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諸刺王僚:魚腸劍無罪,罪在人心!
文:亦林(讀史專欄作者)
1.悲歌
我叫魚腸劍,是一柄鋒利的匕首。
自從偉大的締造者,越國的歐冶子先生把我帶到人間,早慧的我,就聽到了遙遠西方傳來的哭聲。
那是楚國,正在上演一出人間悲劇的伴奏。
悲劇的撰稿人是楚國時任君主楚平王,悲劇的名目叫「提前扒灰釀成的血案」,還有一個副標題:忠臣的下場,叫作死亡。
悲劇的導演是楚平王佞臣費無極,悲劇的主人公,是楚國太子建、太師伍奢及其家族。
小人憂懼君子,君子死於小人,自古屢見不鮮。費無極雖然位極人臣,但最怕正直的太子建,看他平常看自己的眼神、碰面對自己的態度,用膝蓋也能猜到,他即位後,會怎樣處置自己。
沒辦法,為了自保,費無極開始設計挑撥父子關係。
其實,人心不如劍心,人心難測,劍心可測;人心陰險,劍心亮堂。我去切菜、砍柴、殺人,目的直接,結果更直接。不像人心,八百道彎彎繞,腦迴路太複雜。因此,我永遠成不了人,只能成為人的工具。
費無極第一步,裝著憂國憂民的樣子,向楚平王諫議,太子已經年長,應該成家了。考慮需要強強聯姻,最好去秦國求親。楚平王同樣盤算自強自大,應允並派費無極為媒婆,拜訪秦哀公商量和親事宜。
當時,秦國還遠沒有強大到讓諸侯畏懼的程度,秦哀公考慮到秦晉關係不睦,也有意拉個小夥伴壯大聲勢,遂同意報聘,將自己長妹孟嬴許婚。
得到回復,楚平王準備了豐厚的聘禮,再派費無極去秦國迎親。秦哀公為了不丟面子,陪嫁了一百多輛車的珠寶玉器,並十多名媵女。
費無極在途中,窺見孟嬴有絕世之美,賽過妲己、驪姬萬倍,心下已經有了主意。再見陪嫁的媵女中有個齊國女子,長得端莊秀麗,在館驛休息時,暗中叫來,許以太子妃高位的誘惑,誘其答應替代孟嬴嫁與太子。
然後,費無極提前一日趕回郢城,進宮直言孟嬴之美,惹得好色的楚平王麵皮通紅,心猿意馬。
費無極馬上勸楚平王笑納了,並說此女雖聘於太子,還未入東宮,誰敢嚼舌頭。況且,我已經有了B計劃,您老人家大膽享用!於是,本來的公爹,一夜間當了丈夫!
楚平王恐怕太子知道秦女之事,禁止他入宮,不許母子相見。費無極抓住時機,力主遠屏太子建,讓他去北方邊境城父鎮守。楚平王也擔心醜事敗露,便把太子建打發走了。同時立孟嬴為夫人,並對知道真相的她許諾,將來改立其所生的兒子為太子。
聞知楚平王的荒唐行徑,太師伍奢寫好奏章幾次求見,都因為美人「從此君王不早朝」,一車皮的話憋在肚裡。
恰好,費無極為消除異己,誣衊太子建與伍奢謀反。楚平王正有廢太子之意,便先召伍奢對質。伍家人素來骨頭硬,說楚平王收了兒媳婦已是錯誤,還聽信讒言,骨肉猜疑,更是大錯。
被揭了老底,楚平王惱羞成怒,將伍奢下獄,後又聽費無極密語,使詐逼其寫信給兩個兒子伍尚、伍員同來受領官爵,妄圖一舉除掉永決後患。同時,派人去殺太子建。太子建懼而奔宋。
接到父信,溫順誠實的伍尚,不聽弟弟伍員的規勸,留下「我以殉父為孝,你以復仇為孝」的遺言,兄弟灑淚而別,與父親伍奢共同赴死、血濺市曹,行刑時天昏地暗,圍觀的百姓無不落淚。
伍員探知楚國軍隊來捉他,明白父兄已經遇難,對妻子賈氏說自己要逃難,去他國借兵報仇,奈何顧不上家小。
賈氏也是明理剛烈之人,怒斥他大丈夫的父兄之仇,如切割肝肺,還婆婆媽媽顧及女人!進屋拿根白綾自縊,斷絕了他的後顧之憂。
伍員痛哭一場,蒿葬了屍身,收拾包裹,身穿素衣,貫弓佩劍向太子建投奔的宋國疾走。
很快,楚國追兵迫近,伍員一箭射死車夫,告訴準備逃跑的隊長大夫武城黑,轉告楚王自己必滅楚,親斬楚王之頭!語罷,沿江東下,轉向睢陽而去。
伍員逃到宋國,剛與太子建會合,卻不料宋國發生內亂,只得與太子建母子再向西投奔鄭國。
太子建多次哭訴冤情,鄭定公坦白國力微小,不如依靠晉國,親自帶太子建去見晉頃公求援。
不料,晉頃公順從六卿之一的荀寅毒謀,利誘太子建作內應滅掉鄭國,立他為國君。太子建不聽伍員勸告,慨然合謀,最終被告發斬首。
無奈,伍員只能攜帶太子建的兒子羋勝出了鄭城,向吳國逃難。
我的命運,很快要與這個人緊密地粘連在一起。
2.哀歌
伍員、羋勝兩人,晝伏夜出,星夜兼程向東趕路,也不知走了多少天,已經接近昭關,過了關就是大江,通往吳國的水路。
守關將領為楚將薳越,嚴密盤詰東去人員。困頓無助中,扁鵲弟子東皋公為他們提供了棲息地。
在等待過關的十幾天,伍員感到鬱悶悲愁,一夜間鬚髮皆白!
