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婆婆與中國媳婦論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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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是龍年，龍年的鐘聲剛剛敲過，72歲、屬龍的、美麗的金髮女郎安妮，也就是我婆婆大人，突然發出宣言：「我要去中國了！」
安妮的宣言驚人得很，不但驚動了美國的父老鄉親，也驚動了中國的父老鄉親。
這是安妮的決定？她真決定了，要去中國？
01
母子論劍
安妮對中國的認識，和很多美國老人一樣，一直停留在聽說、傳說、戲說中。聽說、傳說、戲說中的中國，是這樣子的：男人長辮子，女人小腳子；皇帝父傳子，一夫多妻子；共產共妻子，都是獨生子；誰敢多生子，請你吃刀子；警察像瘋子，人人餓肚子。
這麼可怕的地方，這麼可怕的人，聽聽就要讓美國人尿褲子，誰還敢去？
但在安妮的生活中，偏偏怕什麼來什麼。六年前，安妮發現單身多年的兒子菲里普突然變得笑口常開、精神飽滿、春風得意，覺得有情況。果然，還沒等她審問，菲里普就捧著一堆照片，屁顛屁顛拿去給媽咪看。照片上，是一個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的中國女人。這個女人讓菲里普看成了花，讓安妮看成了魔——黑髮魔女！
從菲里普宣布有了一個中國女朋友那一刻起，安妮和黑髮魔女之間，開始了婆媳論劍。當然，婆媳論劍，其實也是母子論劍。
「你為什麼要找一個中國女人？」這是安妮的第一劍，直指兒子。
「中國女人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兒子這樣回防。
「美國也有美麗的中國女人，你為什麼找到中國去？」
「我們彼此相愛。不管多遠，我都要找到她！」
「你知道很多中國女人很壞嗎？你不怕？」
「美國也有很多壞男人，她不怕我，我為什麼怕她？她是女孩，我是男子漢！」
「你是基督徒，她不是，這是件大事！」安妮提出了她認為最嚴重的事。
「母親，你不認為，她就是上帝送給我的禮物嗎？」兒子陶醉地說。
「你就不想想我們父母的心？」安妮拋出了親情劍，她真的非常希望，能一劍斬斷這場跨國戀情。
「母親，這是兒子的幸福，你應該為兒子祝福！」兒子也亮出了親情刀，一刀斬斷了安妮棒打鴛鴦的幻想。
安妮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她知道說服不了兒子。這個兒子從小就和別人不一樣，在學校不是守規則的學生，在家不是聽訓導的兒子，腦子裡裝滿新奇的想法，是個不合邏輯的小孩，不知道給她惹了多少麻煩。現在，竟找了個黑髮魔女！她相信，這個「中國製造」的黑髮魔女，一定會把兒子生吞活剝了，骨頭都不吐！
02
來自中國的黑魔女
這個黑髮魔女是誰呢，當然就是我了。
其實，當菲里普和安妮在美國一刀一劍地較量時，我在中國也不平靜。我爸是老革命、老共產黨員，他擔心我階級覺悟低，尋尋覓覓那麼多年，最後尋了個美國特務！他和安妮一樣，堅決反對這場跨國戀情。我媽咪呢，一向很寵我，嘴上為我祝福，眼裡卻滿是擔憂，心裡七上八下，從來沒踏實過。
