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風》頭條詩人 | 阿信:隱隱迫近的風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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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今日頭條,查看更多圖片阿信(1964-),甘肅臨洮人,長期在甘南藏區工作、生活。著有《阿信的詩》《草地詩篇》《那些年,在桑多河邊》等多部詩集。參加第14屆青春詩會。曾獲徐志摩詩歌獎(2015),西部文學獎(2016),中國"十大好詩"(2017),昌耀詩歌獎(2018),陳子昂年度詩人獎(2019)等獎項。
隱隱迫近的風霜
裸 原
一股強大的風刮過裸原。
大河馱載浮冰,滯緩流動。
騎著馬,
和貢布、丹增兄弟,沿高高的河岸行進,
我們的睫毛和髭鬚上結著冰花。
誰在前途?誰在等我們,熬好了黑茶?
誰把我們拖進一張畫布?
黑馬塗炭,紅馬披霞,栗色夾雜著雪花。
我們的皮袍兜滿風,腰帶束緊。
人和馬不出聲,頂著風,在僵硬的裸原行進。
誰在前途等我們,熬好了黑茶?
誰帶來亡者口信,把我們拖入命運,
與大河逆行?
草地酒店
漫天雨水不能澆滅青稞地上洶湧的綠焰,
也不能制怒。
乖戾廚娘,揎袖露乳,剁切一堆青椒,
如某人頻頻現身微信平台,
臧否人物抨擊世風。
只有檐下一眾遊客表情沮喪如泥,
只有院中幾匹馬神態安詳,靜靜佇立。
河水漲至車輛卻步。但對面仍有藏人,
涉險牽掣馬尾泅渡。
何事如此惶迫,不等雨腳消停。
我也有天命之憂,浩茫心事,
但不影響隔著一簾銀色珠璣,坐看青山如碧。
一具雕花馬鞍
黎明在銅飾的烏巴拉花瓣上凝結露水。
河水暗漲。酒精燒壞的大腦被一縷冰涼晨風洞穿。
……雕花宛然。凹型鞍槽,光滑細膩——
那上面,曾蒙著一層薄薄的霜雪。
鏨花技藝幾已失傳。
敲銅的手,化作藍煙。
騎手和駿馬,下落不明。
草原的黎明之境:一具雕花馬鞍。
一半浸入河水和泥沙;一半
辨認著我。
辨認著我,在古老的析支河邊。
河曲馬場
僅僅二十年,那些
林間的馬,河邊的馬,雨水中
脊背發光的馬,與幼駒一起
在逆光中靜靜嚙食時間的馬,
三五成群,長鬃垂向暮晚和
河風的馬,遠雷一樣
從天邊滾過的馬……一匹也看不見了。
有人說,馬在這個時代是徹底沒用了,
連牧人都不願再牧養它們。
而我在想:人不需要的,也許
神還需要!
在天空,在高高的雲端,
我看見它們在那裡。我可以
把它們
一匹匹牽出來。
秋 意
虎的紋身被深度模仿。
虎的緩慢步幅,正在丈量高原黑色國土。
虎不經意的一瞥,讓深林洞穴中藏匿的
一堆白色骨殖遭遇電擊。
行經之處,野菊、青岡、榿木、
紅樺、三角楓……被依次點燃。
當它涉過碧溪,
柔軟的腰腹,觸及
微涼的水皮。
我暗感心驚,在山下
一座寺院打坐——
克制自己,止息萬慮,放棄雄心。
隨時準備接受,
那隱隱迫近的風霜。
在 塵 世
在趕往醫院的街口,遇見紅燈——
車輛緩緩駛過,兩邊長到望不見頭。
我扯住方寸已亂的妻子,說:
不急。初冬的空氣中,
幾枚黃金般的銀杏葉,從枝頭
飄墜地面,落在腳邊。我擁著妻子
顫抖的肩,看車流無聲、緩緩地經過。
我一遍遍對妻子,也對自己
說:不急。不急。
我們不急。
我們身在塵世,像兩粒相互依靠的塵埃,
靜靜等著和忍著。
致友人書
現在可以說說這些羊。它們
與你熟悉的海洋生物具有相似性:
被上帝眷顧,不斷繁殖,長著
一張老人或孩子的臉。
現在它們回到山坡,擠成一團,互相取暖。
現在它們身上覆著一層薄薄的寒霜,和山坡一樣白。
頭頂的星空簇擁著無數星座:
北方的熊、南方的一株榕樹、阿拉伯聖水瓶、
南美大河……古老又新鮮。
我的帳篷就在它們旁邊。
我夢見的和它們一樣多。安慰也一樣多。
黎明抖擻潮濕的皮毛奔向山下的草地,
像滿帆的船隊駛往不可測的海洋。
而我將重新回到城市,那裡
有等著我的命運和生活。
那些年,在桑多河邊
下雪的時候,我多半
是在家中,讀小說、寫詩、或者
給遠方回信:
雪,撲向燈籠,撲向窗戶玻璃,
撲向牆角堆放的過冬的煤塊。
意猶未盡,再補上一句:雪,撲向郊外
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橋。
在我身後,爐火上的鋁壺
噗噗冒著熱氣。
但有一次,我從鎮上喝酒回來,
經過桑多河上的木橋。猛一抬頭,
看見自己的家——
河灘上
一座孤零零的小屋,
正被四面八方的雪包圍、扑打……
驚 喜 記
喜鵲落在梨樹枝頭。
被一次次霜降浸染得幾近透明、金黃的
梨樹,它的每一片葉子,都可以在其上
刻寫《楞伽阿婆羅寶經》。
三棵晨光中的梨樹。即使它的葉片之上
還沒有刻寫下任何文字,我也願意
在記憶中收藏它們。何況
五隻長尾喜鵲正落在梨樹枝頭。
五個方向,五個時辰,還是
從父母身邊逃走,嘗試過整日整夜戶外生活的
五個孩子?雖然我無法成為其中的一個
體驗著幸福,但我看見了它們。
喜鵲會一一飛走。梨樹的葉片
會因為它們的飛離,震顫不已。梨樹,當它
金色的葉片在晨光中重歸寧靜,誰會相信
五隻長尾喜鵲曾在那裡留駐?