俗話說,因禍得福。正是巧借外貌的變化,東皋公找到與伍員神似的朋友皇甫訥,假扮他矇騙守軍。同時,伍員、羋勝乘著混亂走到鄂渚,被應夢中招喚從下流特意泝水而上的老漁翁渡過大江。
那老漁翁,給予他們飲食,不接受伍員贈送的寶劍,臨別卻因為伍員一句「倘後有追兵來至,勿泄吾機」,仰天長嘆,為斷絕伍員的疑慮,解纜開船,拔舵放槳,倒翻船底,溺於江心。
我知道,後世武昌東北通淮門外,名叫解劍亭的,就是當年伍員解劍贈漁翁的地方。芳草凄凄,猶余他長嘆的尾音!
伍員、羋勝進入吳境,走到溧陽地界,餓得走不動路只得去乞討。恰好遇到一位剛剛在瀨水浣紗歸來的女子,帶著飯盒。
伍員一番請求賑恤的說辭,感動了女子,將所有食物全部送給了他們。飽餐一頓,伍員又重複了自己是逃命之人,千萬不要說與他人的話。
女子凄慘一笑,說自己侍候寡母三十了還沒有出嫁,一直守著貞節,今天因為饋飯與男人交談,已經敗壞了名聲,沒臉做人了,怎會泄露伍員的蹤跡,遂抱一塊巨石,投入瀨水而死!
伍員感傷不已,咬破手指,在石頭上寫下二十字血書:爾浣紗,我行乞,我腹飽,爾身溺。十年之後,千金報德!
題訖,又恐怕後來的人看見,掬土掩蓋上,再匆匆趕路。
行到距離溧陽三百餘里的吳趨,忽然見到一位壯士,高高的額頭,深邃的眼睛,攻擊別人如同飢餓的猛虎,聲音彷彿巨雷一般,在與一個大漢廝打,圍觀的看客怎麼勸也不管用。
正詫異間,聽到門內傳來一位婦人的聲音,叫著「專諸不可」,那個人臉上露出畏懼的顏色,馬上住手回家。
伍員感到非常奇怪,覺得這樣一位壯士怎麼能怕一個婦人呢!詢問旁邊的人,對方說,那個人是我鄉的勇士,名叫專諸。他不畏強暴,講究義氣,遇到不平的事,能夠拚死捍衛。這人又極其孝順,從不違背母親意願,剛才就是她母親呼喚他,即使盛怒之下,他也會立刻停止。
伍員聽完,不禁暗自豎起大拇指。第二天,他穿戴整齊專程去拜訪專諸。
專諸很吃驚,從記事起,沒有這樣一位相貌高貴的人看望過他,立刻迎上去,叩問伍員的來歷。
伍員也不隱瞞,自報家門,把個人的冤情從頭到尾敘述一遍,然後,靜靜觀察專諸的反應。
專諸沉默一會,說您承受如此冤枉,怎麼不去求見吳王,借兵去報仇呢?
伍員答道,想是想啊,可惜沒人引見,此路不通!
專諸接著說,是這個道理,但您今天到貧舍,有什麼指教呢?