但戀愛中的人是忘情的人，更是忘了世界的人。這時候，沒有一種力量能夠阻擋愛情的腳步，即便相隔萬水千山，我和菲里普的戀情仍然蒸蒸日上，如火如荼，終於恩恩愛愛，談婚論嫁。
有一天，菲里普告訴安妮，要出發去東方，找他的黑髮公主。安妮看著兒子，表情無奈，眼神悲哀。
但我和菲里普的事，從頭到尾，我公公鮑伯是唯一投支持票的人。他勇敢無畏，視死如歸，崇尚愛情，教育兒子說：「為了真愛，赴湯蹈火也值得！」這句話一扔出，菲里普飛蛾撲火般撲到了中國。
菲里普一飛出美國，安妮就成了熱鍋上的螞蟻，焦慮、驚恐，甚至有點絕望。她相信兒子一腳踏進中國，就消失了，再也回不了美國了。她很想不通，那個遠在中國的黑髮魔女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吸引力，把兒子從遙遠的美利堅，從她身邊活生生勾引走。她怎麼就拉不住兒子，敵不過這個魔女呢。
其實美國的父母絕對不喜歡干涉兒女的私事，小孩養到18歲就獨立了，他們的婚嫁大事，或者說所有大事，由他們自己處理，父母從此過很逍遙的日子。安妮對我和菲里普的事如此緊張，出面干涉，只是因為太害怕中國。
所以菲里普的飛機一落地，我就交給他一隻新手機，讓他馬上給安妮打電話。在熙熙攘攘的機場，30個小時沒睡覺的菲里普，兩眼血紅，卻精神亢奮，給安妮打去了第一個電話，說：「親愛的媽咪，我到中國了！這是我的電話，你隨時可以打！」
後來才知道，電話過去時，安妮家裡坐了一屋子的親友，裡面有警察也有律師，眼巴巴等了30個小時，終於等到了這個平安電話，一屋子的人一起歡呼起來。
我們結婚後，安妮漸漸發現，這個中國媳婦，她心中的黑髮魔女，雖然改不掉中國帶來的野性——吃野菜、野果、野肉，但並沒有食人嗜好。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兒子不但沒少一塊肉，還多了很多肉，天天喊著要減肥。這個魔女，琴棋書畫都喜歡，走路說話很淑女，不但讓菲里普愛她愛得一塌糊塗，鎮里鎮外的人，喜歡她喜歡得也一塌糊塗。
這個魔女還帶安妮去吃中國餐，讓她第一次認識了餛飩和餃子，當然還有筷子。魔女還帶安妮逛中國超市，她認識了青菜、苦瓜、冬瓜，當然也認識了傳說中的臭豆腐、鹹鴨蛋、皮蛋。皮蛋，美國人叫千年蛋，他們認為是放了一千年的蛋，所以這麼臭、這麼丑！
這個魔女每一次從中國回美國，都給安妮帶好多禮物，絲綢、扇子、燈籠、漂亮掛件，當然還有鴨舌頭，嚇得安妮捂住嘴巴不敢說話，怕讓鴨舌頭咬了。
安妮生日時，魔女送了她一幅畫，櫻花盛開的櫻花雨中，一個柔麗女子撐著紙傘低頭看花。她喜歡得要命，說這是最美麗的中國女人。
最讓安妮驚愕的是，鮑伯喜歡這個魔女就像喜歡女兒，他病重時，不想吃安妮做的美國飯，想吃魔女做的中國飯。魔女就跑去給他做魚湯、蛋湯、稀粥、麵條，鮑伯吃得很多，吃得很開心。鮑伯去世前把魔女的手放到兒子手上，說：「兒子，好好愛這個女孩子。」
媳婦的一招一式，擊中安妮的穴位，擊中安妮的紅心，讓她渾身經絡順暢通達，終於放下心來。從此認定這個媳婦不是魔女，是甜女。
03
中國是什麼樣的國家？
婆媳論劍，你來我往，終於讓她們劍中生情，劍中生愛。有一天她抱住甜女說：「我愛你，甜心。」同時，安妮也有了大大的好奇：這麼甜的媳婦，來自可怕的中國。中國，到底是怎麼樣一個國家？中國人，是怎麼樣的人？
菲里普對安妮說，想了解中國，最好是看中國電影。他上網買了很多電影，要拿去給安妮洗腦。我一看電影名字，就哭笑不得了。全是張藝謀的電影。我說這些都是好電影，但講的故事不代表今天的中國。