《綠風》2019年第2期封面
隨 筆
關於鷹
鷹和鴿子
鷹,肉體凡胎。在這一點上,它與一隻普通的鴿子沒有什麼區別。並不因為詩人稱其為「靈魂部落的酋長」而骨頭變輕。
但它確乎與我們所見的凡俗之鳥有所不同,不經常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之內。比如鴿子,儘管鴿子擁有一半的天使的臉龐,但鴿子更多地與陽台、庭院、草坪和廣場有關,與人群和日常有關。畢加索曾使一隻鴿子獲得了純凈的提升,但「畢加索的鴿子」實際上是人類痛苦夢想的負載者,它與人群的關係通過現代藝術的方式得到了永久的確認。
但鷹不同。鷹從不光顧陽台和我們頭頂的樹枝,往往需要望得腰酸背疼,脖頸發硬,才能從高空找到一滴它模糊的影子;而每次出現,總帶著幾分詭異和神秘,半佛半仙的神氣,有一種把心帶遠的茫闊。它離眾神近,離人群遠。這黑袍祭司,這孤獨藝術家,這佩帶閃電和雷霆的大俠,在某些質地上,與夢見飛翔的查拉圖斯特拉有驚人的相似。儘管它呼吸著與我們大致相近的空氣,但草地上的牧人都願意相信,鷹呼吸過的空氣,充盈著神性之風的吹拂。
鷹和龍
我總認為,在東方文化情結中,鷹和龍的形象是最具代表性的。龍本無物,是高度想像力的結果,是最大膽也是最荒誕的動物肢體的胡亂拼合。中國古人創造了至今看來仍舊是傑出的現代派藝術作品。龍的形象栩栩如生,以至於讓我們很難懷疑這怪物的真實存在。而鷹則是有血有肉的實在之物,但因它的縹緲和鶩遠,反讓人產生虛幻和神秘的感覺。鷹和龍的關係,恰好體現了東方文化由虛而實、由實而虛、虛中有實、實中有虛的義理。我曾在一首詩中寫過這樣的句子:
東方,兩大神秘意象:
龍,虛無的存在;鷹,存在的虛無。
鷹和佛
作為兇猛、貪婪和惡的化身,鷹在佛本生故事中佔有極重要的位置。這與西方文化中上帝和魔鬼的關係有些近似。
佛性善,主慈悲。鷹猛惡,性貪婪。善惡之分,盡在一呼一吸之間;鷹與佛的區別,似乎就在一晦一明之中。從這個意義上說,距佛祖最近的,不是摩訶迦葉,也不是佛祖袖間那隻溫順、可憐的鴿子,而是敦煌洞窟中那隻呼之欲出的鷹。
鷹:一個漢字
鷹:一個真正的漢字。一個迎風獨立的漢字。一個不需要任何修飾的漢字。
雄鷹:一個蒼白的詞。一種蹩腳的修辭。雄性的鷹?雄健的鷹?同樣荒唐。
禿鷲:鷹的一種。讓人想起一座不毛的山岡,和大風中蹲伏的那頭扁毛畜牲。
關於鷹的神秘感
鷹是一部被掐去了首尾的黑白影片。
我們既不了解它的來路,也不知道它的去向。不明其生,亦不解其死。只能感知它在時空中無盡地延續……
所有的神秘感由是而生。所有關於鷹的想像,也由是而生。
鷹和西藏
那個去過西藏的人,回來後滔滔不絕:本教。古格王朝。野驢。米拉日巴及其密宗修持地。缺氧環境下艱難的一吻。聖山聖湖。山南一隅。等等等等。
但關於鷹,他避而不談。
創作談
鹽巴也許產自遙遠的自貢
談論自己的寫作往往是令人惶恐不安的。在論及我的詩歌的時候,曾經不止一個人談到了我的詩歌具有某種安靜的特質。是的,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特徵。我來自青藏高原東部的一座小城,小城處在廣袤的甘南草原腹地。那裡的生活節奏是單調而緩慢的,生活環境是簡樸而寧靜的,人文氛圍又是渾厚氤氳的。我在那裡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可以說我的寫作中發生的一切,在不知不覺中打上了這片土地的深刻印記。
這樣的生活環境,對一個普通人來說也許會被視為是人生的困境或局限。但對一個詩人來說可能是一種命運的恩賜。如果我把自己的詩歌比作是我在甘南草原深處遇到的一株不知名的、我自己稱之為「杜伊未」的植物,也許是恰當的:它長在寂寂的河灘,長在雜草叢中,卻有明晰的辨識度。它長在世間又彷彿距塵世遙遠,就那樣自在自為地存在著。而從我對當代詩歌有限的閱讀中,我更加體認了自我的這種個體詩歌宿命。
