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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集外佚詩與佚詞

王國維一生中共作了多少首詩詞?《王國維詩詞箋注》的箋注者陳永正先生在蕭艾、葉嘉瑩等學者研究基礎上,訪佚輯遺,統計得出王國維共作詩凡192首、詞凡115首。此後,《王國維全集》的編纂者也注重搜集佚詩佚詞,並頗具成果。但筆者翻閱資料時,還獲見了以上二書未收錄的王國維佚詩佚詞數首,其中或可考見王國維交遊、生活片段;或雖為前人已見,然尚須續作考訂;或者雖然其真實性可能存在問題,但卻能從另外的角度及具體的例證反映當時詞壇的一種現象。爰作考辨如次。

《贈汪鷗客》三首

其詩如下:

海內幾人號鄭庵,

中吳南匯與君三。

憐渠溺苦蟲魚學,

不拜康成拜所南。

耳聾久與世相違,

頭白不知俗已非。

閑寫溪山間作篆,

海鷗與客兩忘機。

神化丹青戴侍郎,

暮年忠孝冠錢塘。

祗今六法昌披後,

猶爇杭州一瓣香。

這三首詩刊載於《小說月報》民國八年(1919)第19卷第11期,為王國維尚未受學界矚目的佚詩。《贈汪鷗客》是當時諸位詩人的同題共作,《小說月報》該期另載有沈曾植、鄭孝胥、陳衍、馮煦、朱祖謀、王乃徵、胡嗣瑗、楊鍾羲等人所作十一首近體詩。

汪洛年,字社耆,號鷗客,一作甌客,別號鄭庵,錢塘(今杭州)人,同治九年(1870)生。為戴用柏弟子,書畫皆守師法,山水用筆高潔,氣韻清逸,與沈塘(雪廬)齊名,又兼工篆刻。曾應湖廣總督張之洞聘,任兩湖師範學校圖畫教員。民國建立後,居上海。民國十四年卒。汪洛年在民初上海遺民圈中頗為活躍,民國十年,梅蘭芳赴上海演出,轟動一時。況周頤因是梅蘭芳戲迷,曾多方聯絡,為之繪圖紀事,其中一幀即請汪洛年繪製。《蕙風詞話補編》卷三:「辛酉暮春,畹華(梅蘭芳)南下,香南雅集,僅越日而成。」況氏弟子趙尊岳在《蕙風詞史》中記載:「畹華去滬,越歲更來。先生(況周頤)屬吳昌碩為繪《香南雅集圖》,並兩集於余家,一時裙屐並至。圖卷題者四十餘家。畫五幀,則吳昌碩、何詩孫、汪鷗客也。」王國維現存最後一首詞作《清平樂·庚申況夔笙太守索題〈香南雅集圖〉》即為題此圖之作。不過,據況周頤所記,王詞所標「庚申」當為「辛酉」之誤,又據上引王國維佚詩,其與汪洛年相識當更早數年。

民國五年(1916)初,王國維自日本歸國,應哈同蒼聖明智大學《學術叢編》主編之聘而赴上海,很快與沈曾植、朱祖謀等海上遺老相見相知,並參與其活動。沈曾植與汪洛年關係較密切,王國維當即於此時或稍後不久,或因沈曾植之介,結識汪洛年,並隨沈曾植、鄭孝胥等人的同題共作,而贈詩給汪。

沈曾植《贈汪鷗客》二詩其原刻本未載,錢仲聯先生據「王君蘧常錄示」收錄,又據「詩中有『井谷山房阿闍黎』句」,兼考二人交遊,推定此詩作於民國八年。(錢仲聯《沈曾植集校注》)鄭孝胥在該年四月初七日(公曆5月6日)日記中云:「汪社耆畫《淞波鷗伍圖》遺余,求作詩,為書一絕,曰:『江漢相逢早識君,滄桑再見未離群。畫師遺老人爭重,元是錢塘汪水雲』。」此詩即鄭氏刊於《小說月報》之詩,但其別集中未收。據此,可知王國維給汪洛年的三首贈詩也應作於民國八年四月前後。

王國維這三首詩,兼用古今事典,須略作疏證:

