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宗時期的三個切片——第一次商人罷市、房產稅和豐年不喜
本文將會涉及,唐德宗時期推行的稅收制度改革,並用「長安商人罷市」、「房產稅」和「豐年不喜」三個切片,來透視中唐時期國家的經濟狀況。
唐德宗李適是個挺倒霉的皇帝,天寶元年(742年)他出生時,大唐還是威震天下的東亞霸主,作為唐肅宗李亨的嫡長孫、唐代宗李豫的嫡長子,根正苗紅的他可謂錦衣玉食、風雨無礙。
這種花團錦簇的好日子過了十四年後,「漁陽鼙鼓動地來 驚破霓裳羽衣曲」,東北邊那個叫安祿山的死胖子,一不小心把大唐的褲衩揭開了,發現褲衩底下原來是兩條麻桿腿。
這下,不光李適的太祖父去四川自駕遊了,身為奉節郡王的李適,也跟著一起風雨飄搖,親身感受了一把國家離亂和戰火洗禮。
我相信,沒有一個皇帝成心相當亡國之君,掛了以後被人「尊稱」為「哀宗」、「思帝」。
當779年(大曆十四年)五月,唐代宗李豫病逝於長安,三十八歲的李適即位後,他也勵精圖治想干一番事業出來。
但唐朝在經過了安史之亂、僕固懷恩之亂和藩鎮割據後,已破碎的像一面千瘡百孔的篩子,根本不是他只吃馬齒羹,不放鹽和乳酪能解決的。(「嘗召韓王迥食,食馬齒羹,不設鹽、酪」—《資治通鑒》)
擺在他面前最緊迫的事情,就兩個字「沒錢!」
吐蕃王朝憑藉安史之亂爆發,唐朝無力西顧的機會,歲歲寇邊將大片河隴州郡收入囊中。至代宗廣德元年(763),蘭州(甘肅蘭州)、廓州(青海化隆西南)、河州(甘肅東鄉)、鄯州(青海樂都)、洮州(甘肅臨潭)、岷州(甘肅岷縣)、秦州(甘肅秦安)、成州(甘肅西和)、渭州(甘肅隴西)等數十州已經相繼淪沒。
沒軍隊不行,養軍還不能小養,得大養。擁軍在外的將領也不傻,知道自己手裡的大頭兵是緊俏貨,個個價碼都開得巨高。唐朝為鼓舞士氣,不得不咬牙切齒的拿出三倍的高價。
等到最後實在沒錢了,皇帝甚至得拿私庫里的珍寶珠玉換錢供給軍資,沒幾年時間,皇帝私庫消耗的空空如也,老鼠進去都是含著眼淚離開的。
面對沒錢的窘境,李適是真下了狠心,為了給天下人打個樣,他從自己身邊下刀。
即位第三天,便罷了諸州府歲貢鷹鷂的慣例。一天後,又詔告山南枇杷、江南柑橘每年只貢一次以供享宗廟,其餘一律停止。隨後又廢止了,地方上貢的奴婢和春酒、銅鏡、麝香及珍禽異獸,甚至規定銀器不得加金飾。
緊接著,把文單國(今寮國)所獻的三十二頭舞象和給皇上狩獵用的五坊鷹犬全都放了,順手還裁撤了,梨園使、伶官之冗食者三百人及宮女百餘人。
上述手段都算是節流,但朝廷沒錢靠節流不行呀,還得開源。李適任命了財稅專家楊炎為宰相大力開始推行「兩稅制」。
唐初的國家賦稅實行的是「租庸調製」,既「有田則有租,有身則有庸,有戶則有調」。
這種以「人丁為本」的賦稅制度,到玄宗末年,因為國家動亂面臨戶籍制度廢弛,土地買賣,財產變化,戶冊久不更新,早已無法實施。
但官吏徵稅時,依舊按照舊戶籍向鄉里按丁收稅,百姓無旬無月不在納稅,「天下之人苦而無告」,多逃亡為浮戶,戶籍所在「十不存一」。
而楊炎推行的「兩稅法」是針對資產徵稅,納稅指向不針對人丁,而是指向擁有資產的多寡,有錢人多納稅,沒錢人少納稅,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貧富負擔賦稅不合理現象。(「唯以資產為宗,不以丁身為本,資產少者則其稅少,資產多者則其稅多。」)
除了兩稅制以外,楊炎還施行了另外兩點財政改革:
其一、將皇室財政與國家財政再度剝離:
其二、在中國財政史上首創了「財政預算制度」。
中國古代,皇室和國家的財政一直都是獨立運營,皇宮內苑的收入以商稅、礦稅為主,國家財政以農牧稅為主,兩個體系各自閉路循環,互不牽扯。
唐朝初年也按此規則運行,天下的錢帛均貯存於「左藏」(國庫之一),由太府一年分四季上報數額,由比部(掌核簿籍)核實錢帛的收支情況。
但唐肅宗時期,國家都亂套了,長安城中豪門大族動輒上奏索取賞賜,唐肅宗李亨這人呢,被他老爸捏得太狠了,性格不夠強勢,有點按不住盤子。
當時擔任度支使的第五琦(這是個人名,姓第五,名琦)眼瞅著好容易徵收上來的財稅,就這麼流失了很心疼,就出了個歪主意。
他上奏朝廷,請求將「左藏所貯全部貯藏歸大盈內庫」。他的想法是既然政府管不住錢,不如都揣皇帝私人兜里,豪紳們直接從皇帝兜里掏錢總得有點顧及不是?!