不容否認,百年新詩是漢語詩歌傳統之上的一種再造。當代詩歌在處理紛繁複雜的「現代性」經驗時更是達到了漢語詩歌前所未有的精神廣度和深度。但不容迴避的是,當代詩歌在抵達語言的所有可能性向度的同時,也隱含著種種精神危機。其中之一就是遭遇著人類生存圖景的變異,傳統審美情境的消失。身處城市的詩人們的經驗和想像力遭遇著後工業時代和消費主義文化的重重侵蝕。他們不得不更多地去在詩歌中面對分裂、衝突的精神鏡像和怪誕、非理性的人生體驗。似乎,人類的詩歌傳統中作為根基的那種穩定、明晰的價值底座和信仰的標高正在消隱。詩歌的智性元素在異常豐富活躍的同時,詩歌內在的精神力量卻在不斷衰減。
在這一點上,我深感自己作為一個「邊緣」詩人的幸運。也深感自己身後的這座青藏高原的神奇,也許它是人類精神家園最後的屏障。我長期偏安草原一隅,我在這裡生活,在這裡寫作。在這裡我坦然接受了自然對我的剝奪,也安然接受了自然對我的賜予。我深感自己的局限,也深感存在的「讓與」。我看見和說出我的心靈感知到的,而對更廣大的未知領域保持緘默。因為我常常感受到事物背後造化的力量。因此我心莊重,我對世間的一切存在充滿虔敬。我的寫作首先是面向自己內心的,我在詩歌中首先要安妥自己的靈魂。在漫長、滯緩和寂靜的高原歲月里,陪伴我的是人類古老的詩歌精神,和那些偉大的詩篇。
其次,我的寫作也是面向未知的外部世界的。在高原上,也許是因為地廣人少、空氣稀薄的原因,人的生命感覺異常脆弱而又敏銳。遇到的一個人,一座寺廟,一朵花,一處海子,甚或一隻無感無知的甲殼蟲,都透著神秘或原初的味道。但我堅信,在平凡的人生與這種神性意味之間,肯定存在著某種古老而天然的精神通道,某種看不見的莊嚴秩序。也許,它藏在某種最平凡的日常生活狀態之中,經由某種最不起眼的物質而彌散著。
比如,我常常驚奇於高原上那些普通牧人家或僧舍的普通早晨。一個牧人和僧人的早餐一般是由一碗酥油茶、一碗糌粑構成的。酥油茶是由泉水、酥油、牛奶、粗茶和少許鹽巴熬制而成。而糌粑的唯一成分是炒熟的青稞麵粉。這份早餐簡單到了極致。但這些最基本的物質不但提供著一個藏人的全部肌體能量,也支撐著他元氣充沛的精神世界,更維繫著他內心恆定的信仰維度。在牧人或僧人安靜地用餐的時候,帳篷外面或院子里往往煨著柏香,桑煙裊裊。屋頂上豎著經幡,在風中獵獵翻飛。這樣的早晨安詳極了,安靜得讓用餐過程像一個古老的儀式。那些酥油茶和糌粑不但妥帖地滋養著牧人的腸胃,也潤澤著他最基本的世界觀,讓它溫暖、平和、美好而又熠熠閃光。更重要的是,桑煙的香味和經幡上的風聲,讓他感受到神靈的眷顧,讓他感知此刻神靈與他是同在的,並且對此深信不疑。世間萬物因此在他心中井然有序——這多麼像是荷馬時代的一幅人類生活圖景——人類、自然、神靈在一個小小的早餐爐膛旁邊平起平坐、促膝深談——而這一切只有在青藏高原才是可能的。在這裡,詩人也許是多餘的。在這裡,我常常感到詩歌需要救贖。
而那些牧人或僧人所渾然不知的是,一碗酥油茶,也讓他與大千世界保持著遙遠的聯繫:泉水來自遠方的高山融雪,牛奶和酥油來自氂牛體內,茶葉來自四川或雲南,鹽巴也許產自遙遠的自貢……
更多的時候,我多麼希望自己就是那個牧人,或者僧人。我希望在自己的詩歌里,真正抵達一個那樣的早晨。
內容選自《綠風》201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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