第一首詩中的「中吳」疑指吳大澂,字清卿,號愙齋,一號鄭龕,江蘇吳縣(今蘇州)人,同治七年進士,通訓詁詞章,尤善金石,官至湖南巡撫,甲午戰時督師朝鮮,以師潰逃逸革職。「南匯」即沈樹鏞,字韻初,號鄭齋,江蘇南匯(今上海)人,咸豐年間舉人,官中書,酷嗜金石。「蟲魚之學」指考據訂正。「康成」即東漢著名經師鄭玄。「所南」為宋末著名遺民鄭思肖,連江(今福建連江)人,工畫無根墨蘭。此詩從汪洛年別號入手,寫其不喜金石考訂,而擅長繪畫。

第二首詩中,耳聾系指汪洛年晚年實情,王逸塘《今傳是樓詩話》:「社耆,鷗客別字也。君耳重聽,故人呼為『汪聾』。」「海鷗與客兩忘機」用《列子·黃帝》典故,同時指明汪洛年「鷗客」別號的來源。此詩亦兼及汪洛年別號,並暗寓遺老情結。

第三首詩中,「神化丹青」二句詠戴熙之事,熙字醇士,號榆庵,道光十二年進士,官刑部侍郎,工繪畫,《清代畫史增編》卷三十二:「山水筆墨秀麗,丘壑工穩,深得耕煙神髓」,咸豐十年太平天國攻杭州,城破殉難,謚文節。戴以恆為戴熙從子,「山水得文節正傳,而尤精水墨」。六法指繪畫技法,出自南齊謝赫《古畫品錄》:「六法者何?一曰氣韻生動,二曰骨法用筆,三曰應物象形,四曰隨類賦彩,五曰經營位置,六曰傳移模寫。」此詩主要詠汪洛年的師承,並從遺老立場上,用戴熙殉節事砥礪之。

三詩皆直道其事,從中亦可見王國維的遺老情結。而對此三詩寫作背景的考證,也揭示了王國維在上海的交遊之一斑。

另須注意的是,與王國維同題共作的陳衍、馮煦、朱祖謀等人的作品,大多未入本集,亦皆可供輯佚。

《阮郎歸·暑假歌》

此首佚詞最早由朱端強發現,據張連懋《袁屏山傳記》(民國二十八年昭通刻本)引袁嘉穀回憶說:當時編譯局有鑒過去中國學校只念書,不唱歌,參照國外學校經驗,也開始為各級學校編一些音樂教材。袁氏深知王國維長於詞學,特請他填寫了一首《暑假歌》。其詞云:「廣庭寂寂日行天。參差樹影園。朝朝挾策學堂遠。如今又半年。從此日,得休閑。迢迢一月間。北窗且自理陳編。清風入几筵。」這首恬靜的歌詞刊布之後,被人譜成曲子,曾一度廣泛流傳,頗受當時學生的喜愛。迄民國十七年,袁嘉穀執教東陸大學(雲南大學前身)時,還偶聞有人吟唱於昆明街頭!(朱端強《王國維佚詞〈暑假歌〉》)

朱氏雖有發現之功,可惜卻並未稍作考證,以明確其調名。查《詞譜》《詞律》等書,該詞雙闋八平韻,凡四十七字,體式與《阮郎歸》詞調恰合。

其實,載錄這首佚詞的最原始的文獻,當為袁嘉穀《王靜安國維別傳》及張連懋所記錄的袁嘉穀的演講文《我在學部圖書館所遇之王靜安》(《袁嘉穀文集》卷一)。袁嘉穀,字樹五,別字澍圃,晚年自號屏山居士,雲南石屏縣人,同治十一年生,光緒二十九年狀元及第。後赴日本考察學務、政務,光緒三十一年歸國,任國使館協修,升學部編譯圖書局局長,宣統元年升任浙江提學使,兼布政使。辛亥革命後,離開浙江歸雲南,曾任雲南省立圖書館館長、私立東陸大學國文教授等,民國二十六年卒。著述等身,晚年以其所學沾溉雲南通省士子,猶為後人欽仰。據《王國維年譜長編》記載,光緒三十三年春,「羅振玉薦王國維於學部尚書榮慶。夏曆三月,先生由海寧北上抵北京,受命在學部總務司行走,充學部圖書館編輯,主編譯及審定教科書等事」。其時,袁嘉穀是學部編譯圖書局局長,正是王國維的頂頭上司,因此,他回憶與王國維的交際當切實可信,故此詞亦可判斷確實為王國維所作。