菲里普說：「別急，先看舊的，再看新的，讓安妮同學慢慢學習！」
安妮開始看《大紅燈籠高高掛》、《紅高粱》、《秋菊打官司》、《我的父親母親》、《一個都不能少》、《活著》、《山楂樹之戀》。其中，她最喜歡的是《山楂樹之戀》，看完就哭了。很巧，這個電影也讓我和菲里普哭了。當然，我們三個人哭的原因都不一樣。安妮哭，是因為覺得男女主人公太可憐了；菲里普哭，是因為想想自己討了個中國老婆太幸福了；我哭，是因為看到菲里普哭。
看了張藝謀的電影，安妮對中國的認識有了進步。有一天她打電話給我，說：「林，謝謝你的電影。原來呢，我覺得中國人可怕；現在呢，我覺得中國人可憐，太可憐了。」
她有這樣的反應，說明她看懂了，理解了。這點很不容易，因為老謀子的電影，很多中國人都看不懂，或不理解。
但我還是對安妮講，張藝謀的電影演的是舊中國的時光，都是過去了的故事。今天的中國，雖然還有很多可憐的人、可憐的事，但中國教育進步了，思想開放了，經濟發達了，城市美好了，很多方面一點不比美國差。
我說的是大實話。
她聽了，不反駁我，很有禮貌，說：「真的？」但聽得出，不相信。因為我所描述的，在美國電視和美國報紙上看不到，憑什麼相信我？
「安妮，你跟我們去中國玩玩吧。」我很熱情地邀請她。
安妮「哦」了一聲，意思是這是天方夜譚，還說：「不，謝謝！我這輩子，最不可能去的地方，就是中國！」這句話和我老爸說得一模一樣，我老爸不知道聲明了多少次：「我這輩子，絕不會跨進美國一步！」
菲里普常對安妮說：她的思維定式里只有舊中國，為什麼就不能拋棄這些，用新的目光看看中國？最好的例子是，我到過中國三次了，看到的中國和你想像的中國，完全相反。難道你不相信我說的？你不信我也行，你自己去看看CCTV。
菲里普在很多場合都這樣說，但他的話也是沒人信的。因為他討了個中國老婆，這個中國老婆天天在枕邊吹中國風。在人們眼裡，他就是半個中國人，憑什麼相信你這半個中國人？
我公公就不一樣，他唱反調，他說沒親眼看到，就不要瞎猜瞎說。他活著時，念念不忘要去中國，他說：「中國和中國親家，我和安妮一定要去看看。」鮑伯親家沒走成，自己先走了，到中國走親家，成了他永遠的遺憾。
我在美國，最愛我疼我的人，除了菲里普就是鮑伯。我說過，他是我生命中另一個菲里普。他對我說過，只要有他在，我不用擔心任何事，他會照顧我。可是他匆匆地走了，他想多疼我一點也做不到了。
04
安妮要去中國
鮑伯不在了，孤單的安妮想去中國嗎？敢去中國嗎？
所以，我和菲里普結婚四年後，也就是龍年2012年，突然聽到安妮要去中國的宣言，這對所有人的震動都相當大。
開始我們沒當真，但很快發現安妮是當真的。她開始每天看CCTV，每天查日曆，查中國天氣。一碰面就和我們討論行程，買新的旅行箱，還跟我們去中國餐廳，學吃豆腐，學拿筷子，學說中國話。「謝謝！」她很快學會了這句話，字正腔圓。
我們這才大吃一驚，安妮真的想去中國！安妮通過對中國的學習，真的進步了！或者說，這是黑髮魔VS金髮婆的輝煌戰果，四年交戰，終於讓固執的金髮婆婆不但喜歡了黑髮魔女，還醫治了「恐中症」，不管治好了三分還是九分，總之，她敢去中國了！
摘自《故事會》藍版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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