結果,兩庫合併之後,宦官們可高興了,這下錢多了花起來好痛快,還沒人在一邊嗶嗶!宮裡一下冒出三百多個宦官司庫幫著一起花!
(「以天下公賦為人君私藏,有司不得窺其多少,國用不能計其贏縮,殆二十年矣」)
等到德宗上台後,楊炎覺得這樣公私不分不是辦法,便對李適說:「財稅是國家大事,就像是人的咽喉,現在宦官(中人)掌管大庫,收支如何大臣們都不知道,如何根據財政狀況謀劃政策?」
另外,楊炎第一次在中國財政史上提出了「財政預算」的思想。
中國古代的財政制度長期奉行「量入為出」的原則,即有多少錢辦多大事兒。
但楊炎針對當時百弊叢生、雜稅橫行的狀況,第一提出了「量出為入」的思想,即首先預算國家一年所需的經費,據此規定相應的課徵收入。(「先度其數而賦於人,量出以制入」)
公允的說,肅宗朝第五琦施行的鹽鐵專營(榷鹽法)和德宗朝楊炎的兩稅制改革,是唐朝在遭受安史之亂重創後,還能搖搖晃晃支撐一百五十多年的重要原因。
但國家稅制改革是涓涓細流,指望用來救火肯定緩不濟急,而李適的屁股恰巧坐在了火盆上。
大臣們急皇帝之所急,想皇帝之所想,開始給他出斜招了。
建中二年(781年)正月,河北節度使組團對抗中央敕令,旋即戰火再燃。
時任宰相盧杞讓度支使杜佑算算需要的軍費,杜佑算出的結果是「月費一百餘萬貫,京師帑廩不支數月,且得五百萬貫,可支半歲,則用兵濟矣」。
五百萬貫呀!好大一筆錢,盧杞估計報上去李適也不出來,他眼珠一轉,心中有了定計。
次日早朝,他讓太常博士韋都賓上奏,「國家沒錢平叛,可富商有錢吶!家財超過萬貫的,留一萬貫持家,多出來的借給國家,五百萬貫小意思,分分鐘搞定。」
李適一合計也是哈!等仗打完了,再還唄,咱也不賴賬!(「上許之,約以罷兵後以公錢還」)
但他忘了一件事兒,雖然以國家信譽背書向民間借貸,也可以算國債的一種,但如果不是以自願為前提,就跟搶錢沒區別了。
結果,京兆少尹韋禎、長安尉薛萃下手太狠,有不願意的當場就捶,逼得走投無路之人上吊自殺,京城富戶如同被盜賊洗劫。但即便如此,搜羅的財物估值也只有八十八萬貫,離五百萬貫的目標相差甚遠。
這兩小子一看不中,要完不成任務,就把手伸向了市場,將「僦櫃納質錢」、「積錢貨」、「貯粟麥」等,皆取1/4,並封了櫃窖。
(「僦櫃納質錢」,「積錢貨」、「貯粟麥」是唐朝商業發展後,自發形成的信用體系和存儲規則。「僦櫃」其實就是資金保管箱,商人為財物的安全和避免搬運麻煩,常將錢物儲存櫃坊,取用時要交手續費。「貯粟麥」則是,官府向大糧商購糧時支付的預付款。這些錢都放在市場內的「櫃窖」里。)
封了市場的錢櫃,商人頓時就炸了,長安城內所有市場全部關門罷市。憤怒的市民堵住道路,指名道姓的要求盧杞出來走兩步,給個說法。(「百姓相率千萬眾邀宰相於道訴之」)
盧杞雖極力解釋,但百姓情緒越來激憤,一副擼胳膊挽袖子要揍他的架勢,嚇得盧杞一溜煙跑回了朝廷。(「杞初雖慰諭,後無以遏,即疾驅而歸。」)
盧杞謀劃的強行「借款」的行動一共才徵集二百萬貫,還不到當初預計的一半,結果長安城裡差點翻了天,搞得德宗不得不出來收拾殘局。(「德宗知下民流怨,詔皆罷之」)
建中三年(782年)四月長安罷市事件剛過去一年多一點,盧杞又開始動歪心思了,這次他盯上了房產稅(「稅間架」)
