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里的迷失

要從一片非常熟悉的樹林里走出去，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嗎？這正如你非常熟悉的衚衕街道，你知道在哪個口子轉彎，向左或者向右，甚至你可以數到多少步，就大約知道距離家門口還有幾分鐘的時間。但是，一片非常熟悉的樹林，經常散步的地方，要很容易地走出去，這得看你的智慧。秋天濃霧瀰漫的時候，你在這樣的林子里，就會有一種迷失感。你熟悉這些樹林、它們之間的距離、方位，但是，你又有一種陌生感。這不會讓你緊張，卻能夠讓你興奮起來。濃霧是一件極好的事物，樹冠只有輪廓，鳥的聲音，此刻你分不清是八哥還是蜜雀，這種屬於叢林靈魂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潮濕得一塌糊塗，很奇妙的是，只要你站在任意一棵樹下面，就可以聆聽到悅耳的聲音，經由樹榦，隱伏到大地上了。精明的蜜雀不會在這個時候歌唱，它們要睡到濃霧全部散盡，才會一群一群地飛離樹林。

在這樣濃霧的清晨，最有詩意的事情，就是看見偶爾一兩片樹葉小筏子一樣蕩漾開濃霧的漣漪，緩緩地靠近岸邊。這種小筏子就在你的面前，伸出來一隻手都可以拉住它的竹篙，那根平放著似乎沒有用途的竹竿。這和你在小三峽順流而下，坐在漂流的竹筏上是一樣的感覺。一邊岸上是高聳的青岩，蜿蜒的線條就是古老的棧道，懸棺的口子像極了偷窺的眼睛，那麼高遠，又那麼神秘。一邊岸上的小路可以直達漢中，依賴於一雙又一雙腳走出來的石子路為你此刻的存在提供了無限的想像力，無數的過客都已經成為過客，你也在河流的迷霧裡漂浮著。二十多年前，我就坐在這樣的竹筏上，看見划船的船夫，將竹竿慢慢地插入水裡，又慢慢地撤出來，竹竿在沒入水中的時候，似乎有一種被扭彎的樣子。還沒有等到竹竿完全離開河面，一線水珠就會滴答滴答響起來，一方面落在竹筏上，一方面落在河水裡。這樣的響聲會破裂了寧靜、破裂了河面上的迷霧、破裂了順著那些懸棺的岸邊垂掛到河水上的藤蔓——，直到看見竹筏滑出來的水紋的時候，我才知道這樣的靜謐早已包裹了萬物。

樹林的葉片，就這樣緩緩地漂浮下來。只要你跟著這樣的落葉往前走，就會有一種迷失感。你會從這棵樹繞道另外一棵樹，又從墨綠的松樹林轉到淡黃的銀杏樹林，小路在轉彎的地方完全消失。這種被瓦爾特·惠特曼多情描述過的小徑，一下子擁有了一種消失的形式，這使得任何一個人都會開始提醒自己的方向是不是正確。秋天的樹林，在有霧的早晨，使得你迷失了自己。我的意思是，你甚至不願意加快自己的腳步，你喜歡上這種長時間繞進林子的感覺。這和你在狹長的衚衕走路是不一樣的，你迅速穿越街道，直奔家門。關於街道上的事情，你看不出來任何新鮮動人的地方，而在樹林，熟悉的經常散步的樹林，你有了不一樣的感覺。尤其是在濃霧久久不散的清晨，頭髮開始濕潤，連瞳仁都是濕潤的。遠處緩坡上的松樹會不經意掉下來一個松球，於是四周的寧靜再一次破碎，然後很快合攏，林子和月色細碎的湖面一樣，波光粼粼，細碎的月色一如音律一樣，你可以貼近湖面，也可以站在岸邊，你盡可以看見自然的手指如何在你的面前獨自彈奏它自己的樂曲。你看見的細碎卻是湖面的完整。這種奇巧的事情修補了你感覺上的發現，這個時候，你就會對自己說「我真是愛上了這樣的樹林啊！」

於是，熟悉的林子變得有些陌生，當你略微感到一種暈眩的時候，你會看見竹筏一樣的樹葉，就停靠在你的跟前：踏上去，會擔心沉淪，不上去，又怕錯過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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