值得注意的是,袁嘉穀在這篇講演中,還提供了王國維供職於學部時期的不少工作和生活細節,就中可見王國維的學行人品,《王國維年譜長編》等書中尚未載錄。如王國維曾因一心治學而辭去總務司行走之職、曾倡議影印伯希和藏敦煌文獻諸事,在講演中,袁嘉穀的敘述都遠較《王靜安國維別傳》一文詳細,可資參考。

《阮郎歸·暑假歌》創作於王國維在學部任上,《王國維全集》編者根據袁嘉穀的仕履將之系年於光緒三十四年,尚屬未考訂完備。該詞曾收入學部編譯圖書局光緒三十三年五月印刷、六月出版頒行的《學部第一次編纂初等小學樂歌教科書》,王國維是年三月方到任學部編譯圖書局,該書五月即付印,故此詞之作,當在光緒三十三年三月至五月間。

和《夢花魂》創詞

其詞如下:

九十韶光暮,聲愁布穀新。

萍飄絮泊,豈無果因。

緣底事,春來春去撩人。

送迎總傷神。

等煙雲、美景良辰。

驚番信、悵日曛,料得蘭閨角枕應留痕。

消息真箇枉盼,青鸞蹤影斷,惜紅情。

東皇能不憶前塵。

杜宇聲中花事盡,無復舊青春。

無復舊青春。殘紅飛似雨,嫩綠軟如茵。

鶯鶯已老,詩人猶存。

醉醒來、鐘鳴野寺報明晨。

卧伴餞行罇。

掩柴門。

寂寞故園,蹊堆瓣,土罨芬。

落拓天涯,我亦感沉淪。

貝葉悟徹可證。

繁華轉眼夢,總相關、魂銷芳草夕陽村。

等是有家歸未得,末路嘆王孫。

末路嘆王孫。

該詞題名「和愚庵創詞《夢花魂·落花》」,署「王國維遺稿」,前有長序:「《夢花魂》創詞,翟子愚庵所創製也。頃奉來書,求代拍政。蓋因仆平素於雕蟲小技,每於公後事餘,輒喜藉以遣懷。愚庵則謬以老馬為識途,殷殷下問。仆情不可卻,勉允所請。拍讀一過,覺用字確切,聲調合拍。雖屬新制,而規律嚴正,卻不十分背古,洵佳作也。復綴以俚詞一闋,信手拈來,匪敢雲和,聊以塞責云爾。丁卯暮春草於京師客舍,海寧王國維未是草。」其後有翟愚庵長跋:「下走自妄制《夢花魂》創調以來,謬蒙南北名士賜和頗多,琳琅滿目,美不勝收。而其中猶以海寧王靜庵先生之大作為名貴。茲擬再征數闋,輯成專集,然後付梓,以廣流傳。今靜庵先生已於十六年六月一日,投昆明湖殉清作古,而拙集行世,先生未及見之,雖為細事,然下走蒙先生之惠,何敢忘懷?故每思及之,不禁愴然。謹將遺稿,表而彰之。拙調,海內諸大方家如不以作俑見嗔,慨和珠玉,榮幸奚若?倘蒙雪和,可不拘韻腳,不拘原題。賜件請寄至天津大直沽存益公酒店後貽安里七號皖涇汪寓交汪愛堂先生收轉便妥。愚庵謹啟。」

此詞刊載於民國雜誌《坦途》(1927年第4期),與陳曾壽《八聲甘州》(鎮殘山風雨耐千年)、胡嗣瑗《八聲甘州》(甚匆匆龍象返諸天)、姚君素《金縷曲》(學在三餘耳)同列。

翟愚庵不詳何人,愚庵是名是號亦無法確定,王國維的其餘資料中並無與此人相關的記載。通檢文獻,民國十六年時,此人還曾在《紫羅蘭》雜誌發表詩歌、小說、畫作多篇。《紫羅蘭》是鴛鴦蝴蝶派名家周瘦鵑主編的同人雜誌,不過,周瘦鵑亦未留下與此人有關的記載。又,汪愛堂亦不詳為何人。