建中四年(783年)六月,戶部侍郎趙贊又請求收「房屋間架稅」、設立「除陌稅」。
「間架稅」實際上就是最早的「房產稅」。
「間」是量詞,指的是計稅的單位,「架」指的是兩根柱子之間的空間,這個空間就是「一間」。
趙贊的間架稅里,「凡房屋兩架定為一間,分為三等:上等每間收稅二千,中等收稅一千,下等收稅五百。」
為防止納稅人弄虛作假,趙贊還制定了相應的核查懲罰手段。讓主管官吏拿著筆和計算用具,進入人們的宅舍進行計算核實。如果發生了隱秘造假的情況,凡隱沒一間,杖打六十,舉報人賞錢五十貫文。
盧杞的這條計策就有點釜底抽薪的意味了,因為當時國家離亂,大量百姓逃散,或帶著田產委身豪門為奴,這些都是逃稅的常規手段。
但人能跑房子跑不了,徵稅的官吏砸開門,進去就量,量完了馬上告訴收稅多少。交錢吧!沒有任何免稅額度,不交錢後面跟著六十大板呢!
而且稅收的打擊面實在太廣泛了,所有有房子住的人一個不落,家裡窮的百姓,一間破房也得上千錢,不是個小數目。
(注意一間是兩根柱子之間,就是一個窗戶,一般的房屋都是三開間,一門兩窗)
有錢人家繳的就更多了,富商巨賈廣庭大院,收稅人員衝進來,一個窗戶一個窗戶數,一間兩千錢,地主家也有點懵逼。
三開間唐代古建南禪寺
趙贊的「除陌稅」其實就是「商品交易稅」。
以前的商品交易稅稅負是20%,現在直接加到50%(「率一貫舊算二十,益加算為五十」),如果是以物易物的交易,直接折算成錢徵稅。
如有不經過市牙(中間商)私自交易的,隱瞞一百錢就沒收;隱瞞兩千錢杖六十;舉報的人賞錢十千,賞錢由隱瞞者出。
此法推行後,真正獲益反倒是市牙,他們壟斷了商品的買賣權,勾結徵稅官吏隱瞞收入,國家所獲收稅不到應徵稅額的一半。
但以上兩個加稅的政策,導致唐朝百姓民怨鼎沸,「痛怨之聲,喧囂遍及天下」。
就在這種情況下,動亂遽然襲來。
建中四年(783年)八月,叛將李希烈囚禁了名臣顏真卿(後殺害)後,率軍三萬圍攻襄城(河南許昌襄城縣)。
九月,唐德宗為解襄城之圍,令涇原諸道兵馬援救。十月,涇原節度使姚令言率五千士卒抵長安。
涇原諸道(今甘肅涇川縣)的士卒一直都是隴山防線抗擊吐蕃的主力,算得上驕兵悍將。三年前,便因為唐庭想要西進復築原州城(甘肅鎮原縣),但士卒認為原州故城,地貧民敝難以養家,不願意奉詔徵調,釀成士卒嘩變。
雖然,在朝廷的招撫下嘩變平息,但涇原士卒心中的怨氣卻並未消弭。
這次離開涇州東去河南平叛,多數將士都帶著家眷,希望離開涇州邊境,在長安得了朝廷賞賜,好在中原安家。結果直到兵過長安,朝廷沒有一點反應,於是怨憤之氣再度瀰漫。
京兆尹王翃奉命犒賞軍隊,卻只準備了粗茶淡飯,涇原軍士大怒,具言:「我們將戰死沙場,食且不飽,怎能拒敵!聽說京城中瓊林、大盈二庫(天子私庫),金帛盈溢,不如入內取之。」
於是披甲張旗,鼓噪返回長安,涇原節度使姚令言彈壓不住,被士卒用長戈架了出去。
德宗聽說涇原軍再次嘩變,急忙命宦官前去傳旨,允諾每人賞賜兩匹帛,士卒聞之益怒,明明朝廷有財物,不鬧就不給賞賜,於是直接射殺了傳旨的宦官,沖入京城大肆擄掠京師府庫財物。