伍員口才也好,說羨慕您的高義,想進一步親密交往。專諸大喜,進去稟告母親同意,拜伍員為兄,結成了生死之交。伍員也拜見專諸之母,專諸更是領著妻子相認大伯哥,一家子其樂融融。
留住一晚,高歌暢飲,早晨伍員辭行,準備擇機去求見吳王。專諸又建議,說吳王好勇而驕,但公子光禮賢下士,投到他門下將來必有所成。
伍員感謝專諸的指點,並說他日有用弟之處,切莫推託。專諸鄭重地允諾。
伍員並非粗魯之輩,想著人生地不熟悉,應該採取非常舉措,才能獲得非常的效果,便想要重複姜太公釣周文王的方法。只不過區別在於,太公用的是不掛餌的直鉤,他用的是高雅的斑竹蕭。
看來,沒有點文藝細胞,想干成點事情都困難。
伍員在鬧市中披頭散髮,跣足塗面,吹奏乞討。如怨如泣的蕭曲,被善於相人且四處替公子光諮訪豪傑的門客被離聽到,他走近觀察,異常納罕伍員的相貌,趕快鞠個大躬,尊敬地請伍員進茶樓交談。
開始,伍員帶著警惕,沒有透露自己的身份,等被離說自己不是壞人,是可以幫他謀求富貴的好人後,才亮出底牌。
而在此時,早有耳目報知聖聽,吳王僚命令被離立即帶伍員晉見。
被離一看,有來拆台的,一面讓人偷偷給公子光送信,一面安排伍員沐浴更衣,清潔乾淨了共同去見吳王僚。
見伍員外貌非凡,談吐不俗,吳王僚封其為大夫,並在第二天伍員回謝的時候,答應出兵幫他復仇。
如果一切能夠按照伍員的計划走,我可能被推遲使用,或者永遠做把沉默的劍。
可惜,世界上美妙的東西,最怕「但是」兩個字。
3.悼歌
吳公子姬光,是吳王諸樊的兒子。諸樊有三個弟弟:余祭、夷眛、季子札。
最初,諸樊的老爸壽夢,想傳位給賢能的季子札,在季子札堅決推辭下,才立了長子諸樊;操辦完壽夢的葬禮,諸樊誠懇讓位給季子札,又被拒絕。
諸樊感覺有愧,不立太子,遵照父意,定下兄終弟及的傳位順序。諸樊、余祭、夷眛先後繼位,最後輪到季子札,他又一次不接權杖,遠遠的躲開了。
於是,夷眛親近的大臣說:「先王有遺命,兄死弟繼位,定要傳位到季子。季子現在逃避王位,那麼王夷眛便是最後繼位的。現在夷眛去世了,他的兒子應當繼位。」就擁立夷眛之子僚為吳王,是為吳王僚。
這下,公子光不願意了。行,祖輩的規矩咱不變,但四叔不想操這份心,按照小輩排序,應該是他這個長房長子繼位啊,公子僚這是搶沙發呀!
為了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公子光已經暗中私蓄力量,伺機滅了吳王僚,以便自己置頂。
現實如此,沒有權力鬥爭,會少許多人生樂趣。
我這麼想,吳王僚也這麼想。
為了除掉眼中釘,他多次派公子光征伐楚國,補充的兵員都是老弱病殘,武器破破爛爛,明擺著讓他去送死。有一次,竟然把先王一艘腐朽不堪的御船派給他,結果因為又笨又重,行動不便被楚國俘獲。
沒辦法,寧可戰死也不能因丟失先王御船而被處死。公子光拼了命,再次襲擊楚國弄回了龍舟。
從那以後,公子光自立的心更加堅定。
這次,伍員來了,意外給他注入一針強心劑。聽說吳王僚召見了伍員,封了官,還答應出兵復仇,公子光感到不能便宜吳王,必須想法制止,並把伍員招到自己旗下籤約。於是,特意去見了吳王僚,說伍員請求吳國出兵,純為了私事,於國家大不利。
吳王僚算術不太好,核計很長時間,公私賬、得失賬搞明白了後,絕口再不提出兵的事。
伍員冷眼旁觀,嗅出了公子光的野心。
助人實現野心,才有講條件的資本。
見吳王僚已經疏遠了被辭職的伍員,公子光私下去見他,贈送米粟布帛,傾吐了心中的鬱悶。
閑談之餘,公子光用求賢若渴的語氣,請伍員推薦打手。伍員馬上想到了專諸。
伍員陪公子光到家造訪專諸時,他正專心致志在隔壁磨刀,準備幫忙殺豬。
車隊排場太大,專諸產生眩暈感,打算躲開點,伍員卻在車上大聲喊著他的名字,下來為公子光引見。
專諸一邊說著自己是閭巷小民,不敢勞尊駕親自探望,一邊把兩人讓進窄陋的屋舍。
坐定,公子光說了整筐仰慕的話,親自送上金帛。在伍員的勸說下,專諸勉強接受,投到了公子光的門下。
從此,公子光每日、每月供應衣食,時常來探望專諸的母親。專諸看在眼裡,記在心上,明白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該為他做點什麼了。
這一天,專諸與公子光開誠布公,說自己作為窮野小子,受你這麼大的恩惠,實在過意不去,有什麼需要出力的,萬死不辭!