雖然翟愚庵自謂「南北名士賜和頗多」,又謂「拙集行世」,但筆者尚未在資料中檢索到《夢花魂》的其他詞作。

袁嘉穀曾說王國維「作的歌亦不少」(《我在學部圖書館所遇之王靜安》)。不過,根據現存資料,這首題為王國維撰的《夢花魂》詞,其作者尚無法最終確定。行文至此,不妨略作猜測:一種可能是確為王國維所作,則固應視為王國維的佚詞,其對該創詞頗具支持;另一種可能是翟愚庵偽托王國維所作——從上述資料看來,後一種情況可能性似乎更大,如果屬實,那麼除了翟愚庵借王國維名人效應以擴大影響之外,還有可能反映什麼樣的微妙情況呢?

《夢花魂》詞牌是翟愚庵的「創調」,所謂「創調」,當是與「自度曲」和「新體樂歌」有非常緊密關係的概念。詞學史上,自度曲有其源遠流長的傳統,宋代通曉音律的詞家如周邦彥、姜夔等,曾紛紛創製自度曲,並受到歷代的賡和;宋代以後,雖然詞樂失傳,但創製自度曲的風尚並未消失,反而代有延續,就明詞而言,據筆者統計,自度詞調有數十種,例如《詠歸來》《勝常》《綠水緣》等詞調皆明代詞人自度;清人自度曲後來居上,比明人更多而且複雜,有學者甚至認為清人自度曲已影響了清代詞體的演進。民國以後,隨著文學革命的提倡和發展,龍榆生、蕭友梅等人「欲求聲詞之吻合,而免除倚聲填詞之拘制,不得不謀音樂文藝家之合作」,從而開始嘗試創作「新體樂歌」(《歌社成立宣言》)。新體樂歌與明代以來的自度曲的根本不同是,其重新找到了一條聲樂與文辭相合的途徑,從而在很大程度上對詞倚聲填詞、依譜填詞的案頭化傾向有糾正作用。這種革新,比清末僅據詞制譜並進而配樂傳唱如《阮郎歸·暑假歌》之類的樂詞要更徹底。

《夢花魂》仍保留詞文言整飭、雙闋並行的特徵,同時又在每闋末尾加入歌曲式的復沓和聲,從體式上看,介於自度曲和新體樂歌之間,不失為一首較為成功的創調。無論該詞是否為王國維所作,亦即無論翟愚庵是從王國維那裡借名,還是借實,這首作品對了解當時的詞壇動向,特別是詞人突破傳統的努力、心態及方向,都有著非常獨特的例證效果。從此角度而言,《夢花魂》的存在甚至要比僅認定是王國維佚作更有意義。

王國維所處的時代,報刊雜誌等新興媒體已蓬勃發展,他早年曾入《時務報》社,因而非常熟悉新媒體的效用。此後,他的作品也多見載於各種報刊雜誌中,甚至有些作品不僅印行單行本,還曾一而再地在不同報紙和雜誌上刊載,如《頤和園詞》《蜀道難》等詩,不僅印成《壬子三詩》《壬癸集》等別集,曾在日本報紙上刊載,還曾登載於民國四年的《甲寅雜誌》和民國五年的《大同月報》等。王國維對自己的作品作如此處理,或許是想藉此博稿酬以補家計,或許是藉以擴大自己的影響力。不管如何,一個客觀效果是,他的詩文詞作品散見於民國各類報紙雜誌中。民國成立後,王國維政治立場趨向於保守,其詩詞創作中,與遺老的交遊逐漸增多,此類作品中,有很多後來曾刊載於報刊雜誌。

王國維生前,對自己的作品不吝刪削,其發表在報刊雜誌中的很多作品並未入集。由此,為其輯佚便較為困難,雖然前人已做過非常艱苦的工作,但其零星作品仍有可能潛藏在清季民國的各種報刊中。這些作品可能對了解王國維生平學術並無特別重要的影響,但求「全」責「備」的文獻收集工作仍要求輯佚持續下去。即便在電子檢索如此發達的今天,這也是一項大海撈針式的繁瑣工作,不僅需要勤奮搜檢的苦功,也可能要有驀然回首、邂逅相遇的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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