能會有生命危險,希望她做好心理準備。李姐往嘴裡塞著草莓,樂觀地安撫我:」別擔心,我命大,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像李姐這樣的病人並不少見,他們心存僥倖,對自己的情況盲目樂觀。我心中不安,但又無能為力。

當晚,李姐上廁所時腹部感到劇痛,我和梁醫生迅速趕進手術室,給慘叫著的她上好麻藥,腹腔開刀後,我看見胎兒已經從子宮破裂處掉進腹腔,裡面滿是羊水和不斷湧出的血液。

好在胎盤和臍帶完整,胎兒的輸氧沒問題,我跟梁醫生先把胎兒取出來,快速為產婦止血。前幾次頻繁地剖宮產,致使脆弱的子宮疤痕組織破裂,李姐的身體開始大量出血。人體總共約4000毫升的血液量,她幾乎流了一半,心率和血壓也急速下降。

血庫緊急送來4000毫升血液和2000毫升血漿,源源不斷地輸進李姐體內,但子宮出血點還在不斷噴涌。梁醫生和另外兩個醫生拿著大紗布在出血處打著死結,讓我去給家屬下病危通知書。

手術室外,李姐的丈夫焦急地徘徊,他猛抓住我的手:「我兒子沒事吧?」

聽到我說孩子沒事,他如釋重負地笑了:「太好了,我終於有兒子了。」

我告訴他:「李姐嚴重出血,需要摘除子宮,有很大的死亡風險。」男人依然沉浸在得子的喜悅中:「這都是小事,醫生我們相信你。」

我向他又強調了兩次情況的危急性,他不以為意。簽病危通知書時,嘴角甚至還帶著笑,不斷地問什麼時候能看到自己的兒子。

我沒回答,絕望地轉身回到手術室。剛進去就聽到梁醫生說「來不及了」,手術進行了三個小時,我們用了49卷大紗布,50卷小紗布,四個主刀醫師,五個護士,依然沒能贏過死神。

我看著檢測儀器上,血壓和心率數字逐漸掉落為零。做醫生多年,和死神的較量不是每一場都能贏,但每次遇到這樣的時刻,人像被掏空所有情緒,恍然如在夢中。我很想拚命跑出醫院,似乎這樣就能擺脫眼前的事實。

我摘掉口罩,走出手術室,通知守候在產房外的人們。李姐的丈夫一臉不可置信,身後的家屬爆發出哭聲後,他後知後覺地捂住臉,坐在醫院長椅上,哭著呼喊著妻子的名字。

半年後,我從朋友那裡得知,李姐的丈夫又結婚了。

- END -

作者李清風,現為醫護人員

編輯 | 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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