公子光見時機已到,悄聲說了要刺殺吳王僚的打算。專諸知道,既然公子光已把此等私密說於自己,做與不做,他都將難免一死。
在得到公子光將會照顧好母親的鄭重承諾後,專諸點頭默許,動身去太湖隱居學習烤魚,以便投吳王僚好吃之好,為接近他創造條件。
三個月後,專諸歸來。公子光又與伍員合謀,乘著楚平王新喪,推託自己腳部受傷,說服吳王僚派母弟掩余、燭庸及貼身侍衛慶忌,帶兵攻打楚國,支開了吳王僚的左膀右臂。又委四叔季子札為特使,出使晉國觀察國際反應,省得這位四叔干擾自己的下一步行動。
下面,我該出場了。最初,歐冶子從赤謹山取錫,由若耶溪煉銅,經電閃雷劈,雨淋霜打,歷經三年,為越王勾踐鑄成五柄寶劍:湛盧、巨闕、勝邪、魚腸、純鈞。
我因為劍身上的紋路,曲折婉轉,凹凸不平,花紋猶如魚腸一般,故而得名。
記得五劍做成之時,越王請了一位非常善於相劍的薛燭大師來為我們看相。這位大師被我劍中的寒氣所震懾,感受到其中的不祥信息,故指著我說:「逆理不順,不可服也,臣以殺君,子以殺父!」
原來,我大逆不道,天生就是用來弒君殺父的。越王害怕了,就把其中的三口劍當做進貢的寶物,獻給了吳國。吳王就把其中的一口——我,魚腸劍,分賞給了公子光。
冥冥之中的定數,果然已經到來,我履行使命的時候來了!
專諸接過短劍,知曉公子光的意思,磕完頭回去辭別老母。一見面,他未說話眼淚先流。
老母慨然說,是公子光要用你了吧!咱們受人大恩,此德該報,自古忠孝豈能兩全!你能幫人成事,垂名後世,我死而無憾!借口口渴,讓專諸出門打水,自縊而亡!
那一瞬間,我明顯聽到了,專諸心碎的聲音。那個時候,我知道,他,已經死了。
公元前515年四月丙子日早晨,公子光遞送了精美的拜帖,邀請吳王僚來喝酒。僚母提醒他,酒無好酒,應該辭掉。吳王僚不想失信,做了充分準備,十分自信地去赴宴。
從王宮到公子光家門,排滿衛兵,好不威風。宴席現場,左右護法、侍席力士,對上菜的廚師從庭下挨個搜身,然後跪下,由十餘個力士用刀劍夾著向前,好不嚴密。
吳王僚不知道,最大的危險不在外部,而在內部。
酒至半酣,公子光借口去如廁,一瘸一拐退出宴席大廳,悄悄潛進挖好的地下洞,示意專諸出場。
專諸捧著烤好的魚,逐漸接近吳王僚。
我,藏在魚腹當中。
吳王僚聞著魚香味越來越近,感到某種寒意也越來越重,但最終味覺器官戰勝了預警器官,眼中流露出了對食物的過度貪婪!
專諸擎著烤魚,慢慢走向吳王僚,忽然間,他撕開魚肚,抓住帶著溫度的我,刺向吳王僚胸部,穿過三層堅硬猊甲,透過背脊!
吳王僚大叫一聲,登時氣絕。專諸也被兵士刀戟並舉,剁成肉泥。
公子光則按照既定部署,迅速與伍員圍剿了吳王僚屬下,召集群臣,攝政自立,號為吳王闔廬。
後九年,我見證了吳國攻入楚國都城,伍員伍子胥鞭笞楚王屍體的悲愴場景。
再後十年,吳伐越,闔閭被毒箭射傷大拇指,不治而死。伴著銅棺,我與勝邪劍陪著他,深埋於吳縣昌門虎丘水中。
又十二年後,伍子胥也被吳王夫差賜劍自刎而死。
劍本無罪,罪在人心。
.End.
作者簡介:亦林,原名王志宏。來自東北大地,一位尋求詩意生存的行者,一位追求溫度情懷的寫手,一位探求趣味人生的散客,以文字為墨,寫歷史幽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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