德宗又命出金帛二十車賜之,時亂軍已入城,喧聲浩浩,不可遏止。涇源亂軍入城後,對著惶恐不安的百姓大呼:「不收你們僦櫃納質了,不稅你們的間架、除陌稅了!」
這下長安城內出現了一幕奇景,嘩變的亂軍在前鼓噪而行,長安百民夾道而觀,圍觀者數以萬計,涇原軍變幾乎演變成了一場市民狂歡的花車遊行。
德宗在皇宮中彷徨無計,傳令禁軍前來護衛,結果「上召禁兵以御賊,竟無一人至者」。
見勢不妙的德宗只得帶著太子、貴妃和一百多太監倉皇逃出長安,直奔奉天(今陝西乾縣),成了唐朝歷史上第三位出奔的皇帝。
這場史稱「涇師之變」的動亂,耗時九個多月方告平息,期間還夾雜著「朱泚稱帝」和「奉天之圍」。
等到784年(興元元年)正月,李適也知道了盧杞給他挖的坑有點大,「僦櫃納質」、「間架稅」、「除陌稅」都成了叛軍聚斂民心的口號了。
沒辦法打臉也得受著,在大臣的建議下李適頒布了《罪己詔》。
在這份由陸贄執筆的《奉天改元大赦制》中,李適先把自己好頓埋汰(「長於深宮之中,暗於經國之務,不知稼穡之艱難,不察征戍之勞苦。」),然後表示自己準備好好乾,給天下一個交代,(「將宏永圖,必布新令,朕晨興夕惕,惟念前非。」)緊接著又說,包括叛軍在內的老百姓都是好人,除了已經稱帝的朱泚沒辦法了,其他人都既往不咎了,好好過日子吧。(「並從赦例原免,一切不問」)
就這樣,唐朝的房產稅徵收了不到半年便草草收場了,不過「涇師之變」以及河北藩鎮的叛亂對李適的雄心打擊很大。經過此事之後,他一反之前疏斥宦官的政策,開啟了宦官控制禁軍的先河。
之後,掌握長安軍權的宦官勢力越來越大,李適兒子順宗、孫子憲宗以及後來的敬宗、文宗皆死於宦官之手。這一狀況的最終形成,都與李適對宦官態度的改變有直接的關係。
唐德宗的「豐年不喜」
《資政通鑒》上曾有這樣一個很有趣的記載,貞元三年,是歲糧食豐收,米斗值錢百五十,粟八十,這是自天寶年間以來,從未有過低價,德宗很得意。
十二月,德宗在新店(今河南陝縣西)打獵,來到百姓趙光奇家,問道:「你快樂嗎?」
趙光奇說:「不快樂」。
德宗很奇怪問道:「今年豐收,你為啥不快樂?」
「皇上說話不算數,當年罪己詔說好的除了兩稅之外,再無其他徭役,結果現在其他的雜稅收的比兩稅還多。
後來又說官府買糧,結果就是明搶,根本沒給一文錢。以前說上交的糧食,百姓只要送到家旁的路上,官署自來收取,結果現在讓送到京西行營去,幾百里路,車都跑散架了,馬也累死了,眼看都要破產了,愁都愁死了,樂個毛呀?!
每次皇上下詔書都說要關注百姓疾苦,光發文件,凈玩兒嘴炮,一點實際的都沒有,估計呀,皇上天天待在宮裡,外面的事兒啥也不知道!」
德宗被老百姓一頓噴,也覺得有點悻悻然,於是交代官署免了趙光奇家賦稅。
這位名叫趙光奇的老百姓無意中怒噴皇帝,結果名垂《資政通鑒》得以和出將入相的重臣比肩,造化弄人頗有喜感。
縱觀德宗一朝,李適為了改變國庫捉襟見肘的窘境,採取了多個稅制改革的嘗試。這些嘗試有成有敗,但不管什麼政策都是基於當時國家經濟的現狀制定的。從這些措施中,我們可以略略窺見當時唐朝的經濟狀況和社會生活。
中唐以後,隨著邊患的加劇以及藩鎮割據的熾烈,唐庭對百姓的盤剝日甚可見一斑,白居易的名篇《賣炭翁》寫的便是德宗晚年的社會現實。

